認識林婉瑜,
是因為我們一起參加了一個作家的交流參訪活動,
記得那是一個要住在外面的,三四天的活動,
所以我跟林婉瑜曾經一起去腳底按摩。
在林婉瑜之前,
我從沒固定追蹤過一個詩人,
(可能蘇東坡跟杜甫的詩會勉強背出幾首)
但她是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人,
不只是寫出來的詩,
而是整個人,
是那種讓人想要知道她今天做了什麼的那種人。
林婉瑜最近出版了散文集<可能的花蜜>,
聽她說,因為出版日期是6月18日,
剛好在疫情封鎖當中,
也因為疫情關係,
實體書店都沒有進書。
我好想吶喊:
各位書店的採購們,這不合理啊,
天上的詩神正抓著頭走來走去,感覺不開心!!
以下,如上次訪談艾加凱磊那樣,
我跟林婉瑜也作了一次線上來回的訪談,
分享給你們--
1.
葉揚:
有許多人對於詩人的日常生活,有各種幻想,
是否能談談同時當著詩人的妳,在生活中實際的樣子?
(會問這一題,
是因為不論是當母親或是當妻子,
都是很實際的事,
以我的例子來說,我每天睡醒的第一件事,
就是花時間在廚房裝水,做二十顆冰塊……)
林婉瑜:
一開始被稱為「詩人」其實是不太習慣的,
那是一個穿長袍馬褂眺望遠方的我嗎?
是一個浪跡天涯冒險不羈的我?
有空的時候,我會開車到高速公路兜風,
放眼望去、前方沒車的時候,
把油門踩到底,
把自己喜歡的音樂開得很大聲。
還有我會去買花,一週一次,
買厄瓜多進口玫瑰搭配美國大康乃馨,
進口花卉的飛機都是禮拜一飛抵台灣,
所以禮拜一去可以買到最新鮮的。
厄瓜多玫瑰花瓣多層繁複,
開起來碩大無朋,簡直像牡丹那樣隆重澎湃的感覺!
買回家以後,慢條斯理整理那些花,
搭配顏色、修剪裝瓶,
是讓自己平靜、沉澱的過程。
2.
葉揚:
與妳剛認識時,
妳曾提起妳妹妹生病的故事,
當時讓我印象深刻,
是否可以多談談,
妳的妹妹給你帶來的影響?
林婉瑜:
我的妹妹從小讀書都是第一名,
就連身高都比我高出許多,
她考上台中女中時,
比女中的錄取分數多了二十多分,
不過,後來她因為重度憂鬱和一些心理因素,
沒有讀完女中。
2014年,
我寫了〈世界的孩子〉這首詩,
送給孤單的人。
希望像妹妹這樣流離無依的靈魂可以感受到:
每個人的存在都是與眾不同的,
都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都是被祝福的。
〈世界的孩子〉這首詩,有這樣的詩句:
我也是被愛的
被整個世界所愛
被日光所愛
被層層襲來的海浪所愛
被柔軟適合躺臥的草地所愛
被月光以白色羽絨的方式寵愛
被夏夜晚風這樣吹襲
幾乎要躺在風的背面一起旅行
雖然經常
孤獨地哼歌給自己聽
我是世界的孩子
有人喜愛的孩子
(這讓我想起,
羅比剛轉進一個新的幼兒園時,
沒有朋友的時候,
他也經常唱歌給自己聽,
羅比說他唱的都是挪威的森林。)
3.
葉揚:
妳是我心中的好心情作家,
讀妳的文字,能讓人不由自主地愉快起來,
妳曾經感到茫然,人生無以為繼嗎?
林婉瑜:
一開始寫詩的頭幾年,
因為剛好也是我媽媽生病後來過世的過程(罹患癌症),
那時期的我習慣性失眠,挫折感很深。
常有朋友或讀者提到,
我的詩帶給他們溫暖和撫慰、力量和快樂。
在我書寫的過程中,
我創造出來的詩句,
其實首先是安慰、鎮定了我自己。
我創造了詩中的情境,
主要是去擁抱當時有點疲憊、失落的自己。
記得有一次,
妳傳了一篇妳在雜誌上看到的訪談給我,
是性侵受害者談到我的詩,還有手抄我的詩的照片。
偶爾,我會去IG瀏覽讀者分享我的詩文。
知道自己的作品在其他人的生命裡產生意義,
那種感覺是特別的。
葉揚:
在壞日子裡,妳都做些什麼事情?
林婉瑜:
20歲的時候遇到困境,
容易陷入長時間的低潮;
現在受困的話,
比較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去分析為什麼不順利、癥結在哪、如何解決。
因為希望自己早一點回到好的狀態。
4.
葉揚:
妳的先生「江」的職業非常有意思,是調查官,
關於這個事,可不可以多說一些呢?
林婉瑜:
當我的親友知道江是「法務部調查局」的調查官,
他們問過、說過的話像是這樣的:
「工作內容會不會危險?」
「可不可以幫我調查某工廠?」
「我想報案。」
葉揚:
哈哈哈,我看到他,
可能也會忍不住想要報案。
林婉瑜:
大約20年前,
江考上「調查局特考」以後,
在展抱山莊受訓一年,
然後分發。
葉揚:
在展抱山莊受訓時都學些什麼呢?
林婉瑜:
法律,射擊,游泳,擒拿,行動蒐證等等……
#好想一家三口去學這個啊
葉揚:
那麼,當初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
林婉瑜:
我們是透過朋友的介紹認識。
我還記得,我和江見面以前,
介紹我們認識的朋友對我透露:
「江先生是公務員,在調查局工作。」
我還擔心地反問朋友:
「他會不會呆呆的?」
朋友回答:
「不會喔,江先生蠻活潑的。」
他做過府會組(市政府和市議會)組長、北區組長。
他們有時去做一些調查工作,
其實是需要隱藏自己的身分,假裝成路人,
所以他不喜歡我在臉書曝光他的照片。
5.
葉揚:
江先生是否曾經在家庭生活中,
發揮他強大的調查能力?
林婉瑜:
因為工作上經常在辦案,
所以拿有關法律的事問他,
他多少會知道,可以給一些蠻實用的建議。
然後他很會找東西,
家裡大大小小一時之間找不到的東西(鑰匙、印章、眼鏡等等),
要他去找,很快就找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工作上需要去搜索的關係XD
6.
葉揚:
妳的家人理解詩人這份職業嗎?
我不是來自書香世家,
父系家族的長輩或親戚中,
有商人、有工廠主管、有土木工程師、有電腦工程師,
完全沒有藝術創作者或寫作者。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擔任「可口奶滋」餅乾廠的廠長,
他曾經帶我們去參觀餅乾工廠,
對我來說,有一部分童年回憶是充滿餅乾香甜的氣味。
我的母親是家庭主婦。
他們不瞭解文學,
也許可以這樣說:
他們會比較瞭解具體實際的部分,
譬如,我的詩被收入國文課本裡、作為課文,
或者我幫哪個歌手寫了歌,
這種比較具體的事件,
他們比較能理解。
創作的技巧和內容,
比較抽象內在的部分,
他們就很陌生。
葉揚:
家人曾經反對妳當一個詩人嗎?
林婉瑜:
我爸很妙,
我跟他說,
接下來我的詩會和一個電視劇合作,
他立刻問我:
「你要去演戲了?」
完全狀況外。
不過相對的,
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我還蠻享受自己一個人在創作的世界漫遊,
不需要身邊的人更多關心,
也不需要干涉或慰問,
就讓我自己一人去完成它。
7.
葉揚:
妳在文中經常提到自己的三個孩子,
對妳來說,孩子的意義是什麼?
林婉瑜:
其實孩子出生的頭幾年不太適應,
尤其老大知霖嬰兒時期特別沒安全感,
24小時都要看到我,否則就哭鬧。
當她學會爬以後,把她放到遠處,
也會無時無刻朝我爬過來……
那時覺得好崩潰啊,
常在心裡對她說:「離我遠一點啦!」
很想有自己的時間。
她11個月大的時候,
曾經誤吞ㄇ字型訂書針,
送到急診室取出來;
國小時曾經連續發燒11天住院……
現在她高二,身高和我一樣高了,
讀衛道中學的甲班,未來想念理工。
回想他們幼小的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
時間慢慢的賦予他們、贈與他們個體的獨特性,
譬如知霖從一個啼哭黏人小怪獸,
變成一個喜歡看英文小說的街舞社社長。
老二貝貝經常被學校派去參加作文比賽。
老三小龍很喜歡數學,
有一次他在一張紙上畫了很多神祕圈圈和符號,
說:「這不是十進位,這是極進位!」
這些都讓我覺得很妙。
我覺得,孩子會帶我們看到不同的世界。
一開始以為孩子會像我們,
後來發現,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個體,
對一件事,他們的理解或表現,
有可能是我們完全沒想過、沒預料到的。
譬如現在看到知霖的物理很好,覺得很神奇,
我以前上物理課都在發呆,
只看得懂課本封面的物理兩個字。
8.
葉揚:
我的孩子前幾天開始上小學了,
他要去的那個學校裡有什麼,
會遇見什麼樣的人,發生怎樣的事,
我們都無法預料。
對於即將要展開新旅程的,幼小的孩子,
這件事妳的想法是什麼呢?
林婉瑜:
我常覺得,
你對羅比說的話、你和他相處的方式,
對小朋友來說是很有啟發性的。
羅比是個幸福的小孩、很有創造力的小孩。
我想到一首我的詩〈童話故事〉。
這首詩對我們從小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
提出現代觀點的思考,
曾經被美國Connecticut大學的詩歌翻譯期刊譯為英文,
也收錄在三民書局的國文課本中、成為課文,
我想羅比可能也會覺得有趣:
〈童話故事〉
1
小紅帽最介意的是
她其實喜歡
藍色的帽子
可是奶奶說 女生要戴紅色
2
睡美人蠻累的
只想繼續睡
偏偏就有人一定要來吻她
3
自從村民知道
誠實的樵夫獲得了金斧頭銀斧頭
現在湖底都是
村民們丟的斧頭
4
第一隻小豬 蓋了海砂屋
第二隻小豬 蓋了輻射屋
大野狼從煙囪掉進第三隻小豬家的火爐
所以第三隻小豬的房子
成了凶宅
5
青蛙王子不太適應 和公主的婚姻生活
他想變回從前那隻青蛙
那隻單身的青蛙
6
放羊的孩子大叫︰「狼來了!狼來了!」
只是這次
沒有任何人相信他說的話
狼慌張的跑到同伴身邊說︰
「怎麼辦?我剛剛看到一個人類!」
7
龜兔賽跑的獎品是
一箱紅蘿蔔
所以烏龜又從終點慢慢的 把紅蘿蔔扛回去
交給在路邊睡覺的兔子
#好有意思的詩
#想到烏龜爬半天最後得到紅蘿蔔
#那無奈的感覺如此鮮明啊
後記:
除了詩以外,
我也很喜歡讀林婉瑜跟孩子的紀錄,
比如說:
她的大女兒知霖曾經在週記上寫過:
又要段考了,好煩喲,
如果段考是一個人,
我要揍爆他的臉。
還有小龍喜歡一個女同學,
他的說法是:
那個女同學的臉可愛,
肩膀也可愛!
這些文字都收錄在她的新書〈可能的花蜜〉中。
而自從林婉瑜講述了她離世的母親,
不瞭解文學但很支持她的父親,
她與三個孩子的奇妙笑語,
跟調查官之間的愛情鬥智,
她就成為我,
無論如何會繼續追蹤的創作者。
最後分享我特別喜歡的,
關於林婉瑜在婚前去相親時遇到的故事:
F男:
他是和媽媽一起出現的,
他遞上名片自我介紹,
可能因為我說話的聲音小,
每當我回答什麼,
他媽媽就會把頭壓低、把臉湊過來,
想聽清楚我說的話。
短暫半小時談話,
氣氛因長輩的過度關心而緊張了起來,
只要男人說了什麼,
他媽媽的眼光就掃射向我,
等待我的回答,
並且不時湊過來看我的表情,
像是分析我的話語成分般審視著我。
我想到電影《Men in Black》裡的「雙頭男」,
F男脖子上也有兩個頭啊,
大頭是他、小頭是他媽媽。
如果F下次約我見面,
他媽媽一起出現也不用意外。
一起看電影的話,
想必他媽媽的頭會湊過來吃他的爆米花、喝我的可樂。
#可能的花蜜 #林婉瑜
#這本可愛的書歡迎大家上網路書店支持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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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2-23日台灣師範大學全球華文作家論壇之《袁哲生與邱妙津紀念論壇》
發表人:胡晴舫
題目:早夭與凋零
我活下來了。二十歲之後,每一天我醒過來,都記得那些比我提前離開的同代人。我不曾忘記這件簡單的事實:我活著,而他們皆已死去。
倖存者總是懷抱罪惡感。站在手扶梯從捷運月台上來,約會早到十分鐘發呆,過馬路等紅綠燈,生命中突然出現的時間空檔,一秒,五分鐘,半小時,風還在吹,雨沒有停,我以手掌遮住耀目的陽光,深夜一條長街,閃念為何我單獨一人站在這裡;那些花兒,他們都去了哪裡。每次發表一點文字,總畏懼面對眾人的眼光,內心惴惴不安,就像勞伯瑞福執導的第一部電影《凡夫俗子》,我小時候很喜歡因而看了三遍,我就是那名與哥哥共同經歷船難而活下來的弟弟,每當他意識到母親暗地打量他的眼神,他能感到那股冷冰冰的寒意,他懷疑,最疼愛哥哥的母親其實多麼痛恨居然是他活下來了,而不是光華四射、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哥哥,多麼希望當初大浪打過來時,跟著船隻翻覆沈入海底的人是他。結果,身強體健、善於游泳的萬人迷哥哥遭海水吞噬了,而他,這個害羞封閉、弱不禁風且泳技不佳的人卻莫名其妙逃脫了海水的魔掌,安全游回岸邊。
我與邱妙津同年,心理系的她開始提筆寫作時,外文系的我當時一心一意想要研讀戲劇電影,我們在同一校園,但活在平行線上。等我回過頭來,歸隊文學本行,邱妙津在巴黎自殺,我在台北碰到了袁哲生。當年不比網路時代,文學園地就那幾個地方,圈子文化濃重,我第一次能在所謂的文學副刊發表,就在哲生工作的自由副刊,哲生給了我一個短短一季的迷你專欄,我寫得感激,戰戰兢兢,微型小說不過幾百字,我反覆斟酌,總要磨上好幾天才肯放手,交稿給哲生。哲生不是一般文學編輯,當時他已是文學獎滿貫的大作家,他的《靜止在樹上的羊》成為年輕世代爭相閱讀模仿的作品。我寫得細,他讀得更細,就那麼幾百字,他也會認真給我評語。有一次,我為了寫出某種自以為靈氣的句型,便去掉了所有的人稱。他拿起電話,打給我,提醒我,省略的語氣看似高明,但容易文意不清,在某個特定段落的開頭,他建議我還是放回「他」這個字,不然,讀者可能一頭霧水。我武藝不高,卻自尊心極強,非常糟糕的個性。電話上,我沈默,他等了一會兒,口氣溫和地說,你不想改沒關係,就照你的意思。現在想想,以他當時的名氣、地位與權力,他完全不必容忍我一個無名小作者的任性自負。後來那批稿子集結出版,就是《機械時代》。
與哲生不同,我始終在文學圈子的邊緣打轉。我在台灣的社會化過程非常痛苦、難熬,以至於我寫了一本喃喃自語的《濫情者》。我一出校門,很快就明白自己離夢想的距離很遠。我想做的工作,想過的日子,不但與我無關,而且跟銀河系一樣遙遠。我想當的那個人,整個世界都告訴我,根本不可能。所以,與是枝裕和的《比海還深》那部電影有點不同,不用到四十幾歲,約二十五歲時我就被迫覺悟,我這個人的價值連一枝鉛筆都不如。
二十幾歲的我大部份寫作仍是投注在我的白天那份工,耗盡我全部的精力,我從寫作得不到任何滿足。我的筆是我的吃飯工具,我成了名符其實的文字工人,我滿懷的詩意都用來下標題,我對角色的想像力都放在我採訪的對象,我對文字的敬意換成一疊疊鈔票,所以我能在台北這座城市裡維持一份簡單的生活。我其實羨慕邱妙津以死亡完成了她的藝術高度,寫作對她來說已不再是終極的生命焦慮,不必再終日惶惶,不斷追尋生命的意義。我也嫉妒哲生的寫作優勢,我以為他已經寫得那樣好了,他不必再向全世界證明他能寫,在外界看來,他已是一名寫作成就非凡的優秀小說家。當然,沒人能真正明白另一個人的內心掙扎與他的生命處境。
我沒料到,哲生毅然決然選擇脫離那個人人稱羨、恨不得擠進去的文學貴族圈子,跑來加入我的町人世界。我替當時的老板去倫敦談了一本男性時尚雜誌,學弟余光照當總編輯,哲生居然答應過來當主編。我萬萬想不到。哲生的小說,充滿鄉土的情懷,而他的冷面笑匠格調,與國際風格無縫接軌。之後哲生接手總編輯,他是一名稱職出色的總編輯,雜誌非常好看,同事們全愛戴他。關於我的辦公室生涯,我所痛恨的一切,哲生這名文學貴族竟然就過起相同的日子,包括每天開著廉價小車去到工業區,停在公司後山停車場,而後山滿是大型高壓電塔,停好車之後,要沿著鋪設粗糙的水泥階梯,兩旁雜草,一步步走下來,那一刻我總是覺得特別渺小不重要,覺得自己就要被大太陽烤焦,覺得我一輩子還沒活過就已經白費了。覺得文學這件事,彷彿正在飄遠的一朵雲,從此完完全全與我無關。我忘不了那座後山。當我隔海聽說他們在那座後山找到哲生時,我的情緒一片空白。
我在《辦公室》書裡明確地寫了一篇《小說家》,紀念哲生。多年後,我寫了另一篇關於小說家的故事《惡妻》,收在《懸浮》一書,我已經明白,我寫的人是我自己。現實壓力與寫作夢想之間並沒有什麼拉扯徘徊那種哲學美感,只有望不見底的深溝一條,無盡的黑暗,光線都不敢涉足。站在深淵邊緣往下望,立刻出現生命的暈眩感,感到一股惘惘的威脅,一不小心,你就失足掉下去了。
1969年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在這個特殊年份前後出生的一代,美國稱作X世代,意思是他們是謎,沒人能預測他們的未來,他們會長成什麼性格,他們的文化品味,他們的政治觀,他們的性愛態度與家庭觀念,等等,沒人知道。他們年紀輕輕便已老成,滿眼純真,卻又那麼憂傷,看似倔強,偏偏脆弱無比。而在台灣,這一代人歷經了冷戰、白色恐怖、解嚴,進入青年期,碰上台灣經濟奇蹟,緊跟著中國大陸開放,台灣經濟迅速萎縮,人才大量出走,政治口號掛帥,文學失去了社會影響力,我們的一生幾乎就是現代台灣歷史的縮影。我們這一代人的憂傷抑鬱,會不會其實就是時代隆隆滾動時加諸於我們身上的瘀傷?我這個始終不相信年級說的人,作為1969年的孩子,應該在此認了:我們其實從來不知道該怎麼活,世界才會對我們滿意,我們才懂得放過自己,而活著這件事變得不是那麼沈重。我可以不必對自己還活著感到愧疚,不用為了自己還有寫作的慾望而覺得需要向全世界道歉。
曾經以為文學會是我們的救贖,但,也許我們都太天真了。那些親愛的朋友因為青春芳華茂盛而早夭了,而我的青春還不曾開花便已提早凋零,於是一直以枯樹姿態存於世上。我不曉得如果今天他們站在我的身邊,他們會跟我說些什麼,也許我們不見得會彼此親愛,反因同儕壓力而相互妒恨。但,我仍記得我曾經目睹的那一雙雙黑色的眼睛,那樣靈動活潑,滿滿是想要擁抱生命的渴望。顧城的詩:「我帶心去了/我想,到空曠的海上/只要說:愛你/魚群就會跟著我/游向陸地。」我沒法真正知道他們若活著,內心在想些什麼,但,唯一,我能確定的是我們都熱愛這個世界,所以我們才會不自量力,縱使身上只安裝了一對蠟製的翅膀,依然奮力,振翅,飛向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