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林婉瑜,
是因為我們一起參加了一個作家的交流參訪活動,
記得那是一個要住在外面的,三四天的活動,
所以我跟林婉瑜曾經一起去腳底按摩。
在林婉瑜之前,
我從沒固定追蹤過一個詩人,
(可能蘇東坡跟杜甫的詩會勉強背出幾首)
但她是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人,
不只是寫出來的詩,
而是整個人,
是那種讓人想要知道她今天做了什麼的那種人。
林婉瑜最近出版了散文集<可能的花蜜>,
聽她說,因為出版日期是6月18日,
剛好在疫情封鎖當中,
也因為疫情關係,
實體書店都沒有進書。
我好想吶喊:
各位書店的採購們,這不合理啊,
天上的詩神正抓著頭走來走去,感覺不開心!!
以下,如上次訪談艾加凱磊那樣,
我跟林婉瑜也作了一次線上來回的訪談,
分享給你們--
1.
葉揚:
有許多人對於詩人的日常生活,有各種幻想,
是否能談談同時當著詩人的妳,在生活中實際的樣子?
(會問這一題,
是因為不論是當母親或是當妻子,
都是很實際的事,
以我的例子來說,我每天睡醒的第一件事,
就是花時間在廚房裝水,做二十顆冰塊……)
林婉瑜:
一開始被稱為「詩人」其實是不太習慣的,
那是一個穿長袍馬褂眺望遠方的我嗎?
是一個浪跡天涯冒險不羈的我?
有空的時候,我會開車到高速公路兜風,
放眼望去、前方沒車的時候,
把油門踩到底,
把自己喜歡的音樂開得很大聲。
還有我會去買花,一週一次,
買厄瓜多進口玫瑰搭配美國大康乃馨,
進口花卉的飛機都是禮拜一飛抵台灣,
所以禮拜一去可以買到最新鮮的。
厄瓜多玫瑰花瓣多層繁複,
開起來碩大無朋,簡直像牡丹那樣隆重澎湃的感覺!
買回家以後,慢條斯理整理那些花,
搭配顏色、修剪裝瓶,
是讓自己平靜、沉澱的過程。
2.
葉揚:
與妳剛認識時,
妳曾提起妳妹妹生病的故事,
當時讓我印象深刻,
是否可以多談談,
妳的妹妹給你帶來的影響?
林婉瑜:
我的妹妹從小讀書都是第一名,
就連身高都比我高出許多,
她考上台中女中時,
比女中的錄取分數多了二十多分,
不過,後來她因為重度憂鬱和一些心理因素,
沒有讀完女中。
2014年,
我寫了〈世界的孩子〉這首詩,
送給孤單的人。
希望像妹妹這樣流離無依的靈魂可以感受到:
每個人的存在都是與眾不同的,
都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都是被祝福的。
〈世界的孩子〉這首詩,有這樣的詩句:
我也是被愛的
被整個世界所愛
被日光所愛
被層層襲來的海浪所愛
被柔軟適合躺臥的草地所愛
被月光以白色羽絨的方式寵愛
被夏夜晚風這樣吹襲
幾乎要躺在風的背面一起旅行
雖然經常
孤獨地哼歌給自己聽
我是世界的孩子
有人喜愛的孩子
(這讓我想起,
羅比剛轉進一個新的幼兒園時,
沒有朋友的時候,
他也經常唱歌給自己聽,
羅比說他唱的都是挪威的森林。)
3.
葉揚:
妳是我心中的好心情作家,
讀妳的文字,能讓人不由自主地愉快起來,
妳曾經感到茫然,人生無以為繼嗎?
林婉瑜:
一開始寫詩的頭幾年,
因為剛好也是我媽媽生病後來過世的過程(罹患癌症),
那時期的我習慣性失眠,挫折感很深。
常有朋友或讀者提到,
我的詩帶給他們溫暖和撫慰、力量和快樂。
在我書寫的過程中,
我創造出來的詩句,
其實首先是安慰、鎮定了我自己。
我創造了詩中的情境,
主要是去擁抱當時有點疲憊、失落的自己。
記得有一次,
妳傳了一篇妳在雜誌上看到的訪談給我,
是性侵受害者談到我的詩,還有手抄我的詩的照片。
偶爾,我會去IG瀏覽讀者分享我的詩文。
知道自己的作品在其他人的生命裡產生意義,
那種感覺是特別的。
葉揚:
在壞日子裡,妳都做些什麼事情?
林婉瑜:
20歲的時候遇到困境,
容易陷入長時間的低潮;
現在受困的話,
比較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去分析為什麼不順利、癥結在哪、如何解決。
因為希望自己早一點回到好的狀態。
4.
葉揚:
妳的先生「江」的職業非常有意思,是調查官,
關於這個事,可不可以多說一些呢?
林婉瑜:
當我的親友知道江是「法務部調查局」的調查官,
他們問過、說過的話像是這樣的:
「工作內容會不會危險?」
「可不可以幫我調查某工廠?」
「我想報案。」
葉揚:
哈哈哈,我看到他,
可能也會忍不住想要報案。
林婉瑜:
大約20年前,
江考上「調查局特考」以後,
在展抱山莊受訓一年,
然後分發。
葉揚:
在展抱山莊受訓時都學些什麼呢?
林婉瑜:
法律,射擊,游泳,擒拿,行動蒐證等等……
#好想一家三口去學這個啊
葉揚:
那麼,當初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
林婉瑜:
我們是透過朋友的介紹認識。
我還記得,我和江見面以前,
介紹我們認識的朋友對我透露:
「江先生是公務員,在調查局工作。」
我還擔心地反問朋友:
「他會不會呆呆的?」
朋友回答:
「不會喔,江先生蠻活潑的。」
他做過府會組(市政府和市議會)組長、北區組長。
他們有時去做一些調查工作,
其實是需要隱藏自己的身分,假裝成路人,
所以他不喜歡我在臉書曝光他的照片。
5.
葉揚:
江先生是否曾經在家庭生活中,
發揮他強大的調查能力?
林婉瑜:
因為工作上經常在辦案,
所以拿有關法律的事問他,
他多少會知道,可以給一些蠻實用的建議。
然後他很會找東西,
家裡大大小小一時之間找不到的東西(鑰匙、印章、眼鏡等等),
要他去找,很快就找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工作上需要去搜索的關係XD
6.
葉揚:
妳的家人理解詩人這份職業嗎?
我不是來自書香世家,
父系家族的長輩或親戚中,
有商人、有工廠主管、有土木工程師、有電腦工程師,
完全沒有藝術創作者或寫作者。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擔任「可口奶滋」餅乾廠的廠長,
他曾經帶我們去參觀餅乾工廠,
對我來說,有一部分童年回憶是充滿餅乾香甜的氣味。
我的母親是家庭主婦。
他們不瞭解文學,
也許可以這樣說:
他們會比較瞭解具體實際的部分,
譬如,我的詩被收入國文課本裡、作為課文,
或者我幫哪個歌手寫了歌,
這種比較具體的事件,
他們比較能理解。
創作的技巧和內容,
比較抽象內在的部分,
他們就很陌生。
葉揚:
家人曾經反對妳當一個詩人嗎?
林婉瑜:
我爸很妙,
我跟他說,
接下來我的詩會和一個電視劇合作,
他立刻問我:
「你要去演戲了?」
完全狀況外。
不過相對的,
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我還蠻享受自己一個人在創作的世界漫遊,
不需要身邊的人更多關心,
也不需要干涉或慰問,
就讓我自己一人去完成它。
7.
葉揚:
妳在文中經常提到自己的三個孩子,
對妳來說,孩子的意義是什麼?
林婉瑜:
其實孩子出生的頭幾年不太適應,
尤其老大知霖嬰兒時期特別沒安全感,
24小時都要看到我,否則就哭鬧。
當她學會爬以後,把她放到遠處,
也會無時無刻朝我爬過來……
那時覺得好崩潰啊,
常在心裡對她說:「離我遠一點啦!」
很想有自己的時間。
她11個月大的時候,
曾經誤吞ㄇ字型訂書針,
送到急診室取出來;
國小時曾經連續發燒11天住院……
現在她高二,身高和我一樣高了,
讀衛道中學的甲班,未來想念理工。
回想他們幼小的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
時間慢慢的賦予他們、贈與他們個體的獨特性,
譬如知霖從一個啼哭黏人小怪獸,
變成一個喜歡看英文小說的街舞社社長。
老二貝貝經常被學校派去參加作文比賽。
老三小龍很喜歡數學,
有一次他在一張紙上畫了很多神祕圈圈和符號,
說:「這不是十進位,這是極進位!」
這些都讓我覺得很妙。
我覺得,孩子會帶我們看到不同的世界。
一開始以為孩子會像我們,
後來發現,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個體,
對一件事,他們的理解或表現,
有可能是我們完全沒想過、沒預料到的。
譬如現在看到知霖的物理很好,覺得很神奇,
我以前上物理課都在發呆,
只看得懂課本封面的物理兩個字。
8.
葉揚:
我的孩子前幾天開始上小學了,
他要去的那個學校裡有什麼,
會遇見什麼樣的人,發生怎樣的事,
我們都無法預料。
對於即將要展開新旅程的,幼小的孩子,
這件事妳的想法是什麼呢?
林婉瑜:
我常覺得,
你對羅比說的話、你和他相處的方式,
對小朋友來說是很有啟發性的。
羅比是個幸福的小孩、很有創造力的小孩。
我想到一首我的詩〈童話故事〉。
這首詩對我們從小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
提出現代觀點的思考,
曾經被美國Connecticut大學的詩歌翻譯期刊譯為英文,
也收錄在三民書局的國文課本中、成為課文,
我想羅比可能也會覺得有趣:
〈童話故事〉
1
小紅帽最介意的是
她其實喜歡
藍色的帽子
可是奶奶說 女生要戴紅色
2
睡美人蠻累的
只想繼續睡
偏偏就有人一定要來吻她
3
自從村民知道
誠實的樵夫獲得了金斧頭銀斧頭
現在湖底都是
村民們丟的斧頭
4
第一隻小豬 蓋了海砂屋
第二隻小豬 蓋了輻射屋
大野狼從煙囪掉進第三隻小豬家的火爐
所以第三隻小豬的房子
成了凶宅
5
青蛙王子不太適應 和公主的婚姻生活
他想變回從前那隻青蛙
那隻單身的青蛙
6
放羊的孩子大叫︰「狼來了!狼來了!」
只是這次
沒有任何人相信他說的話
狼慌張的跑到同伴身邊說︰
「怎麼辦?我剛剛看到一個人類!」
7
龜兔賽跑的獎品是
一箱紅蘿蔔
所以烏龜又從終點慢慢的 把紅蘿蔔扛回去
交給在路邊睡覺的兔子
#好有意思的詩
#想到烏龜爬半天最後得到紅蘿蔔
#那無奈的感覺如此鮮明啊
後記:
除了詩以外,
我也很喜歡讀林婉瑜跟孩子的紀錄,
比如說:
她的大女兒知霖曾經在週記上寫過:
又要段考了,好煩喲,
如果段考是一個人,
我要揍爆他的臉。
還有小龍喜歡一個女同學,
他的說法是:
那個女同學的臉可愛,
肩膀也可愛!
這些文字都收錄在她的新書〈可能的花蜜〉中。
而自從林婉瑜講述了她離世的母親,
不瞭解文學但很支持她的父親,
她與三個孩子的奇妙笑語,
跟調查官之間的愛情鬥智,
她就成為我,
無論如何會繼續追蹤的創作者。
最後分享我特別喜歡的,
關於林婉瑜在婚前去相親時遇到的故事:
F男:
他是和媽媽一起出現的,
他遞上名片自我介紹,
可能因為我說話的聲音小,
每當我回答什麼,
他媽媽就會把頭壓低、把臉湊過來,
想聽清楚我說的話。
短暫半小時談話,
氣氛因長輩的過度關心而緊張了起來,
只要男人說了什麼,
他媽媽的眼光就掃射向我,
等待我的回答,
並且不時湊過來看我的表情,
像是分析我的話語成分般審視著我。
我想到電影《Men in Black》裡的「雙頭男」,
F男脖子上也有兩個頭啊,
大頭是他、小頭是他媽媽。
如果F下次約我見面,
他媽媽一起出現也不用意外。
一起看電影的話,
想必他媽媽的頭會湊過來吃他的爆米花、喝我的可樂。
#可能的花蜜 #林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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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曦合](上)(短篇小說)
【楔子】
第一次見到她時,我便知道這個女孩未來一定大有所為。
如今,卻是我最後一次與她見面。
望著眼前她笑彎了的眼,眼角微微的皺紋卻不減損她的容顏,反而像是歲月替她畫上了久釀的私饈珍味。好似時間之神獨獨對她好,把流瀉在光陰中的美好都蒐集起來,放進她這張越長越深刻精緻的臉。
我不知道她的容貌什麼時候才會開始下滑、不知道她比一般人強勁有力的膠原蛋白何時才會偷懶一點。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她這種抑或是詛咒的恩寵盡頭。我只消望著眼前的她,艷冠芳華,便好。
那年,她十七,我二十七。
明明還是個孩子,像是培養皿裡的綠豆冒出的第一片新葉,卻想靠著超齡的外表沾染混世的淤泥。那麼天真、那麼可笑,又那麼可愛、那麼可憐。
「妳姓錢,妳爸爸怎麼會姓黃?」我從手裡的文件抬頭,目光一瞬撞到她,竟發覺她的肌膚比手中A4還要喧賓奪主,讓我不禁又低下頭去看她的資料,不知是要確認她的身份,還是在確認色階明暗。
「嗯⋯⋯」她沈吟了一會兒,然後眼神閃過一絲狡黠:「我是被領養的。」
空氣凝滯了一陣。
她得意的笑還掛在臉上,卻像是隔夜的蛋糕融化出一抹尷尬。看著她的自作聰明,我終於忍俊不住噴笑出來。
「下次想謊報年齡的時候,身分證背面記得印自己的。」收斂笑容後,我刻意回以世故口吻。
我的話像小石投進她眼底的湖心,她怯怯開口:「所以,我沒被錄取嗎?」
「妳倒底幾歲?」我反問,音聲裡揉進了一絲威嚴。
「十七。」
「那妳十八歲再來找我吧。」
「所以,我被錄取了嗎?」漣漪在她眼中開散成一朵睡蓮。
「是,妳被錄取了。可我們是正派大公司,不是那種小經紀公司,隨便在網路上應徵正妹,給現金又沒勞保。如果妳被客人怎樣,這種公司是沒辦法保護妳的。有的甚至老闆自己就是色狼,專門誘拐妳們這種漂亮妹妹來試鏡,其實就是想對妳下手。」
「那明年妳還會在嗎?如果我明年來了,可是妳不在,我怎麼能確定下一個人就一定會錄取我?還是⋯⋯」她撇著頭,墨黑的瞳仁像九號球般順著下巴畫出的線條撞擊眼眶:「妳寫張保證書給我?」九號球彈回中心,也隨之將她的天真一桿入洞。
我把嘴角歪向左側。那是我微笑時的壞習慣,總是左邊先動作,才提醒了右邊也要動,造成左邊法令紋比右邊要深上許多,玻尿酸劑量總在左側加重。我很想告訴她,憑她的長相,至少十年內不管到哪都吃得開,這是我閱人無數的直覺;但我卻沒說出口,是我想保留她成為手中王牌的私心。
我故意不馬上答話,延長凝重的凌遲,然後突地起身越過她,開門離開會議室,踱至我工作的小方格取一張名片,再踱回頭來遞給她,待她接過,才邊落座邊緩緩開口:「這是我的名片,妳隨時找得到我。還有,我的樂是音樂的樂,不要念錯,我很介意。以後叫我樂樂姐就好。如果妳不趕時間,等下我就可以幫妳拍照做Model Card。」
後來,她在我的鏡頭底下竭力擺弄不屬於她年紀的媚態。看著她愈用力,我愈發能感受到她的野心。當時只覺得年輕真好,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心,能扯著人去任何地方。不像我,已如水泥般逐漸凝固在自己的小方格裡。
拍照過程中,我數度扯動左嘴角,竊喜自己聰明,可以這般利用她如綠豆芽般快速滋長的慾望。
沒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
如果我可以早早澆熄她的野心,甚至不揠苗助長,將她從培養皿移至土壤,或許,今日面對面的我們,中間隔著的還是兩盞花茶,而不是三柱清香。
【現在】
周遭人群突如魚群浮游在海平面,一個身材高大的俊朗男子如鯊魚鰭闢道而來。雖然戴著墨鏡又淚眼婆娑,我還是頃刻就認出了他。男子像尋到獵物一般在我身旁站定,然後用低到只夠在我倆間迴盪的音量問:「妳上過香了嗎?」我頭偏向他那側,微微點頭,算是回答。
雖然我倆曾因小錢而熟稔,但後來也因為小錢而不再來往。
認識他那天,也是我初次見到小錢那天。就在我差不多替她拍完照,公司門鈴響起,我們同時轉頭望向來人。「誒,你怎麼上來了?」小錢忽地捨棄虛妄的妖嬈,露出草莓蛋糕般的甜笑。那是初戀的表情,我心想。「想說妳怎麼這麼久,就上來看看。」男子回。深邃清朗的五官,透著一股早熟魅力,略帶含糊的口音,卻又襯出稚氣,像小心翼翼調整姿勢午睡過後,還是不小心壓塌了的一塊頭髮。
他的確是小錢的初戀,但我猜錯了的是,在他們交往五年後,他還是能讓小錢露出同樣的表情。在我看來,他倆就像是亞當和夏娃,命定般為彼此吸引。
但若是十年後,待他們被現實徹底洗滌過後再相遇,他們還會相愛如初嗎?我不禁懷疑。
我想,他們還是會相愛,只是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草莓蛋糕的表情。
也許,他們在一起的那六年,就是草莓蛋糕的最大值,就是天父最極致的憐憫。
男子始終沒有上前捻香致意,只是靜靜站在我身側,用具體的時間和膝頭腳跟的酸澀,表達未訴的追憶。待冗長的儀式結束,他才又開口問了我:「等下有空嗎?」
【過去】
我一直很喜歡許志保。
我說的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好吧,我必須承認,我若是年輕個十歲,不,可能五歲就好,我應該也會不顧一切愛上他。
不過緣分就像是遠遠看見一片湖泊。好似是那樣理所當然,不曾改變;實際上卻無時無刻不發生等比級數的變化。如果我真的年輕了十歲,先遇見許志保,我不見得會愛上他;我對他的喜歡,或許是基於他和小錢的相戀,若他們沒有在一起,他對我來說,或許僅是偶然對到眼的窗外行人。
小錢十八歲生日那天,學著《勇氣》的MV女主角,衝來我的小方格,瀟灑地將她本人的身分證拍在我桌上。我抬頭,就撞見她的春風滿面,再一抬眼,就是許志保愈發成熟的靦腆。
許志保大小錢兩歲。小錢高三那年報名了考前衝刺班,才在那認識了重考第二年的許志保。他們的初夜還是發生在包廂式K書中心的書桌上。
「腰真的很痛!」小錢每每形容他們華麗又簡陋的第一次,都會嗔怪許志保猴急,不顧一切就將她的腰磕在木製的桌子上頭。「結果打完炮我們跑去藥局不是買避孕藥,是買痠痛貼布。」待小錢說完,眾人爆笑一陣,許志保也從臉上的青一陣白一陣恢復過後,她會索討似的向他努努嘴;他也會補償似的揉揉她的腰枝。
雖然小錢功課普通,公立高中後段班,學校最有名的是制服很好看,造成不少該校學生聲稱是為了制服才降低自己水準來就讀,但小錢的爺爺是三十八年隨蔣來台的醫官,小錢又和爺爺很親,因此讓她發下宏願承襲衣缽;許志保倒學歷不錯,但父母對他期望太高,非醫科不念,才令他一再重考。
在重考班待了兩年,雖然還不是最資深的考生,但補習班裡令人窒息的沈悶,多少也如緊箍咒般病態得壓榨出許志保身上倚老賣老的流氣。加上他身材高大、晶亮的大眼上又似是翳有一層不得志的陰鬱,使得補習班的學弟妹們倒不把他當成競爭對手或手下敗將,反欠身給他一種長幼有序的崇敬。
衝刺班將男女考生分別在教室中央大走道兩側,男左女右。許志保的座位在最後一排第一個。小錢穿著她中看不中用的制服第一次走進偌大的教室那天,教室內已坐滿八、九成。然小錢卻是故意的。帶著一種阮囊羞澀的趾高氣昂,她要讓所有人都注意到,像她這樣的女孩也敢進醫科專班;像她這樣的外表天生就是一張無人敢攔的通行證;像她十六歲就進過夜店,只因安管覺得她實在漂亮。
萬頭鑽動中,小錢刻意只注意自己的腳下。從她了解何謂「美醜」以來,她就發覺自己似乎極少有機會需要在意別人。導致她沒發現,從她進教室以來許志保刻意只注意她的目光。
第一節下課,小錢從包裡抄出保溫杯去外頭裝水,許志保見機尾隨。待小錢裝完後才轉身,許志保馬上跨出一小半步,故意讓她撞上。
小錢沒蓋緊的杯蓋滾落,許志保卡其色的制服上多了一幅潑墨山水畫。從此他們就算認識了。然後,從許志保說我教妳而小錢說好啊,到許志保說我們交往吧而小錢說好啊,只過了短短一個禮拜。
青春很短暫,卻在回憶裡漫長。他們的相戀如星雲中的原子碰撞,能撞出星球,也順勢撞得兩人成績一落千丈。
許志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小錢。
他是小錢的第一次,小錢卻不是他的濫觴。他原先以為小錢會如其他女孩一般,成為他身體的慰藉和心口的一陣涼風。當小錢從他身上承襲矯揉的嬌柔後,他便會膩了,如南陽街上份量大又便宜卻不新鮮的便當。
或許是因為她窄仄的小穴、微鼓的乳房;或許是因為她如夏日午後雷陣雨落在泥地上的第一滴雨水鑿出的肚臍,和暗暗飄著幽香的腋下。
也許根本不特別為了什麼,只為她就是他胸口的一塊肋骨,理所當然成為他心頭的一個缺憾。
後來,許志保為了小錢不再重考,只因小錢一句「想要兩個人一起畢業」。雖然考上的不是醫科,但好歹也是醫技;畢業後不是醫師也是醫檢師,都是穿著白袍在醫院工作,父母面對大部分無知的親朋好友,解釋起來也能有種故弄玄虛的面上有光,像宮廟的符水,對迷信的人而言特別有用。小錢則考上圖書管理,高中畢業後卻沒上過一次圖書館,純粹為念而念,為了支持教育部增設太多大專院校,而少子化又少得太快。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小錢,中間僅有用手機簡訊聯絡過幾次。
他們的青春如浪潮般高低錯落一波波拍來我身上。看著小錢長出一些先前未見的嫵媚,我知道那是許志保身上的蛋白質滋潤了她。古人說的「面若桃花」大概就是在形容那時我眼前的她。
我一時忍不住垂下了頭,深怕二十八歲的自己再看下去會嫉妒得溺斃。雖然我也還算年輕,而且保養得宜,可是我不曾經歷像他們這樣的愛情。究竟我嫉妒的是她的年紀,還是許志保在一年後還和小錢在一起?
我被忽然冒出的第二個疑惑懵得不知所措,只好忽地站起,抓起小錢的身份證就往影印機走去。在影印機的白光一陣來回之後,小錢的本名也同時烙印在我腦海裡。
這真是一個令人特別難忘的名字。
啊,我居然連她的名字都開始嫉妒起。
從影印室走回小方格的短短十步路,我已經用社會歷練鍛出的世故,暗暗將自己的奇異心思熨燙進一抹敦厚的笑容裡。也是這抹敦厚讓小錢往後像植物追求光合作用般朝我靠近。
剛開始這麼做的時候,就是將任何攤在陽光下會產生陰影的情感熨燙進表面祥和的時候,我會在真正黑夜裡將那片陰影反芻回來,強迫自己感到噁心,記得自己還有人性;可是入世越久,我卻習慣了那個噁心的感覺。像是第一次有男人期望我吞下他的精液,我還能生氣,但隨著雙腳一次次被抬起,我竟可以當成一種討對方歡喜的手段,幻化為閨房情趣。
所以後來我也真的很喜歡小錢,真的。不然我現在也不會這麼難過。
可是話說回來,究竟有什麼東西攤在陽光下是不會產生陰影的?我不願去細想。因為這麼多年來,我早已不符合生理自然長成一頭不會反芻的牛,還成為賴以維生的本能。
我在這間公司工作十多年了。
美其名是模特兒經紀公司,但我們旗下的麻豆不需穿著世人難解的高級時尚走秀、裝出世人難解的冷漠表情拍照,我們反而要求她們清涼俗豔、笑靨如花逢迎眾人。因為我們安排女孩們接的工作多是展場Show Girl、煙促、酒促、各種應映品牌活動而催生的公關、大使。舉凡在人來人往的鬧區街頭背著天使翅膀發衛生棉試用,或在有錢人的聚會上穿著兔女郎裝端酒⋯⋯任何需要年輕漂亮的女孩成為風景、成為擺飾的工作,就是我們的業務內容。
我也曾是那道風景、那個擺飾。但我的型算是清秀,既不可愛,也不美艷,在這個行業比較吃虧。當時面試我進來的督導曾說:「妳的氣質很好,可是妳實在不夠突出,偏偏這又是我們這行最需要的。不管妳突出的是山根還是奶。」我聽著這番不知是褒是貶的敘述,只能強制左嘴角扯起回應。現在想想,那或許就是我開始社會化的源頭。「可是有些廠商又會特別愛死妳這種什麼⋯⋯小清新。」督導又像是想安慰我似的多解釋一句。
總之,我被錄取了。也真如他所言在大多數的面試中淪為陪榜,但偶有某些廠商會特別喜歡我,像衛生棉、衣物柔軟精、面膜。不過這種工作大多在白天,又熱又累,能談到的價碼卻沒有那種在晚上的、需要穿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多。
大學畢業後,我找到一份貿易公司的正職,但薪水少得可憐,所以週末我還是在經紀公司安排下接些活動兼差。一年後,我的督導突然要去澳洲打工,便問我要不要接手他的工作。考量自己終究會色衰愛弛,憑自己的學經歷要出人頭地又要耗費太多精神努力,便正式辭了貿易公司,抽出自己的Model Card壓在小方格的透明壓克力板下,當做青春的紀念品,開始我的督導生涯。
小錢進入公司後,很快便如我預期,成為一張王牌。
不論是電玩展、電腦展、車展、各大品牌公關活動、夜店駐點菸酒促銷⋯⋯,只要有她在,便沒有搞不定的廠商。她這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光環,一開始令公司一眾小姐心生不悅,尤其是當時公司裡最資深的小姐,更是帶頭吆喝眾人對她擠兌。
曾聽過一個說法,說人被燙到和被冰到時的反應其實一般無二。若愛的極致是恨,那麼恨的極致也是愛了。經過一些女人間的八卦忌恨,小姐們也如後宮嬪妃般,儘管共承雨露於一個男人,還能展演出一團和氣。甚至有小姐刻意討好小錢,就是盼望小錢若手頭上有好工作,不要忘了也推薦讓她一起。
不論是恨是愛,小錢的存在總無法只讓人感到淡淡的。
雖然每個督導的工作內容是按照承接的業務來區分,但大家都共有面試和教育小姐的職責,若是哪個小姐表現優異,當初面試她進公司的那位督導也會面上有光。小錢進公司八年多來,一直是我的驕傲。從來沒有哪個小姐的活動量超越她,也沒有哪個小姐像她這樣可以盡得廠商的喜愛。甚至,有些廠商從沒和我們合作過,卻因為偶然看見小錢,而開始給我們工作。
由於賺錢太容易,小錢大三那年乾脆休學,反正她一個禮拜也沒去學校幾次,零用錢倒是同學們的好幾十倍。我們也逐漸交好,不再只是督導與小姐的關係,漸漸像是真正的姐妹一樣。
【現在】
告別式結束,我和許志保一前一後走出場外。會場裡有許多他和小錢共同認識的朋友,在魚貫出走的人流中,有幾個也上前和他談話。我則先走至小錢丈夫那裡,探了探尚且年幼的乾兒子、乾女兒,才走出會場與他會合。
我們攔了輛計程車,搭到東區茶街,揀了個窗邊可以吸菸的位子坐下。我抽我的進口日本涼菸,他抽他的台版卡斯特七號。
「你女朋友准你來啊?」看著他越吐越深沉的灰煙,我忍不住破冰。
聽見我問話,他也不急,吸了一口菸,慢條斯理地撣了撣煙灰,再吸一口,才回:「她不知道。」然後捻熄了手上的菸,又從桌上的白色菸盒裡抽出一根,點上。像是廟裡的老僧,執著平靜地守護一盞長明燈。
「幸好是和死人約會,被發現了也沒差。」我扯動左側嘴角,意欲開個玩笑。
他的鼻子噴出輕煙一縷,似是賞臉。
「我要結婚了。」他突然道。
「還是那個運動主播嗎?」我問,腦裡不禁想起第一次在電視上看見她報體育的畫面。
「她現在跳槽到新聞台,不報體育了。」許志保答,語氣像桌上的大杯無糖綠一樣稍澀平淡。不等我回話,他又問了一句:「妳要來參加婚禮嗎?」還是一樣的口氣,倒讓這話尖銳起來。
「我去很奇怪吧。」我尷尬笑笑。
「如果人都會死,那麼在意這些幹嘛?我沒有喜歡過任何人像喜歡她這樣,」我知道他指的是小錢:「如果她對我來說這麼重要,我應該要邀請她來我的婚禮。」
許志保突然成熟地讓我不認得了。想當初,他和小錢分手那天,他居然還掐住她的脖子,要脅她到提款機去領出所有存款給他當作精神賠償。最後由我出面斡旋,替小錢向許志保的父母拿回大部分。
「你是不是很恨我?」我突然有點明白了他在告別式後找我出來的目的,大膽問道:「恨我告訴你她劈腿的事?」
許志保點起第三根菸,臉容在煙霧中模糊,言語卻穿破那片薄霧,朝我殺來:「就算妳不告訴我,也不代表這件事沒發生過。事情過去很久了,我只是想敘舊,順便問妳,她到底怎麼死的?」
這問題讓我寒毛直立。所以我也打開菸盒,拿出一根菸,像抽出一把匕首防身:「不就是外傭出門沒關好瓦斯,瓦斯外洩中毒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