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該要去試婚紗,去選一張床,去訂購婚禮上送給賓客的小物,去寫堆滿整張桌子的邀請卡,下個月就要結婚的女人應該有一百件事情待做,但此時的她卻走在某條人煙罕至的深山步道上,心事重重。
現在的她不想做任何事,不想見任何人,也沒有心思去期待即將來臨的婚禮。她只想靜下心來,把腦子裡那些打結的思緒理一理。她迫切需要的是離開某種混亂,回到一個人的自己。
她當然知道自己忽然的失蹤會讓她的家人多麼著急,也讓即將與她結婚的他多麼摸不著頭緒。這會兒大概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她,她不見蹤影已經超過24小時,也許他或她的家人已經報警,可是她無法不逃離,也無意與誰連繫。她一直都太為別人著想,太識大體,太顧全大局,而此刻的她討厭那樣的自己。
她把手機留在臨時下榻的旅館裡了,因此也不知現在的時間,總之是下午,陽光正在西斜。眼前的步道上不見其他人影,一條山路沿著一條河流往群山深處蜿蜒而去,冷清空寂,她心中未嘗沒有一絲怯意,但她告訴自己,很好,這就是自己要的安靜。
她還穿著昨天匆匆離開時所穿的衣服,白襯衫,深藍色及膝A字裙,淺藍色薄針織外套,半高跟深藍色緞面鞋,黑色長直髮以一條深藍色髮帶束在身後,她總是如此端莊,帶著拘謹,這樣的裝束在她任教的學校很適合,用來走這段山路卻不免違和,但這一切都是臨時起意,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她向來有條有理有計畫,所有的事情都要深思熟慮、按部就班地進行,如果是平時的她一定會覺得現在的自己簡直是瘋了。這樣不顧一切不告而別根本是瘋子的行徑。或許從昨天聽到他說的那段話以後,她就脫離了原本的自己,所有的條理都被打破。她知道現在的她是不正常的她,但平日那個所謂正常的她,真的就是比較好的她嗎?
為什麼要不小心聽到那段話呢?若是這件事沒有發生,她就可以什麼都不知道地繼續原來的生活。她心裡有個聲音幽幽響起。
不,等等,妳真的覺得當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女人就沒事了嗎?妳真的相信無知會帶來真正的幸福嗎?另一個聲音反駁。
不是都說婚姻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我現在回去,還可以編個理由,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結婚。也許錯過了他,就沒有下一個人了,那不是很孤獨嗎?原來的聲音虛弱地說。
就算永遠都沒有下一個人,妳自己一人不行嗎?和一個沒把妳放在心上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成天為他悶悶不樂,那才是真正的孤獨吧。另一個聲音又蓋過原來的聲音。
兩個不同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裡彼此對話,爭吵不休。她的頭好痛。許多還理不清的思緒不斷堆積,讓她懷疑自己內在的某個地方就快要爆炸了。
她沿路往前走,心裡一片茫然,不確定前方有什麼,也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回頭?
忽然一隻鳥兒一邊啾啾地唱歌,一邊從她眼前飛過,使她的意識暫離了內在,也使她注意到路旁的河流那淙淙的水聲,先前她只是專注在自己的煩惱之中,現在才發現原來一條河的聲音竟然可以如此洶湧。
她感覺有點累,能量有點低,而且還有點渴。她走向河邊,踏過幾塊石頭,彎下身去掬起一捧水,但還沒來得及送到口邊就全都從指縫流下。她怔怔望著自己空空的雙手,這是個隱喻吧?
這一路走來,真的有什麼是她能掌握的嗎?
沒有。
即將與她共度一生的那個人,真的曾經愛過她嗎?
恐怕也沒有。
她的思緒又再次回到昨天。
他與她約好要去選婚戒,兩人先約在中山北路的某間咖啡屋見,她到的時候正見他站在咖啡屋前的楓香樹下講手機,為了不打擾他,她悄悄往他身後走去,站定,而他不曾發現她,因此也就完全不設防。他並未降低音量,於是那些話語毫無保留地飄進她耳裡:
「……我們以後還是可以見面啊,什麼都不會改變……唉,什麼有婦之夫,我還是我啊……妳不要這樣!結婚又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社會義務嘛,愛情和婚姻根本就兩回事……她是個高中老師,是個還不錯的人,只要妳不去嚇她,我們之間也就還是和一前一樣,妳什麼都不必擔心,她什麼也不會知道……」
她聽不下去了,轉身逃走,他還是沒發現。
她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到了台北車站。她上了某班高鐵,又搭了某班客運,然後到了某座山裡,住進了某幢旅館。她一路都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她只是想離開而已,離得愈遠愈好。
而現在應該已經與他離得夠遠了,她還想再往深山裡走。會不會走到山中深處,也就走進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呢?
也許她真正想做的不是逃離別人,而是親近自己。
也許她只想走到心裡很深的地方,去問問自己,她的人生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她從河邊的石頭上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走。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獨自一人走一段長長的路,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如此和自己在一起。
和一個男人交往兩年,而且還準備與他共赴一生,但自己在他口中,僅僅是個「還不錯的人」,這比知道他有另一段隱密的情感更讓她覺得受到打擊。
他怎麼可以用那樣輕描淡寫的口氣,對另一個女人這樣毫不在乎地提及她?
「還不錯的人」或可用來形容普通的朋友,同事,或是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但她是就要與他結婚的終身伴侶啊!他的語氣裡沒有任何愛的成份,彷彿在說的是一份還不錯的早餐,或是一部還不錯的電影。還不錯,也就是還可以。還可以,也就是可以有也可以無。
還不錯的人?這其中肯定有什麼地方大錯特錯!
對他來說,她其實可有可無。那麼他為什麼要與她結婚呢?
回想起來,他其實並沒有求婚,而是過年期間到他家去拜訪他的父母時,他的母親催促著說:「你們也交往那麼久了,該把事情辦一辦了。」那時他忙著滑手機,只是敷衍地「喔」了一聲,過沒幾天卻忽然問她:「妳什麼時候有空?我們去看場地。」
接下來好似一切都順理成章,兩家人分頭忙碌起來,一場婚禮有那麼多繁瑣的細節需要打點,常讓她不勝其煩,可是她的母親卻忙得興致勃勃。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一直沒有男朋友,是無良親戚們口中的老處女,母親為此憂煩不已,擔心她終身無靠,又介意別人碎嘴,因此常常催她去相親。現在她總算可以嫁出去了,母親深鎖的愁眉也舒展了。
她其實不懂,母親自己在婚姻裡並不開心,為什麼卻覺得女人就該結婚呢?
但她向來是個順服的女兒,終於可以結婚,她自己也覺得鬆了一口氣,彷彿對母親有了交待。
如果母親知道她的未婚夫婚前就已出軌會怎麼說呢?「男人都這樣,看開就沒事了。」母親大概會這麼說吧,就像她總是如此催眠她自己一樣。然而對於父親不斷的外遇,母親從來都看不開。
此刻她真的很想知道,母親真的認為一個女人有了婚姻就有幸福嗎?要練就如何自欺欺人的深厚功力才能熬過每一個丈夫沒有回來的夜晚?
或者這個問題她該問問自己,她為了什麼要結這個婚呢?是為了母親的期望,還是他所說的社會義務?
應該是為了愛吧,但愛真的存在他們之間嗎?
他是為了結婚而結婚,而她難道不是?如果她把結婚當成對誰的交待,那麼她有什麼資格去責怪別人?如果比起他的出軌,她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尊嚴,那麼這樁還沒開始就已經破了一個大洞的婚姻真的該閉著眼睛結下去嗎?
可是她要結婚的消息已經散發出去,婚紗也拍了,場地也訂了,若是婚禮取消了,她要怎麼去面對母親的失望與他人的議論?
又或者她該問自己的是那個最根本的問題,她真的了解自己要的是什麼,不要的是什麼,愛的是什麼,不愛的又是什麼嗎?先前的她一直都循著約定成俗的人生軌道走,可是那真的讓她快樂嗎?
當學生的她是優良學生,當老師的她是優良老師,那麼怎樣的女人會是優良妻子呢?百般忍耐,委屈求全,犧牲自我,成就男人,一再原諒,永遠包容?她抖索了一下,覺得打從心裡寒冷起來。
天色漸漸暗了,她來到一座隧道前。
面對黑漆漆的隧道口,她停下腳步。
隧道口像一隻怪獸大大張著口,彷彿正好整以暇地等著她自投羅網,然後準備將她慢慢吞嗜。
她真的想成為一名優良妻子?她真的想當那樣的女人?如果答案是「是的」,那麼她才真的是瘋了!
忽然一陣血氣上湧,她也張開口,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隧道口狂喊了起來:「啊………」
啊………
彷彿從哪裡傳來了回聲,可能是眼前的隧道裡,可能是一旁的山谷中,也可能是她心裡千迴百轉之後的回音。
啊,如果已經知道是無光的所在,那麼何必走進去呢?
別人怎麼看怎麼想,那真的重要嗎?人生是自己的,和別人有什麼關係?如果不能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那麼在別人眼中的一百分又如何?
她再次狂喊,感覺到聲波在自己體內的震動。
活著又不是為了滿足誰的期望,也不是為了履行某種社會義務。把這些無謂的顧慮都放下吧!她唯一需要顧慮的那個人,就是自己啊。如果她沒有把自己放在世界的正中央,整個世界都是歪斜的。
她喊著喊著,感覺聲波彷彿流動了起來,流成一條河,流成一座海洋,讓她在其中盡情地釋放。
她終於喊到聲嘶力竭,體內彷彿有電流不斷流過。那是從心裡很深的地方發出來的流動,一波一波湧向她的全身。
那能量太強,讓她站不住了。她先是蹲下,然後坐下,最後乾脆躺下。她就這樣拋下了一貫的端莊、拘謹、矜持與教養,痛快地攤成一個大字,躺在這條山徑道路的正中央。
正是夕陽時分,眼前呈現的是變幻莫測的天空。她聽見淙淙的水聲,那是自己體內血液流動的聲音,也是山谷裡那條沿路河流的聲音。此刻,她覺得內外合一,自己與這個世界終於統合。她閉上眼睛,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寧靜與放鬆。
天色將晚,待會兒返程的路上不知會看見怎樣的風景?但無論如何,她已經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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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聽樹君說故事
標題:獨行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782期 / 2019四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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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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