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懂的事(下)
許多人戲稱七八年級生為「草莓族」,說他們抗壓力低,重視個人自由大於群體權益。
我個人對於隨意將人分類,並且擅自貼上標籤這樣的行為感到相當不以為然,每個人都該被當作獨立的個體來尊重才是。
可是我要如何說服自己,我目睹的這些狀況?
一個大學生選了課,卻無法負責任的來上課,來上課卻不能遵守時間。
好不容易姍姍來遲,但餐點、飲料,悉悉窣窣不離手。
晚到同學大搖大擺從台前走過,管你台上是同學、老師還是校長。
愛來就來,愛去就去,頗有千山我獨行,老師不必相送之感。
講課中途,多拉A夢的歌聲響起,以為自己在做夢,猛然才驚覺是手機在唱歌。
幫同學印好講義,還有人上前詢問,老師怎麼不順便裝訂?
這些,都是我所不懂的事……
當然,我所不懂的,還包括我,我也不斷質疑自己:
當學生的時候我也會蹺課,為什麼當老師的時候,我就希望學生不要蹺課?我是這麼偽善的人嗎?我不過比學生虛長幾歲(還有學生當兵晚讀,竟與我同年),我的人生有高明到哪裡去嗎?
誰不是在成長的路上跌跌撞撞?我現在不也常摔得四腳朝天?
我不喜歡以老師之名行威權之實,也不喜歡故做溫情拉攏學生,我討厭倚老賣老(何況我又不老),我受不了聽教,更懶得教訓人,我同樣崇尚自由,並且視展現自我風格為人生最高境界,我要以什麼角度自處?
可是,我竟然是老師了,那怕一個星期只講課幾小時,在那短暫的交會裡,我還是有責任義務去告知些什麼吧?
關於態度、關於尊重、關於體諒、關於自律,這些教科書裡沒寫的,但是我覺得很重要的一些思考……
於是,震撼教育training day一天天過去,有一天,在我被轟炸得天旋地轉的時候,我開口了。
還記得那是某學期的最後一堂課,我若是不這麼血氣方剛,依然能夠穩坐同學心目中「暖活公主」(別說我往臉上貼金,這可是學生自己說的)的寶座,但我顯然是被炸得眼歪嘴斜了,當著一百多個學生的面,語重心長:
「親愛的同學們,你們是所謂的七年級生,也是所謂的草莓族,有一天當你們畢業出去工作,難免你會遭遇到四五六年級前輩的眼光。他們也許會先入為主的評價你,說你抗壓性低、態度漫不經心,而且過度以自我為中心。」
同學們聽著,頗有感同身受的委屈。
我繼續說著:「如果遇到這種狀況,你可以做什麼?」
同學們面面相覷著,也在思考解決之道。我說:「你可以用口語去辯解,你可以解釋很多很多,也可能非常激動憤慨,彷彿承受莫大的冤屈。但是你說得再多,卻可能引來更多的質疑。因為你還沒有用行為證明你不是草莓族,沒人願意相信你的語言,除非你先用你的態度來澄清。
於是,你還可以這麼做,你可以選擇閉嘴,然後埋頭苦幹,你也許不夠聰明,但是你很肯學習。你也許還不適應環境,但是你兢兢業業。
你的態度,最終會決定你的高度。你的高度又為你帶來氣度。最後你會越來越好,更上一層樓。」
同學們頻頻點頭,但我真正要說的,是後面這一段:「但是親愛的同學們,事情也許不會這麼圓滿,薇老師最害怕的是,如果這些偏見與臆測都說中了呢?
如果你真的就是態度漫不經心、抗壓性低、自我膨脹,那時候該怎麼辦?
如果你真的是向來我行我素,以為全世界你最大,進辦公室還奇怪桌上怎麼沒為你備好一壺熱茶,那怎麼辦?你還能夠理直氣壯地責怪是這個世界誤解了你嗎?」
台下一片鴉雀無聲,從沒看過笑嘻嘻的薇老師這麼嚴肅,而我顯然是越講越激動了。
「人與人的互相尊重,不是最基本的公民教育嗎?
認真努力的態度,不是學習的最起點嗎?
這些我以為應該存在的價值,卻是我現在不懂的事……薇老師很迷惑,你們可以為我解惑嗎?」
下課後,我為自己情緒激動感到不好意思,一位同學同情地望著我,拍拍我,哈拉哈拉地說:「唉喲!薇老師,妳不要太介意啦!現在大學生都是這樣啊!妳不要太大驚小怪啦……」
我、我、我……唉。
是我太大驚小怪了嗎?
好吧!那就放輕鬆吧!就算是在震撼教育裡匍匐前進,也一定可以有優美的姿勢吧!
於是,有一位同學總是躲在角落,帶耳機聽MP3,我在他的作業後面與他商量:「親愛的同學,下次上課,薇老師可不可以邀請你的兩隻耳朵一起出席呢?」
還有一位同學,兩堂課中她永遠第二堂課打鐘才靦腆出現,學期末,我特別買了一個手掌形狀的玩具送給她,我說:「手掌是愛的鞭策,薇老師要指正妳總是沒來上第一堂課。但是,手掌也是愛的鼓勵,薇老師要感謝妳至少還有來上第二堂課。」
最近一件事。
一位大四延畢生學生寫信來,洋洋灑灑好長一篇,文中苦情陳述他的家境清寒,逼不得已只好打工度日,但賺飽了金錢,才發現荒廢學業,假如我當了他,就會害他面臨退學的命運。而他一定要畢業,因為他還有雙親待奉養,必須如期畢業掙錢養家……。
我同情他的家庭處境,但是我不懂這樣的學習邏輯。
這位學生整學期沒出席,他沒來上課,我卻要承擔害他被退學的罪名?
可他若真是家境清寒、勤奮孝親,我忍心讓他無法畢業嗎?
但真要給他分數,我該用什麼標準?一封信就可以抵銷整學期的曠課,說得過去嗎?再一想,學生怎麼可以把他的難處轉嫁來為難老師呢?大四延畢生,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不該有更成熟的態度嗎?
我求救於助教,助教輾轉幫我問了那位同學的系上辦公室,才發現他大學四年來是累犯,上課難見蹤影,陳情書倒是寫了不少(該是同一版本,只是替換科目寄給不同老師)。
知道真相,我難免哀傷,但,那標準化的陳情書,再也勾不起我廉價的同情,我打開Outlook,寫下了我的回應:
「親愛的同學,恭喜你賺到你要的金錢,但是『人生有一得必有一失』,你賺到你的打工,就失去了這門課的學分。
說『失去』也不太貼切,因為你從沒來上課,未曾從這門課獲得什麼,既然你沒有得到,所以也不能算失去。
你也許是我課程註冊單上的三個字,但不是我課堂上的學生。
薇老師既然什麼都沒有教給你,知識的轉移沒有透過學習存在,所以我也沒有辦法把不存在的學分給你。」
若你要問我,會洩氣嗎?才不會呢!匍匐前進久了,我可是練成一身好功夫。我所不懂的事很多、很多,未來也許還有更多、更多,但我在一次又一次的training day裡,漸漸能夠將轟隆隆的炮聲當成是重金屬搖滾樂。
當然,我得強調,大部分的學生是天真而活潑,如果硬要稱他們為草莓族,那麼你看看以下的留言,就會知道他們果真如一顆鮮嫩多汁的草莓,多甜、多蜜,多麼讓人溫暖到窩心。
「上薇老師的課,一定必備錄音筆與衛生紙,每次都太感動了。」(同學,衛生紙是因為你感冒要擤鼻涕吧?)
「薇老師,我從五專轉到大學,讀了七年的書,一向都是蹺課大王,只有妳的課,我一堂都不願意錯過。」(咦?是因為我課堂上的辣妹比較多嗎?)
「薇老師,妳的課是我大學四年來最難忘的課喔~」(好啦好啦,有沒有這麼諂媚啊!)
「薇老師,妳是正妹!又會教書又熱情大方的正妹!正、正、正!」(咦?我不是有圓圓的嬰兒肥嗎?我一直以為我是圓的,原來我竟是正方形的嗎?)
你瞧,這些甜言蜜語,讓我被轟炸得慘白的臉,總算漸漸恢復血色,不用蘋果光的烘托,就有粉嫩的好氣色!
你問我怎麼這麼好打發,三言兩語就心花怒放?
唉喲~不管你是三、四、五、六、七、八年級生,都該知道一個教科書沒教,但是恆常不變的真理——
女人是全世界最好哄的動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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