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施並璟
施大哥過世後這幾天,我不斷在找他的手稿。高雄的愛河、燈會、光廊、世運大道....等都好,我明明記得有保留一些,卻怎麼找都找不到?
這些手稿不是畫作的底稿,都是在咖啡館、海產攤、施工現場、各種會議中,隨手撈起紙筆,速描而成。
有時候,施大哥西裝口袋中會有一枝水溶性簽字筆,畫完粗細線條,他會用拇指食指直接沾口水,蔭開黑墨,讓明暗立體浮現,若畫在他開的TOGO 咖啡館的餐墊紙上,真是絕配。
但我們的討論,多半是「就是要海尼根!」一起,天南地北臨時起意,所以最常用的是最便宜的原子筆,路邊攤、海產擔或者咖啡桌的餐巾紙、衛生紙信手捻來,都是他畫圖解說的工具,勝過長篇大論。
你問我:既然找不到,幹嘛花那麽多時間講這些手稿?
我說,因為在謝長廷市長的時代,施大哥作為景觀總顧問、「城市美學」的關鍵推手,很多的思維、構想、甚至「設計」,都轉化為政策,「真真實實地改變了高雄這個城市!」
高雄城市的蛻變,一定要記施並璟一筆。而他最習慣的「提案」方式,就是他不斷產出的手稿。
我記得他初試啼聲的是:1999年愛河改造第一期的設計稿,那時舊國民黨時代留下來的,在美麗的愛河旁竟設計小橋流水、涼亭假山,疊床架屋,惡紫奪朱,我們看了都傻眼。
施大哥和我們討論後在設計圖上用「全刪法」,除了保留大樹、簡化植栽、鐵鏈欄竿,其餘只種草皮(只用橡皮擦,算不算有手稿?)。
結果,「只種草皮」就是施大哥把愛河救回來的設計,他說,在那麽美的愛河旁邊,哪需要多餘的設計?「less is more! 」「不設計就是最好的設計」愛河才保有今日美景。
又譬如,我印象最深刻的,是2001年高雄燈會「鰲躍龍翔」主燈的基座,楊奉琛設計的主燈已被我們改為不銹鋼,因為時間超趕,基座就是由施大哥在餐墊紙上免費設計給工務局。(我很希望還能找到這張)這個主燈,以驚人的速度完成,卻是台灣辦了30餘年國家燈會,唯一現地保存者。
若再舉到公共藝術,審議推動的不勝枚舉,就不多說了;直是他創作的,則是早期的日晷「海洋光廊」,巧妙將1999年高雄等待數十年的市港圍牆第一次打破、新光輪渡站觀景平台,加上當時的舊臨港線嘟嘟火車站(預告未來輕軌)三合一結合的藝術站體。
我至今仍記得在他一邊畫,一邊以日晷的角度直指大海説「這才是海洋首都!」(附圖)
還有,中山路、博愛路為舉辦2009世界運動會迎賓大道路幅修改,他大膽的堅持,大筆一畫,移除分隔島上無用雜亂的大王椰子或植栽,將兩側人行道拉寬到巴黎香榭大道的12米,整合高闊的太陽能路燈與標示,實現人本、節能、國際大道的世界城市格局。
(族繁不及備載....)
其實施大哥「出手」的手稿很多,上述舉例,只是浮光略影的一時回想,很可惜,施大哥生前低調,不知道有沒有完整的紀錄?若能整理出來,無疑就是一部高雄城市蛻變的歷史!我很慚愧,我跟他密切共事,幾次搬家後,竟連一張都還沒找到。
不過,我找到一本2002年為小眾印行的小冊子「城市的放樣」(附圖)這是為設計謝長廷競選總部的說明,施大哥不但是空間規劃的召集人,更將「市民美學」、「生活美學」的意涵納入選舉,來總部可以洗頭、閱讀、玩沙、手做工藝,這在當時也是改變選舉文化的創舉。
施大哥為文闡述了他的城市美學,「城市的空間文化形式是建構市民優質生活的基石,以人為主體,市民共同參與,一起建立海洋首都的空間美學」(摘要)
小冊中也有篇我的文章,我說施大哥是「城市藝術家」,並列舉我們進入市府後改造的大小景點(看附圖所列),只要施大哥「一出手」就流露卓然脫俗的品味,那時候,高雄在城市美學的展現,幾乎讓人嘆為觀止(忍不住吹噓)。
講到這裡,陳菊市長時代也不斷進步,但2018年到底那個人是怎麼用「又老又醜」迷醉高雄市民的?百思不得其解。
小冊中還提到一段插曲。施大哥的至親大哥施並錫是執教於師大美術系的知名畫家。施並璟從小也展露極高藝術天份,繪畫自認不輸並錫,鋼琴、吉他均無師自通,而且兩兄弟身高均在180左右,俊帥挺拔,很受矚目,對我來說,兩位都是施大哥。
有次施並璟與我們小酌後開玩笑,說他們家不用出兩個畫家,「並錫的創作空間在畫布之內,我創作的空間則是整個城市!」。
沒想到話傳到施並錫耳中,並錫立刻整理長年關心台灣社會的文章,出版了一本書名「畫布之外」,隔空叫陣!後來更成為高雄縣文化局長,傳為南方佳話。
我很早就聽聞施並錫,但是認識施並璟卻是1996年總統選舉的事了。
那時我擔任彭明敏的新聞秘書,南征北討,選情不見熱烈,唯每到高雄即見到他們夫婦倆抱著幼子到演講會場。
有一次,施大哥拿著一本手寫影印的選舉決戰企劃書,主軸是「終結外來政權」,讓我印象深刻。那一年選舉文宣不容易,我忘了他的提議被採用多少,但我幫彭教授擬的稿,倒是經常偷渡「終結外來政權」這口號,後來陪著彭教授到他開的咖啡店小坐,乃結下不解之緣。
1997年我隻身為助選搬到高雄,我們一拍即合,台灣未來、城市願景與美學、選舉策略、文宣創意...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臭味相投,選舉團隊日夜為伍,遂成知交好友。
事實上,施大哥是我所見過曾參與政治中人,創意浪漫,才華洋溢,但最無爭、內斂、樂於分享的人。
他從不居功,總是把榮耀光環歸於謝市長;他口才便給,卻總推說牙齒不好少說話;他樂於傾聽,路邊攤海產店可以討論各種議題,三五小時不推拖。
1998~2003年間,「咖啡+酒精」幾乎每晚都有不同的藝術家、建築師、文化人...加入我們的討論,由於謝市長的信任與授權,竟蔚為城市改造的風潮,很多外部的創意或見解,就是在隔日轉為市政的提案,像城市光廊、舊火車站保存...最源頭的想法,都是這樣得來的。
施大哥也不吝提攜後進,現任立委鄭運鵬、趙天麟.....(只提出名的人)等,都曾領受他作為前輩的照顧。
對我,他更是如師、如友、如兄、如故,我在高雄十年歲月,與他幾乎是「焦不離孟」,或者是台語說的「師公聖杯」,無役不相與共。
1998謝市長當選,我擔任新聞處長,他擔任有給職顧問,後來我轉副秘書長,他幾乎在我辦公室上班,我離職北上以後,他就成了「施副秘」,完全無縫接手,後來我在台北選舉,他也義無反顧,必然進駐。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緣份,得遇這樣的良師益友。我想,可能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我們兩人同屬「浪漫行動派」,心靈契合;另一個原因,應是性格互補,相輔相成。
施大哥對台灣追求自由獨立國家,懷抱理想;對實踐台灣價值,推動政治改造,立場不移;尤其對文化、美學與空間改造,有超乎常人的浪漫熱情;而他對創意思考的著迷,永遠轉不停。
我很快就發現,我們不只在同溫層,更是幾乎是同頻率,長期與他創意激盪,相互支援。他會設計,我偏概念,我常扮演他執行的角色,比如說,當年他天馬行空描繪各種建築空間,我會打槍說「超出預算5倍了!」,他從善如流,必修改得出更好的作品。
而我也不乏超現實的夢想,他則成為我印証的靠山。那些年,我從施大哥身上,激發出我「概念型」的創意,如發國際標命名「美麗島車站」、「貨櫃藝術節」、「愛河文化流域」、「駁二藝術特區」,而我提出之前,第一個討論的對像永遠都是施大哥。
這些概念,應該說,沒有他的牽成與無限耐煩的討論來支持,那些都不可能生出來變為政策。二十年後,我挑戰台北,並提出很多不一樣的政策,都與這一段經歷有關。
今天送施大哥遠行,我知道,那段馳騁城市創意、美學與熱情的歲月不再,我也知道未來相濡以沫的知音,再也難尋,我更知道,再也看不到你肆意創作的手稿了....
但我相信,你的手稿仍不斷在我心中描繪,城市中到處都有你的手筆,高雄人也終將流傳這段故事,想念你的一切。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