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清的月台上,只有她與另一個女人。不久,列車緩緩進站,車門打開,她跨了上去,整節車箱空蕩蕩,只有她一人。車門關上,列車準備繼續往前行駛,她轉頭看向車窗外,發現那個女人並沒有上車,還孤伶伶地站在月台上,長髮遮去半邊的臉,身形薄如紙片。可是這是末班車了,沒搭上這班車,就會被永遠遺落在時間的夾縫裡了.......她忽然非常為那個女人著急,一邊大叫快上車快上車,一邊試圖打開車門,但來不及了,列車已經緩緩往前駛去,而那個女人依然無動於衷地佇立在原地,只是抬起空洞的雙眼瞟了她一下,於是她這才看清了那個女人的臉。啊,原來是自己!自己還在月台上,等著永遠不會進站的下一班車........
醒來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躺在床上,情緒還停留在夢裡,感到非常非常寂寞,空虛的寂寞。
獨自佇立在沒有下一班車的月台上,這種被全世界遺棄的感覺,並不只是夢裡。人生有時與噩夢其實沒什麼差別。
她終於起身進入浴室,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是一張和夢裡的女人一樣沒有表情的臉,眼神空洞得令她自己都覺得驚駭。當然空洞了,她瞪著鏡子裡的女人,妳沒家庭,沒朋友,沒青春,沒希望,妳的人生活到現在一無所有,不空洞才怪。
她打開水龍頭,彎下身去用清水一遍遍地沖臉,忽然覺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難。喔,不,恐慌症又要發作了嗎?她腿一軟,跌坐在浴室地板上,強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慢慢地鬆開那種焦慮引發的心悸與窒息感,而水龍頭的水還在不斷地流,流回不堪的從前。
她也曾經是個天真愛笑,眼神明亮的少女。如果沒有遇見他,現在的自己應該會過有著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吧。
*
認識他的時候,她才剛過二十歲,正在讀外文系三年級。
他是她打工公司的老闆,大她十歲,一表人才又風度翩翩,無論人生閱歷、器度與眼界,都不是學校裡那些相形之下太稚氣的男同學可以比較的。過去曾經對她示好的男孩不少,但這回不一樣,他是個男人。
在他有心的追求之下,在愛情經驗上一直是白紙一張的她不禁動心了。
扣除中學時代那種連手都沒牽過的含蓄的情愫,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戀愛。第一次牽手,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兩個人一起去旅行,第一次有了男女之親。生嫩的她因為沒有經驗而羞澀不安,但他很能撤除她的心防。「妳要信任我,親密關係就是信任。」他總是這麼說。於是,她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給他。她想,這就是愛,就是信任,愛他就是信任他的帶領。
然而他不但沒有把她帶到天堂,反而把她拖進了地獄。
有一天,一個氣勢洶洶的女人來到公司,直走到她的座位前就是劈頭劈臉地一陣暴打。她反應不及,完全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只是茫然地承受著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腳。其他人也都退在一旁遠觀,竟然沒有任何一人來拉住那個失控施暴的女人。
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
再後來,更多事實慢慢浮現,她才知道,這不是他第一次出軌,公司裡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已婚,只有她被矇在鼓裡,而當他妻子在對她施暴的當下,他不但沒有對她伸出援手,反而一聲不響地悄悄溜走避風頭去了。
她身心受創,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等著他來給她一個解釋,但他無消無息。
第四天,要好的同學來看她,帶來了更多的壞消息,因為他的妻子到她就讀的學校去告狀,鬧著要學校把她退學,所以大家都聽說了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感到心跳加速,呼吸困難,頭昏目眩,反胃想吐,她的樣子把同學嚇壞了,硬是拖著她去看醫生。醫生說這是心因性的恐慌症,必須好好靜養。
她當然不可能再回去上班,也無法到學校去上課,她連出門都不敢,因為只要一跨出門去,她就覺得種種譴責、嘲諷與奚落的眼光像箭一樣射在她身上。
然而她想安靜地躲開全世界都不被允許,因為法院來了傳票,她被他的妻子控告妨礙家庭,而且是刑事民事一起提告。
傳票是寄到戶籍所在地去,這下連她的家人都知道這件事了。
她的父母都是高中老師,向來保守嚴謹,從沒想過人生會與法院發生關聯,而且還是因為他們心目中品學兼優的女兒成了別人的小三而挨告,這是青天霹靂的打擊,把她的家劈成一片愁雲慘霧。她的母親病倒,父親到台北來看她,才知道她因為曠課過久,已經被退學了。
她永遠忘不了一夜白髮的父親在她的租屋處裡走來走去幫她收拾行李,那時而長歎時而茫然,悲傷而沉默的身影,
她覺得自己讓父母蒙羞,失望,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女兒。
回到了南部的家,母親見到她就哭了。
「為什麼要去喜歡有婦之夫?」這是母親在泣不成聲之後開口問她的第一句話。
她也哭了,淚流滿面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他結婚了。」
當她在偵查庭上說出同樣的話來時,卻沒有被採信,因為他說出了相反的證詞,他說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已婚身份。
那是從事情發生之後,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說的卻是把她推落懸崖的話。她並不意外,因為她的律師已經先告訴她,他的妻子本來是連他一起告的,但後來對他撤告,並將他轉成證人身份,百分之百是那對夫妻之間已經達成某種協議,將說出對她極為不利的證詞。
從頭到尾,她都低著頭沒有看他一眼,只是專注在自己的呼吸上,一吸一吐,一進一出,如果不這麼做,某種恐懼或焦慮的黑影就會如烏雲一般籠罩過來,將她擊潰。
曠日廢時的訴訟過程極為磨人,每次接到法院傳票都是心驚膽戰的煎熬,她不但要面對出庭的折磨,還要從南部北上,對她的身心狀態都是考驗,恐慌症因此更加嚴重。她的父母把她在精神科就醫的證明遞交出去,由她的律師全權處理。
雖然最後偵查庭並沒有將她起訴,民事庭對方也沒告成,但訴訟過程的本身就是一場冗長的懲罰。當訴訟終於終結的那一天,正是她的同學舉行畢業典禮的同一天。同學們帶著閃亮的眼神,以及對未來的憧憬,準備進入人生的新階段,她卻覺得自己像個歷盡滄桑的老婦,對人生已經筋疲力盡了。
這時,她還不到22歲。
*
然後一晃眼,她來到了30歲。
如果是一叢花,已是8度花開花落的輪迴,如果是一棵樹,也已新添了8層的年輪,但她回顧自己這些年來,卻是一事無成。
她曾想過要把大學讀完,卻靜不下心來準備轉學考試。隨著年紀愈來愈大,她愈來愈心急,也就愈來愈覺得自己很難再回到學校去。
她很少出門,因為街坊都是二十幾年的鄰居,見了她總要東問西問,畢業了嗎?工作了嗎?結婚了嗎?那些問題把她逼得快要喘不過氣來,於是她總是冷著臉快步離開。很快地就有一些閒言閒語在她背後發酵,畢竟她家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斷地接到台北法院的傳票,再加上總有幾個高中大學都與她同校的聽說過她被退學的事,傳來傳去傳回鄉里,再傳進街坊鄰居的耳裡,傳成三姑六婆閒磕牙的題材。
她也不參加家族聚會,因為那些遠房親戚和街坊鄰居沒有兩樣,她知道他們在背後是怎麼說長道短。哎呀,以前是那麼乖巧文靜的女孩哪,長得漂亮,成績又好,誰想到會去破壞人家的家庭!奇怪耶,聽說她家教很嚴的,是啊父母不都是老師嗎?嘖嘖........
後來她在離家很遠的另一個南部城市找了一個書店店員的工作,並租了一間小小的房子,離開了父母的家,開始她的獨居生活。她不能再依賴著父母,他們為她操煩得夠了。
她上班時很安靜,下班後也不與同事往來,至於以前的朋友更是統統斷了聯絡。與人交遊總不免要交心,而她不想對任何人訴說自己的私事。她沒有朋友,對愛情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在經過那不堪的經驗之後,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
她待人很客氣,但最多就是那樣了,不會再與人更近一步。曾經有幾位客人因為喜歡她而常來買書,卻被她冷漠的回應擋了回去。也曾經有一些同事試圖接近她,卻覺得她像一束浸過冰水的柴薪,無法燃起火燄,久而久之,她成為大家眼中那個孤僻的女人,同事們邀約聚會不再找她。她的上司雖然覺得她很不合群,但因為她工作認真,所以也就隨她去。
她想這就是她要的,一個人安靜而孤獨地活到天荒地老。
但如果這真的是她要的,她就不會做那個被遺落在月台上的夢了。
*
「所以我決定離開那個月台,就算最後一班列車開走了也沒關係,我還是可以沿著軌道往前走,總會走到該去的地方。」
現在的她,38歲,微笑著坐在我的面前,訴說著這些年來的心路歷程。
「雖然我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到哪裡去,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停留在原來的狀態裡。那種停留其實是一種自我逃避,而我必須學會面對自己。」
她自我面對的第一步,就是對自己承認,她還是想要完成學業,於是她是以在職進修的方式回到大學去讀外文,還加修了心理系學分,在心理學的領域裡發掘出鑽研學問的熱情,因此又再讀了心理研究所,現在在某個機構做心理輔導工作。
她喜歡現在的工作,因為自己曾經受過很深的傷,所以更可以同理他人心裡的創傷。她也不介意對別人訴說自己的經驗,「那畢竟是我生命的一部份,我必須接納它,同時也告訴自己,那不是我的錯,我無須為它感到羞愧或罪惡。」
聽起來是簡單的三兩句,但那中間所經歷的過程,絕非三言兩語可以道盡。但我相信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心理諮商師,因為當她在療癒別人的時候,其實也在療癒自己。
「我曾經非常怨恨那個男人,覺得是他奪走了我的人生。但沒有誰可以把我的人生還給我,因為我的人生本來就不在別人手中。」
「那麼,有下一段感情了嗎?」我再問。
她搖搖頭,「可能真正的緣份還沒來吧。但沒關係,來日方長。」
是啊,來日方長。人生雖然無法倒流,但隨時都可以是新的開始。人的一生就是往前走去的路程,未來還在遠方,前面的路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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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來日方長
專欄:聽樹君說故事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759期/2017‧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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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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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小錢真的不能省.現在還有單位在用平信寄嗎
法院傳票這種重要文件,用平信寄適合嗎?有民眾因為不住在戶籍地,漏收了地檢署寄來的傳票,因此被通緝
我們雙和市場服務的個案可憐善良的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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