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不甘心。這幾天想《師父》裡師娘在陳師父背上說的話:「天津人以本地女子為榮,聽見被休,會罵你不成材。天津女子的好接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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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前潘和我有志一同,都不想對著宥儀再複述那些頭銜了,什麼富比世 30 under 30,什麼 Gucci 有史以來最高點閱覽貼文,什麼旅居紐約藝術家,這種台灣之光大敘述的光照見的從來不是他們本人,而是其他人的自卑。為此,我們決定前往宜蘭而非攝影棚,那是小江的現居也是老家。羅東女子的好接不住,訪問沒人讀,是讀者不成材。本來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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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星期一編輯部有場小會,春節前併到連假前一天開。我們會討論哪篇內容要再推一下,文上了之後有什麼沒料到。宥儀這篇原先的封面是我最愛的,小江走在愛人住處邊的田埂上,身上穿著她說「平常穿去超市」的粉紅氈毛外套,紫色毛線耳罩。大家平常看她頂著藍色頭髮穿豹紋戴羽毛拍照,但她不只是那個樣子的。想讓大家看見江宥儀不披掛武器的樣子。本來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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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想到她開著車,載著我們在宜蘭亂繞的樣子。2018 年她失蹤那次,也是這樣自己開一台車,從紐約逃走。那一年她的作品被《GLAMOUR RUSSIA》抄襲,同時鬱期低迷,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同時期爆出的另一則新聞:一堂課學費一萬九的彩妝師李敏被踢爆資歷造假,自稱在紐約、東京時裝週擔任過首席化妝師的她其實只是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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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宥儀在臉書轉了相關新聞,說了些什麼我忘記了,只記得我們對假贗的藝術家那種同仇敵愾 —— 說是笑他們說謊過了頭,其實也不只,有點是笑自己努力了多久連個說謊的人一半成就都比不上。那也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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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材的是我。不敢再托大,辜負小江一片誠心和她坦誠以訴的故事,還是換了她在個展開幕那天盛裝出席的樣子。其實沒有什麼比什麼不好,只是我本來太以這篇訪問為榮了。訪問前,心想小江回台這陣子連做十幾場訪問,一定很累很無聊,準備了幾組心理測驗,把訪題藏在裡頭。有一題請請她想像站在森林深處的湖泊邊,望見對岸一隻動物,那是什麼?她說是一隻灰色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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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心理測驗我好像大學時候做過。」她說。我心想好險,我有準備別的,她卻又說自己當時的答案和現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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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剛走進森林的時候遇見的好像是藍色的兔子。現在變成是在湖泊邊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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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唷。這個心裡測驗說在森林遇見的動物是別人眼中的妳,在湖泊對岸看見的動物是內心真正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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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我們對看,心有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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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告訴她我每次做這個心理測驗,遇見的都是蝴蝶。森林裡是蝴蝶,湖泊對面看見的還是同一隻蝴蝶。這樣是什麼意思?其實什麼占卜星象面相我二十六歲之後一概不問不信。舊年最後一天,為自己土法煉鋼地努力最後一次,亦是為戒:天津人以本地女子為榮,天津女子的好接不住,可也要好好讓別人懂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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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想像自己走進了一片廣袤的沙漠,一個人。走著走著,妳忽然看見前面有個立方體。妳覺得,那個立方體有多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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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大概,長寬高都三、四公尺左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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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告訴她,這題心理測驗的答案意味著自我意識的大小,她哦了一聲,接著問:但那是在一片很大很大、看不見邊際的沙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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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前,她開著向男友借的車,載我們到距離她們宜蘭住處不遠的一座橋,說這次回台灣,閒暇時就和愛人走這座橋邊的河堤。一邊說,一邊把車子髒話般地停在橋上,「這邊就是這樣,車子停這裡不會有人管,很隨性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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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不清南北,她卻清楚地指著堤岸遠處某個方向,說羅東在那裡。她的父親就是羅東人。不過,江宥儀是在北投長大的,自我認同也是台北女生,從小她就很羨慕「那種放假的時候有鄉可以返」的人,卻沒想到因為疫情,從去年三月回來到此刻,是她 2015 年之後待在台灣最久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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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很像《Inception》裡面那台廂型車。在國外我已經打架打那麼久了,回到台灣發現怎麼廂型車還沒掉到橋下。」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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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熱愛自駕,在紐約時車用租的,一個人可以往南開到華盛頓。回台灣,她總是開母親的 Wish,不過今天剛好家裡要用車,只好開口和男友借。談童年,她最早的記憶是怕生,說自己直到五歲才戒掉奶瓶。當哥哥已經在幼稚園裡叱吒風雲,開始上學的她每天一被母親送下車就開始哭,哭到放學母親來把她接走。不得已,母親只好把她交給外公外婆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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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北投外婆家的江宥儀依舊恐懼分離,外公洗澡的時候她蹲在氣窗旁看守,外公出門的時候她爬上鐵窗,盯著他走到再也看不見的街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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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頂樓是座宮廟。小時候江宥儀會躺在廟內地上,看飛進刺繡簾子裡的蝙蝠,在窗台上留下糞便。外公會叫:不要躺在這裡,菩薩要騎馬回來了,妳擋到路了。這次回台北辦個展,一半時間在宜蘭,另一半就在這棟北投老家,廟依舊在,只是成了江宥儀的工作室,蝙蝠也已經不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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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創作以前,她就玩紋身貼紙。外婆曾對她說「不要玩那個傷風敗俗的」,想不到江宥儀往後正是以 temporary tattoo 揚名國際,入選富比世 30 Under 30 Asia。自稱物極必反、長大之後到處跑一定是因為小時孤僻,但又提起成名後有次出差到巴賽隆納,工作方提供的飯店房間無比高級,夜裡她卻焦慮地抓著被子,不敢待在床上,把自己塞到床和牆壁的縫隙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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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們家的人都是快樂冠軍,一整坨人都充滿愛與溫暖。我算是裡面情緒比較不對勁的。」她長年做心理諮商,在躁期和鬱期之間試著駕駛自己。走紅之後,有兩、三年她甚至無法「在腦中 process 目前在進行什麼事」。2018 年,她在一趟又一趟的航班之間情緒崩潰,決定逃走,又一個人租車、頭也不回地開,開到朋友們在網路上 PO 尋人啟事、開到 NYPD 從她唐人街的租屋破窗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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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疫情對我們這種蹦蹦蹦的人而言,是個很好的藉口。在紐約,很多人是沒有勇氣休息的。」嘴上說蹦蹦蹦,右手也用力往左手打三下,BPM 180,這是江宥儀所謂「紐約做事的節奏」,本來也內化成她的節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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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台灣選擇待宜蘭,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吧,很遠離城市,溫度、濕度都是以前熟悉的。我覺得,盡可能減少各種接觸的時候,自己離自己比較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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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繼續向前走近,妳慢慢看見了立方體的全貌。它是什麼材質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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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金屬,上面拋光但是沒有到鏡面的程度。有點像最近在世界各地出現的神祕金屬柱的材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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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立方體旁邊,放著一道梯子。妳覺得,那是一道什麼樣的梯子?多長,有多少階?它和立方體的距離大概是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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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就一般那種在裝潢的時候會看到的,很 rough 的梯子。我的展場也有看到的那種。和立方體距離很近啊,感覺爬上去之後就可以直接對立方體做些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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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不相信渾身正能量的人。無數朋友來來去去,至交只有三、四個,稱其為「愛人朋友」。她覺得自己就像他們:敏感,糾結,內心有尚未梳理的掙扎。這樣的性格在家中是異類,「我媽就是個完全沒有黑暗面的人欸。我後來發現我身上很多事情,都可以用我和我媽的關係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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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方體的材質暗示性格的質地,而一旁的梯子是與朋友的關係。一路上,江宥儀不只一次用「市井小民」來形容自己的出身:受僱日商公司的父親、身為業務的母親、在市場賣甜不辣的阿祖、在鐵道旁堆石頭,方便居民橫越鐵軌抵達田埂的祖父。即便如此,雙親卻堅持定期帶兄妹倆出國旅行,看看世界。一直到高中,江宥儀放學後都還會到畫室。那畫室也沒有特別創意發想藝術,有點像是安親,不同年齡的人在教室裡做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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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宥儀的事情是畫畫。在那裡,她接觸到法國藝術家 Niki de Saint Phalle 的作品,照著描,喜歡上頭千軍萬馬的顏色。後來在紐約,江宥儀最經典的那頭藍髮的藍,也像是 Niki de Saint Phalle 畫裡會用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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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實踐念服裝設計,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平凡。同學們奼紫嫣紅,有底子,有錢,在班上江宥儀自覺是個「性格充滿缺陷的雙魚座」。那時她景仰一位同樣是雙魚座的老師,那老師做事條理分明、幹練成熟。江宥儀問她,該怎麽做才可以變得像她一樣?老師回答:「妳以後也會慢慢變成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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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上,很多事情顯得理所當然,例如當模特兒。直到大學才敢一個人睡、還必須開燈的江宥儀,因為身高夠,常在同學的作品裡當 model。關於被拍攝、裸露、展示自己,她是在那時才開始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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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一直到那時候我才釐清對於裸露的感受,不再拘泥於定義上的道德,相信性感、淫蕩或不體面,跟裸露這個行為本身都沒有關係。」最早最早,掌鏡的都是朋友,拍裸體照算有個相對放心的開始。再後來畢業,她又找了其他畫室去作人體素描模特,漸漸覺得身體被觀看是件「還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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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是被擔任模特兒的經驗打開的。「原生家庭會決定妳一開始的眼界,讓妳不知道很多事情,到了二十多歲才漸漸曉得。小時候不會覺得自己比父母更聰明,但到了某個時間點,真的發現自己比他們更知道什麼正在 going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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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宥儀開始使用 Tumblr 的時候,那裡還只是一個僅有英文介面的小眾社交平台,不過也已經具有延續至今的特徵:不靠演算法決定動態牆內容、不強烈將作品與個人身份聯繫,藉由與 Facebook 的「分享」性質稍有不同的「轉格」,讓即使沒有社交關係聯繫的創作者也容易被群眾分享而看見,沖淡「創作源頭」對一件作品的影響力。她看上它「創作大於個人」的特性,開始把自己的作品發表在那裡。「那是對創作滿友善的地方,不像現在很多是賣臉、賣優越感。」她也喜歡 Tumblr 當時用戶多為歐美族群的狀態:「那時就覺得台灣真的太小了,很多目光都向內觀看著自己。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確實想要被關注,但不是這樣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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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當她提起自己在 Tumblr 發布的 temporary tatoo 系列之瘋傳,總會說:其實最一開始只是想要拍出好看的照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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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拍出好照片的市井小民開始被稱為藝術家,是在 2018 年接受《i-D》採訪之後。此後爆紅、與 Gucci 合作、在紐約辦展再到入選富比世,同時她唐人街的租屋卻是一間在魚市場上方的老公寓,樓梯都是魚腥味,做案子時和道具們一起睡覺,「也幸好我是市井小民,能屈能伸,平常住這樣的房子,出差的時候我也可以爽住飯店、搭商務艙,不卑不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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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頭來看爸媽,不再是兒時哭著怕別離的眼神,難以相信直到高中她還會和打地舖睡在他們床邊地板。「他們有時候,真的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他們在 boomer 年代,腳踏實地把一件事情做到好⋯⋯他們大可不用帶我們出國,不用送我們去學才藝,但他們決定要做。這件事情那麼平庸,他們也好平庸,可是好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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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爸媽直到人過中年,仍想為這個世界做點事情,希望自己有用處、對社會有價值。「而且不是為了表達自己才這樣說,是在拜拜的時候跟神明講的。這真的是我非常 value 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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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有一團烏雲在空中。妳覺得,它離妳的立方體多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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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一抬頭,忽然發現它已經很近了,就快要襲來,這樣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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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一團什麼樣的烏雲?規模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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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滿大,會帶來暴雨的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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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走紅之後,她大事見盡,諸如和 Anna Wintour 隔桌用餐、上紐約時報 9 頁藝術特輯版、再到促使她 2018 大逃亡的其中一個原因:被《GLAMOUR RUSSIA》 抄襲。2020 年,她把頭髮染黑了,象徵自己紐約時代吿一段落。原本預計 2020 年到東京闖蕩,結果從日本回紐約四個月後,疫情下回到台灣,如今想再出去也不容易。她倒是隨遇而安,在宜蘭常套件運動衣就出門覓食,沒工作的時候也不帶妝。偶爾,男友的弟弟看見她在鏡子前上口紅,還會問:「妳幹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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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到河堤散步,她也愛到夜市打靶紓壓。有次和男友在攤位,看到旁邊陌生一家人有兩個小孩,還慷慨起來,把獎品分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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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旅外種種成就加持,江宥儀在台灣依然吃得開,工作上有各方藝術家接洽合作,更別提大大小小的採訪十數場。籌備個展《目不見睫》期間,江宥儀台北宜蘭兩頭跑,和我們見面的前一天工作到凌晨三四點,早上六點才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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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現在已經感覺到狀態不一樣了,」她澄清,「以前光是去洛杉磯也會嚇到,看他們一頓飯吃幾個小時、吃完之後又說要去買 boba。」以為是去旁邊隨便買一下,結果洛杉磯人為了一杯珍奶要開車十幾分鐘。在紐約一天要做三到四件公事的江宥儀很難理解洛杉磯緩慢的步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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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的位置和形狀,是內心憂慮之事的規模和距離。台灣的時間流逝更接近她口中的 LA,她不諱言在紐約時周遭人才濟濟的光榮與壓力,讓她這次回台工作無法立刻適應。「全世界所有想要 make it 的人,都聚集在那裡,不能不說那邊的人有一定的性格。台灣人也有自己的性格,我是台灣人所以很明白,但我沒辦法因應各地改變我的標準,因為東西做出去是掛我的名字。在這裡工作要想辦法把團隊的頻率調整到一致,要花一點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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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目不見睫》展場,最先看到的是撲滿地面的 PU 沙漠,以及從中抽長的白色植物。每片葉子的表面都貼著一隻眼睛,盯著觀展者小心翼翼放下足踝,又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們。一整個房間的沙粒,將近半噸重,要一批一批搬上位在八樓的展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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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兩件作品〈我愛我〉和〈目不見睫〉,尺寸也不小,難以在老家或宜蘭住處組裝,江宥儀把所有零件拆解搬到 Tao Art,在展間裡實地製作。〈目不見睫〉先用一比十模型設計打版之後,印成四公尺長的布料,上頭的藍色頭髮/睫毛是江宥儀借來車機親自縫製的。展原訂在 1 月 6 日開幕,也因為一切費工費時,延後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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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展那天,她興奮地引我們到〈電光火石〉其中一件系列作前方,指著石頭上安裝的固態硬碟:「注意這裡!這是我的巧思喔。想要拍照的人,可以藉由這個鏡面反射拍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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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她的作品的形式多是攝影,在照片中被攝者很常是江宥儀自己(的身體)。但在《目不見睫》中的作品則將這個位置讓渡出來,無論是〈那一葉,我們眼神交會〉將觀展者變成被觀看者、或者是〈目不見睫〉中用沒有生命的模特人形取代了主體位置。這份轉變,是轉換環境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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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只能在一個小房間裡面試著展現自己,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只能拿自己來拍。」從表達自己的壓力中鬆一口氣之後,她在這次個展中戲謔地將這個逼視的目光折射給觀者。而當作品不再以平面攝影呈現,它們也不再只能以江宥儀的鏡頭詮釋:「我每天都會看 IG 上 tag 我的人,很喜歡上面的黑色幽默欸。有一個人拍下展場中的陌生人,寫說『前面那個男的在〈我愛我〉這個房間拍了十五分鐘,真的完美地表達〈我愛我〉。』」我就喜歡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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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忙碌,但質地不同了。「在紐約,過得好像有一把槍指著妳。但現在,我意識到自己有主控權、可以掌控生活。即使很累,至少是自己可以控制的。」無意之間,她在作品中也更加游刃有餘,將體驗的空間讓給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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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鬆開了她,她鬆開了作品。雖然仍是擔憂,作品裡卻多了一份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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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妳走進了一座森林。步行一段,妳遇見了一隻動物。是什麼動物呢?請用三個形容詞形容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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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我遇到豹。無害的,眼睛有點水汪汪的豹。大家的 stereo type 都會覺得豹有攻擊性,但這隻外表看起來友善和萌,牠內心也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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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和自己一起工作的團隊,有些是在紐約認識的,她喚她們「妹妹」(讀作 ㄇㄟ ㄇㄟ˙)。妹妹們年紀比江宥儀更小,受紐約環境的洗禮,能更迅速接到她的指令。但江宥儀更在意的是她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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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眼中那種充滿好奇心的目光,還有積極表現自己的神情,每次看到都覺得,啊我正在吸取她們的日月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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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的心智狀態還是在她們那個年紀。身邊同輩的人有些進入了穩定狀態,但我還是很想繼續挑戰自己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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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這麽說,這兩年江宥儀在社群上的活動頻率縮減不少。以前她會直播自己吃東西,對著鏡頭說著她所謂「古怪的英文」,但那是 Instagram 上還沒那麼多人的時候。如今,江宥儀覺得直播這件事已經飽和,再做感覺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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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她依然是她,活潑仍舊,只是不再「social media 活潑」。北投老家的停車場樓下就有兩間 KTV BOX,有時停完車,她就自己到裡頭歡唱。回她羅東老家前,我們請她載我們到附近的 KTV BOX 唱一輪,「宜蘭好便宜喔,一首二十?台北一首要三十。」投下硬幣,她點了林曉培〈心動〉、張學友粵語版〈藍雨〉、蕭亞軒〈來自第五大道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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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才告訴我,在個展裡顯得有些特別的〈電光火石〉的來歷 —— 跳脫過去「看與被看」的意涵,也沒有她專擅的轉印貼紙素材,這系列包含三塊石頭、一顆蛋和一塊貝殼,江宥儀在這些物件上貼滿晶片、電路板等硬體元件 —— 剛回台灣,必須在淡水舊家隔離十四天,她發現家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石頭。「應該是我媽和我爸在家裡面有⋯⋯儲存那些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媽是那種去旅館會蒐集所有牙刷和肥皂的那種人。」我開始相信他們家有市井小民的氣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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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六月,江宥儀與韓國合作拍攝一組以西元 2000 年科技風格的作品,她聯想到當時的風格,請母親購買了一大批硬體零件,在隔離期間當成拼圖來做。這是她回台灣做的第一件作品,結合家中物品和旅外的自己,誕生於過去她曾經離不開、曾經急於離開、如今又再次回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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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一題,我大學的時候回答過了。動物是代表自己對不對?」我說不是,她說沒差,反正大學時她的回答不一樣,「我那時回答的是,我遇到一隻藍色的復活節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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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一題的答案指的是他人眼中的妳,她一聽笑了,說準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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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內心還是那隻兔子,只是外面披上了一層豹,為了保護自己。在外面的時候,不能讓別人發現妳很害怕啊。」人們總想像大名鼎鼎的 John Yuyi 瀟灑、自信、任性。但其實,只是如她仰慕的大學老師曾說的:慢慢就變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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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最後停在羅東老家門前。她指著透天對面的大樓,「以前這邊沒有帝寶,是田。我小時候光是走到田的那一邊,就覺得自己要被綁架了。」透天窗戶,鐵捲門上是她祖父手繪的瓢蟲花紋。「你們知道宜蘭的窗戶有鐵捲門嗎?我也是離開宜蘭之後才知道,這是宜蘭特有的 thing 欸!跟喜互惠一樣。」喜互惠?那是宜蘭的全聯。我們熱烈討論起來,依舊不知道宜蘭為什麼窗戶要裝鐵捲門,要說風大,有比新竹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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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正在出售,離開前她狡黠地從信件口偷看,卻發現裡面有不認識的人。我們急急退開,看著她撥了好幾通電話。五分鐘後她才回頭,說:「原來上個月已經賣掉了,家裡沒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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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老家已經不是老家了。有些事情,出去再回來才曉得。發動車子引擎,她送我們回車站,「以前我不懂為什麼我媽老是說很討厭宜蘭⋯⋯她是台北人,每次來都說宜蘭天氣很濕。我就會想,這明明就是阿公家的天氣啊?」打方向盤轉出巷子,「但這次回來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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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著豹皮的兔子,專訪江宥儀 John Yuyi:
不讓別人發覺恐懼,是為了保護自己啊
https://bit.ly/2LePB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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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統籌_ 潘怡帆 Crystal Pan
採訪撰稿_ 蕭詒徽
攝影_ 潘怡帆 Crystal Pan
責任編輯_ 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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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monthly
www.biosmonthly.com
instagram.com/bios_monthly
youtube.com/channel/UCckydP8ziXknEtPcySOlDTw
line.me/R/ti/p/@bios_month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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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宥儀個展 ——
目不見睫 Eye Sees No Lashes
facebook.com/events/445624873109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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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_ TAO ART(台北市內湖區洲子街 79-1 號 8 樓)
展期_ 2021.1.9(Sat.) - 2021.2.20(Sat.)
時間_ 週二至週六 11:00 - 19:00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14萬的網紅三個麻瓜,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迷迷糊糊的童年 - - - - - ➟ 歌曲相關影片 八年級生接歌詞障礙賽!給你第一句 請接出最後一句!你的心情總在飛? https://youtu.be/8vj4DB_CNOw 歌詞關鍵字九宮格!請唱出含有___的歌!情緒/食物/顏色...你的歌曲量夠大嗎? 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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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十二)(短篇創作)
從那天開始,連續四個禮拜,阿義學長都會準時出現在每個禮拜四早上的策略成本管理課上。就連有一週受颱風外圍環流影響,整個台北市傾盆大雨,他都照來不誤。有時他來會發發講義、有時只是坐在後面看他的書。
而他的「嘍囉」們倒算忠誠,雖然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全員準時到齊,卻也不至於像以前那樣缺課、遲到、早退。
我不太能理解男生這種插旗式的據地為王心態,好像古代部落之間強搶新娘的原始行為。然而,不得不承認,忽然躍升成為政大企管部落公主,讓我每次走在系上都會有種亮晃晃驕傲感。
而我真的,挺喜歡這種感覺。
但我們幾乎不會說話,更別說他雖然要了我的電話,卻除了第一天回傳他的號碼以外,就沒有傳過訊息給我。
交流最密切的一次,是我們剛好上課鐘響了同時要進教室,兩個人同時伸手要開教室門,同時碰到了門把卻像觸電一樣又同時縮了回來。然後兩個人開始在門前讓來讓去,直到大約十秒後,他大概受不了這個禮貌遊戲,才突然伸出雙手,按住我的肩膀,讓我停下動作,再伸出靠近門邊的那隻手打開了門,請我先進去,才解開這個窘境。
當然,班上那些男生們不免又是一陣怪叫,在看見我們前腳進、後腳跟,雙雙進入教室後。
我們只是這樣而已。
我的心不知怎的有點失落,也不知怎的有點慶幸。失落他沒有再對我做更多,也慶幸他沒有再對我做更多。
這段期間我也發現了學長還真是奇怪的緊。有時候上課上到一半,會突然發出類似打嗝的聲音,或在和大家宣布事情時,一隻手忽然以奇怪的角度朝身體拗去。
之前我就有點疑惑了,但以為只是偶發。但他現在每週出現,每週都會出現一點異於常人的症狀,好像那才是他身體的本能一樣,讓我不得不忽視。
週五晚上,我一個人待在系辦,窮極無聊地聽著音樂看書。
如同我一板一眼的個性,我選擇的打工,當然也是最舒適安全且最方便能精進我學業的「系辦工讀生」這樣的工作。
一週最多工作三天,中午一小時,放學後三小時。幫忙打打文件、印印資料、回答意外闖進系辦的學生的問題⋯,離開系館時關閉所有電源,就這樣。而且大半時間都是沒事可做的閒置狀態,又能第一手得到所有獎學金、競賽活動的資訊,還可跟系上教授們更親近,加強我好學生的形象,何樂而不為。
而愛出風頭如米粉,她選擇的打工,就完全是我連想都沒想過的「酒促小姐」,我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種工作,還是她去應徵完告訴她找到打工了,我才知道有這麼特別的行業。穿梭在各大夜店、酒吧、熱炒店販賣特定品牌啤酒。
米粉雖然長相不是頂尖,皮膚也稍嫌黝黑,但擁有一半原住民血統的她,五官深邃,又努力鑽研化妝技巧,在濃妝妹界也算是獨具風味。
晚上八點五十三分,我開始收拾包包,將電腦關機,並先走出系辦去關閉一些系上最渺無人煙的場所的電源,準備九點準時打卡下班。
八點五十八分,我回到系辦,正要穿上外套,拿起包包到打卡鐘前待命,手機忽然響了一下。
有訊息傳來。
我拿起手機,檢查通知,是米粉傳來訊息:「妳要不要來唱歌?」
我馬上滑開訊息回覆:「唱什麼歌?」然後繼續我穿外套、揹包包、打卡的動作。
這時,手機鈴聲大響,米粉直接打來。
「喂,妳系辦下班了吧,我在酒吧上班的幾個恩客約我等下下班去唱歌啦,我這邊妹不夠,可是我不想欠他們人情,拜託妳來一下,一個小時就好,坐一下,不喝酒也沒關係。」米粉在電話那頭哭求。
我大一就開始當系辦工讀生,米粉也是大一就開始做酒促,兩年多來,她積累了不少奇特的人脈(大多是讓她喝酒不用錢的那種)。而為了維繫這些人脈,她也時常需要出席一些夜晚的聚會,我們通稱為「酒肉局」。
除了我之外,米粉還有一些在外面世界認識的姐妹,大多是她同做酒促的同事,或是她在酒肉局上常見,進而認識的「跑局妹」。我一概不認識那些女生,但倒是知道幾個常聽米粉提起的名字,也半點對她們的花花世界不感興趣。
「我不要,妳知道我不喜歡這種的。」我斷然拒絕,毫不留情。
曾經陪米粉去過兩次夜店,就把我嚇個半死了。原因不在那裡濃濃的煙味酒氣,也不在那裡個個看就知道很飢渴的男男女女。而是因為米粉酒後完全就是一個煩人精!會對身邊的人拳打腳踢,不然就是一直要找人喇吉。
好一點的情況是她直接跟別人走了,我自己回家雖然計程車錢貴了點;壞一點的情況就是沒人要帶走她,我只好一路篳路藍縷拜託跟我搭訕的男子,如果想要我的電話就必須幫我扛她回家(但我最後都是留米粉的電話)。
我已經在學業上給予米粉無限關愛援助了;我不能再為了她的貪杯,而連自己的貞操都賠進去。
「拜託妳啦,我幫妳出計程車錢,時間一到妳就走,如果還有捷運妳搭捷運回家現賺我三百也沒關係。這幾個客人真的對我很好,每次我缺業績call他們就來幫我喝酒。我如果帶的妹太少,面子掛不住啊。」米粉繼續懇求。
「誰叫妳要做那種有求於人又賣肉的工作?隨便找間餐廳打工不是很好,而且之前電算中心有缺工讀生的時候我還有提醒妳去應徵,那邊多涼,整天上網吹冷氣就好,偏偏要去賺那種怪錢。」我嗆道。
「拜託哦,我才不想整天跟四眼肥宅大眼瞪小眼。而且我連手機都不敢更新了,妳還指望我去修中毒的電腦嗎?」米粉回。
「四眼肥宅會幫妳修啊,妳連乳溝都不用露,就有人幫忙了。」
「我就是喜歡濃妝艷抹、露奶、喝酒,我這是叫把工作跟興趣結合,妳不懂啦!」
「懶得跟妳爭了。妳知道金錢是誘惑不了我的,妳放棄吧,再會。」說著我就要掛上電話。
「等一下!」米粉在電話那頭大喊:「那我叫阿義學長去載妳!錢不行那美色可以吧!」
聽見米粉的話,我居然愣了一下,但旋即恢復理智回道:「幹,關學長屁事,他出現我更不要去!」
四十分鐘後,我坐在502包廂的黑色皮椅上,左右兩邊各夾著一個我不認識但自以為跟我很熟的中年男子,左邊叫Tony,右邊叫小衛。
我手上拿著一杯冰涼的台啤加冰加話梅,哀怨地瞪著正在點歌的米粉。
我會來純粹是因為米粉最後給我使出苦肉計,說她其實很怕恩客會對她怎樣,但又難以拒絕、其他女生喝酒可以但靠不住,如果想安全回家一定要有我這種可靠的人在場。而且每三十秒就打來一次,打到她手機沒電。
搞到最後我於心不忍,怕她發生意外,只好直接到KTV去找她。
而米粉像算好似的,居然聰明到在訪客留言簿裡留下了訊息:Miaaaaaaの包在502(Mia是米粉的歡場藝名)。
我也就進去,然後一推開門就被指定坐在我現在坐的這個位子上。
「小容,妳好像很文靜吼,妳是Mia政大的同學啊,果然氣質不一樣,一看就知道是高材生。」左邊的Tony突然道,邊說還邊啜飲了一口whisky加冰。
「嗯⋯我,比較,喜歡,看書。」說完我尷尬的扯起左邊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然後也有樣學樣,以杯就口,沾了一口啤酒。
「妳怎麼好像很害怕?我們人都很好,只是週末喜歡出來喝喝小酒,我們跟Mia也喝好多次啦,她去哪邊上班我們就去那邊喝。剛好今天小衛生日,才想說來幫他慶祝一下,來來來,敬一下小衛哥。」說著Tony就把酒杯朝我右邊的小衛那伸過去。
「欸你們怎麼自己喝,我也要!」米粉也拿著酒杯湊了過來。
我一起和他們碰了杯,但依舊只是輕輕沾了一口,不敢真的喝下去。
「妳要是不會喝酒不要喝沒關係,」小衛轉頭對我說:「肚子會不會餓?這邊牛肉麵很好吃喔,要不要幫妳叫一碗?」
「不用,我不餓。」我瞇起眼說,想多少傳達一點誠懇。
「那要不要去點歌?」小衛又問。
「不用,我不會唱歌。」
「那來划拳。」
「我也不會耶。」我搖搖頭。
「哇,妳這樣不行,Mia怎麼都沒有教妳,我教妳玩一個簡單的,五、十、十五,妳會算數就會了。」說完小衛就教我玩起了遊戲,我輸了就隨意喝,喝膨大海也行,他輸了就乾杯。
這個小衛人算不錯,雖然講話多少會有點歡場的油條,但不像Tony一樣,一直有種把我當成酒店小姐的感覺,不停指使我東敬一下、西敬一下。又不是在拜天公,我掃墓都沒那麼認真了。
大約半小時後,米粉在外面世界的姐妹們陸陸續續地進入包廂,個個奶大的大、腿長的長,看得我是個女的都不禁害羞了。尤其現在是氣溫漸低的十一月,她們還能找到能露出皮膚的衣服,著實令我佩服。
仔細再看看她們的臉,大多跟米粉一樣,覆蓋著一層厚重的妝容,假睫毛如蟑螂腳一般在眼周炸裂開來,再加上誇張的瞳孔放大片以後,我甚至看不見她們的眼白。
我起身假裝要上廁所,小心地鑽過狹窄的走道,推門進到包廂內附的化妝室中。
轉身鎖上門後,我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打開水龍頭將雙手打濕,擠一點洗手乳,開始洗手。
我在緊張或是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會想洗手。這是我一個不為人知的怪癖,但似乎挺健康的,我也沒有跟人說過,或特地想改掉這個習慣。
洗完手也將雙手擦乾之後,我開始仔細檢視自己面容,像剛剛偷看那些辣妹們一樣。
我跟她們長得不一樣。
即使一樣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但我沒有她們那種妖冶的氣質和淫靡的香氣。
我的眉毛淡淡亂亂的、我的睫毛膏刷不出蟑螂腳、我拿了政大企管連續三年的書卷獎、我去年暑假還代表學校到大陸去參加兩岸優良學生交流計畫,訪問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但我在錢櫃黑黑窄窄又嘈雜的空間裡,居然完全無用武之地。
反觀米粉,平時只要一上課就馬上癱軟無力如一隻等待成蛹的毛毛蟲,如今倒是破繭而出變成蝴蝶了。
深呼吸一口氣,我打開廁所門,準備踏進不屬於我的喧囂。
但才開門,卻看見一個絕世美女站在門口。
「妳上完了嗎?」美女開口。聲音不似她外表的美艷,反而低沉地有點嚇人。
美女的膚色也是比較黝黑的那種,但不像米粉一樣,有點髒髒的感覺,而是全身籠罩著一層健康的金色光澤。頭髮很長,燙成明星一般的波浪大捲。
「不好意思。」我回,邊靠右讓出一個空隙讓美女先過。
美女直接將她纖瘦的身體擠進門裡,雖然沒有碰觸到我的身體,卻還是讓人覺得很沒禮貌。
美女上完廁所以後,Tony馬上叫她:「小蜜,來跟新朋友喝一下,小容。」
小蜜拿起酒杯,隨意朝我的方向揮了一下,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就非常豪爽地把手中的酒全部灌下肚裡。
我愣了一下,還是意思意思地啜飲了一小口,算是敬了她,才將酒杯放下。
場中的女孩子,除了美艷懾人的小蜜以外,其他人都意外地對我挺友善。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外表對她們沒有威脅性,還是因為她們的本性純粹如此善良。小蜜從頭到尾沒再跟我說話,就算是大家一起玩遊戲,她也顯然不想多與我有更多交集。
但小蜜倒是和米粉挺要好,常常和她抱在一起唱歌跳舞、嘻笑怒罵。說實在地看得我有點吃醋。
來到這個場合,也意外地讓我發現我自認為最好的朋友的另外一面。即便這個夜的世界並不是我心神嚮往的地方,卻也令我自省,平時的我是不是太驕傲了?這個世界其實還有許多不同面向,而我卻只熟稔其中一種,我好像不該如此自視甚高。
雖然沒有人灌我酒,我也一次頂多只喝一小口,但在這裡坐了一個多小時,還是讓我有些醺醺然地醉了。我變得好像有點開心,卻也有點傷心。
看看時間,捷運要沒了。我不該再繼續留下來探究自己到底是快樂還是難過。有一股電流正在一點一點刺激著我的腦葉,令我頭皮發麻,只要再多一點,我的腦就要瞬間失守,脫離我的掌控。
拿起包包,我站起來和眾人道別。米粉抽回被小蜜勾著的手,有點搖搖晃晃地嬌嗔著要送我下樓(米粉喝醉了就會變成娃娃音)。
「不用啦,我自己走就好,還沒太晚,很安全,我坐捷運。」我拒絕了米粉,一方面是出於一點嫉妒,一方面也是突然想糾纏一點寂寞。
走出錢櫃大門,一陣夜風吹來,夾雜著一點菸味,吹散了我一些酒氣,卻吹不散我莫名想擁抱著誰的思念。
才只是從五樓搭電梯到一樓的時間,寂寞就纏地我的心有點緊緊的。
我果然太驕傲了。
手機忽然響起,我定睛一看,有點驚訝居然會是這個人的來電。
滑開手機,我故意先不說話,等著看對方說什麼。
「妳在哪裡?」阿義學長在電話那頭道。
一聽見他的聲音,心裡那種緊緊的感覺,不知為何忽然就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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