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美好的禮物,沒有之一】
如果問你「什麼是好的禮物?」你可能回答昂貴的、精緻的、對方需要的......等,但大概不會有人認為「送錯禮物」是答案。
但偏偏「送錯禮物」還真的是答案,可能還是最好的答案。這就是─〈麥琪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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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琪的禮物 / 歐·亨利
一元八角七分。全都在這兒了,其中六角是一分一分的銅板。
這些分錢是從雜貨店老闆、菜販子和肉店老闆那兒軟硬兼施一分兩分扣下來的,弄得自己羞愧難當。
德拉反復數了三次,還是一元八角七分,而第二天就是耶誕節了。
除了撲倒在那破舊的小睡椅上哭嚎之外,顯然別無他途。
當這位家庭主婦逐漸平靜下來之際,讓我們看看這個家吧。
一套帶傢俱的公寓,每週房租八美元。儘管難以用筆墨形容,可它真搆得上「乞丐幫」這個詞。
德拉哭完之後,往面頰上抹了抹粉,她站在窗前,痴痴地瞅著灰濛濛的後院,一隻灰白色的貓正行走在灰白色的籬笆上。
明天就是耶誕節,她只有一元八角七分給吉姆買一份禮物。
她花費了多少幸福的時日,籌劃著要送給他一件可心的禮物,一件精緻、珍奇、貴重的禮物——至少應有點兒配得上吉姆所有的東西才成啊。
房間的兩扇窗子之間有一面壁鏡。一個非常瘦小而靈巧的人,觀察自己在一連串的縱條影像中。
突然,她從窗口旋風般地轉過身來,站在壁鏡前面。她兩眼晶瑩透亮,但二十秒鐘之內她的面色失去了光彩。
她急速地披散頭髮,使之完全潑散開來。
現在,詹姆斯•迪林厄姆•楊夫婦倆各有一件特別引以自豪的東西。
一件是吉姆的金錶,是他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又傳給他的傳家寶;另一件則是德拉的秀髮。
此時此刻,德拉的秀髮潑撒在她的周圍,微波起伏,閃耀光芒,有如那褐色的瀑布。
她躊躇了一分鐘,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破舊的紅地毯上濺落了一兩滴眼淚。
她穿上那件褐色的舊外衣,戴上褐色的舊帽子,眼睛裡殘留著晶瑩的淚花,裙子一擺,便飄出房門,下樓來到街上。
她走到一塊招牌前停下來,上寫著:「索弗羅妮夫人——專營各式頭髮」。德拉奔上樓梯,氣喘吁吁地定了定神。
「你要買我的頭髮嗎?」德拉問。
「我買頭髮,」夫人說。「揭掉帽子,讓我看看髮樣。」
那褐色的瀑布潑撒了下來。
「二十美元,」夫人一邊說,一邊內行似地抓起頭髮。
「快給我錢,」德拉說。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猶如長了翅膀,愉快地飛掠而過,她正在徹底搜尋各家店鋪,為吉姆買禮物。
她終於找到了,那肯定是專為吉姆特製的,絕非為別人。
她找遍了各家商店,哪兒也沒有這樣的東西,一條樸素的白金錶鏈,鏤刻著花紋。
正如一切優質東西那樣,它只以貨色論長短,不以裝潢來炫耀。而且它正配得上那只金錶。
她一見這條錶鏈,就知道一定屬於吉姆所有。它就像吉姆本人,文靜而有價值——這一形容對兩者都恰如其分。
她花去二十一美元買下了,匆匆趕回家,只剩下八角七分錢。
金錶匹配這條鏈子,無論在任何場合,吉姆都可以毫無愧色地看時間了。
儘管這只吉姆的錶華麗珍貴,因為用的是舊皮帶取代錶鏈,他有時只偷偷地瞥上一眼。
德拉回家之後,她的狂喜有點兒變得審慎和理智了。
她找出燙髮鐵鉗,點燃煤氣,著手修補因愛情加慷慨所造成的破壞。
不出四十分鐘,她的頭上佈滿了緊貼頭皮的一綹綹小卷髮,使她活像個翹課的小男孩。
「假如吉姆看我一眼不把我宰掉的話,」她自言自語,「他定會說我像個科尼島上合唱隊的賣唱姑娘。」
七點鐘,她煮好了咖啡,把煎鍋置於熱爐上,隨時都可做肉排。
吉姆一貫準時回家。
門開了,吉姆步入,隨手關上了門。他顯得瘦削而又非常嚴肅。
可憐的人兒,他才二十二歲,就挑起了家庭重擔!
吉姆站在屋裡的門口邊,紋絲不動地好像獵犬嗅到了鵪鶉的氣味似的。
他的兩眼固定在德拉身上,其神情使她無法理解,令她毛骨悚然。他僅僅是面帶這種神情死死地盯著德拉。
德拉一扭腰,從桌上跳了下來,向他走過去。
「吉姆,親愛的,」她喊道,「別那樣盯著我。我把頭髮剪掉賣了,因為不送你一件禮物,我無法過耶誕節。頭髮會再長起來——你不會介意的,是嗎?你肯定猜不著我給你買了一件多麼好的、多麼美麗精緻的禮物啊!」
「你已經把頭髮剪掉了?」吉姆吃力地問道。
「剪掉賣了,」德拉說。「不管怎麼說,你不也同樣喜歡我嗎?沒了長髮,我還是我嘛,對嗎?」
吉姆古怪地四下望望這房間。
「你說你的頭髮沒有了嗎?」他差不多是白痴似地問道。
「別找啦,」德拉說。「告訴你,我已經賣了——賣掉了,沒有啦。好好待我,這是為了你呀。」
吉姆好像從恍惚之中醒來,把德拉緊緊地摟在懷裡。現在,先讓我們花個十秒鐘從另一角度審慎地思索一下某些無關緊要的事。
房租每週八美元,或者一百萬美元——那有什麼差別呢?麥琪(指聖嬰基督出生時來自東方送禮的三賢人)帶來了寶貴的禮物,但就是缺少了那件東西。
吉姆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包,扔在桌上。
「別對我產生誤會,德拉」他說,「我以為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減低一點點對我妻子的愛情。不過,你只要打開那包東西,就會明白剛才為什麼使我愣頭愣腦了。」
白皙的手指靈巧地解開繩子,打開紙包。緊接著是欣喜若狂的尖叫,突然變成了女性神經質的淚水和哭泣。
還是因為擺在桌上的梳子——全套梳子,包括兩鬢用的,後面的,樣樣俱全。
那是很久以前,德拉在百老匯的一個櫥窗裡見過,並羨慕得要死的東西。
她明白,這套梳子實在太昂貴,對此,她僅僅是羨慕渴望,但從未想到過擁有。
現在,這一切居然屬於她了,可惜那有資格佩戴這垂涎已久的裝飾品的美麗長髮,已無影無蹤了。
不過,她依然把髮梳摟在胸前,過了好一陣子才抬起淚水迷濛的雙眼,微笑著說:「我的頭髮長得飛快,吉姆!」
隨後,德拉活像一隻被燙傷的小貓跳了起來。
吉姆還沒有瞧見他的美麗的禮物呢。她急不可耐地把手掌攤開,伸到他面前。
「漂亮嗎,吉姆?我搜遍了全城才找到了它。現在,你每天可以看一百次時間了。」
吉姆非但不按她的吩咐行事,反而倒在睡椅上,兩手枕在頭下,微微發笑。
「德拉,」他說,「讓我們把聖誕禮物放在一邊,保存一會兒吧。它們實在太好了,目前尚不宜用。我賣掉金錶,換錢為你買了髮梳。現在,你做肉排吧。」
正如諸位所知,麥琪是聰明人,聰明絕頂的人,他們把禮物帶來送給出生在馬槽裡的耶穌。
在這兒,我已經笨拙地給你們介紹了,住公寓套間的兩個傻孩子不足為奇的平淡故事,他們極不明智地為了對方而犧牲了他們家最寶貴的東西。
不過,讓我們對現今的聰明人說最後一句話,在一切饋贈禮品的人當中,那兩個人是最聰明的。
在一切饋贈又接收禮品的人當中,像他們兩個這樣的人也是最聰明的。無論在任何地方,他們都是最聰明的人。
他們就是麥琪。
厄妮絲美好世界 在 BeautiMode創意生活風格網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Love Is Mom】
一年一度的母親節,精品玫瑰花品牌「FlowerFlower花的」 邀請品牌好友鳳小岳與母親(上默劇團總監孫麗翠老師)一同入鏡,拍攝母親節活動企劃,這也是兩人首度在鏡頭前同台。
鳳小岳回憶道:「其實從小開始,因為媽媽劇團表演的關係,經常跟著她世界各國到處跑,所以跟媽媽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媽媽是一個生活很簡單的人......從小她也是這樣教導我的,自然、簡單而純粹的事物最美好。」媽媽做的是默劇表演,她曾經說過:「默劇是表演藝術中,最『純粹』的一種肢體表演。」其實簡單、純粹,才是最能永久。這一點跟「FlowerFlower花的」品牌理念相同:純粹的最美。
「Flower Flower花的」這次引進與厄瓜多皇家玫瑰花齊名的頂級哥倫比亞玫瑰花,哥倫比亞是全世界頂級玫瑰花的產地之一,細膩的花形輪廓與獨特耀眼的色澤花瓣,媲美玫瑰花界的頂級珠寶,而媽媽就猶如頂級玫瑰般珍稀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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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妮絲美好世界 在 蕭詒徽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Ⅰ.
四月一日君尋從學校二樓的窗台摔下來,不知道昏迷多久。清醒之後,他終於得知自己傾心多時的小葵同學天生帶有使身邊的人不幸的體質。這是 CLAMP《xxxHOLiC》第十集。才不過兩冊單行本之前,四月一日剛從摯友百目鬼身上繼承了能看見不詳的眼睛,但一直一直到了差點失血而死的此刻,他才真正看見了,纏繞在小葵身上的、黑色的厄運團塊。
小葵笑著對他說,你終於發現了啊。
自以為溫柔的四月一日躺在床上,睜著「看得見」的右眼,張口想說什麼,但難得詞窮。那是我看過的漫畫裡最好的詞窮 ── 四月一日嘴上說「沒事了」,一邊欲蓋彌彰地想:已經沒有辦法,回到還沒有看見的時候了。
那就是亞妮這部新作裡我最後讀到的一篇作品〈請登出遊戲〉裡寫的,多年後回到以前常待的咖啡廳,店裡沒變,但自己這些年卻已經識得了店內物品的牌子,像日本民俗學裡所謂「真名」:原來,年輕時的自己覺得舊得無害的店中擺設,不是名牌、就是骨董。知道了更多,人生好像該更好,然而人是要因為這樣而悵惘的。《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裡,亞妮一方面像唐諾寫他親臨景點才發現圖片裡著名的雄偉雕像原來那麼小、那樣置之一笑;另一方面,也像《超級狐狸先生》停下機車,回望遠處山丘上的狼,換了好幾種語言也無法與那匹野生的狼對話 ── 文明了的狐狸先生最後像一個欣慰的笑話般掉了淚,說:多麼美的生物啊。
Ⅱ.
後來才知道,這樣的故事原型要老可以老到聖杯騎士傳說《帕西法爾》:年少無知(噢或者,依亞妮書裡寫的,該用清狂)年少清狂的帕西法爾夢想成為圓桌騎士,經過重重試煉、服膺道道規矩,終於進入城堡(亞妮寫:殿堂),見到國王(亞妮寫:魔王)。重病的國王身上有詛咒,唯有被真心關懷自己病情的人一聲慰問才能破除咒語。帕西法爾心底仍是那個清澈少年,非常想出言關心國王,然而圓桌武士依戒律是不能以下犯上、貿然發言的。然後國王就死掉了,一整個王國淪陷,只因帕西法爾不再懵懂。
「知道」可能使人變髒,變錯。然而,沒有任何無知的人會夢寐以求無知。唯願孩兒愚且魯的必然是蘇軾。想要無知的,總是有知的、已知的人。
亞妮已經知道了什麼?
有人談她前兩部作品是以寫渡劫,我讀來卻覺得像以寫尋仇。其中有幾個命題像書頁下的異物,一撫按就現形:《請登入遊戲》側重的原生身世、《寫你》側重的後天人際,此外有寫作觀(她常提自己於寫作是半路出家,對此偶爾有血統論的自疑、偶爾珍視自己非典型的思路)、有美學觀(我尤其喜歡她點到即止地寫吃。吃放在親情、愛情或陳俊志旁邊不得不成配角,可淡淡幾句寫到吃時她傲氣畢露)。其中,她描述親密他人,能讓外人也感覺自己腳下是薄冰 ── 寫某前戀人帶她吃美式漢堡(〈寫你.水木清華〉,P34),結果原來她自小恨漢堡(〈請登入遊戲.交換時間〉,P46);寫(應該是)另一名前戀人帶她到名店吃海鮮,結果發現他吃生魚會作嘔,排隊只為了她,而她恨這種擅自壯烈的溫柔(〈寫你.築地三點的熱咖啡〉,P182 - 183)。也是在寫序前讀她前兩本書,我才不知有漢地看到,原來她恨別人說她長得像別人,就寫在第二本書內文的第二頁⋯⋯而我回覆她邀序的訊息,第一句話就是:欸我覺得妳長得好像薛詒丹。
每個人都在她心裡犯錯。直到她寫了,大家才曉得。
原本想用刀來比喻,但在這本新作中,她已把這整件事稱為「眼皮下暴力的小東西」(〈有女初長成〉,P62)或者「獸角、獸心」(〈微微一笑很傾城〉,P208)。當她寫她要「安撫那個暴力的小東西」,意思是,她要壓制以寫糾正世界的衝動。
字比人鋒利,寫比說無情,大抵寫過東西的人都會在某時某刻頓悟這一點。頓悟以後回首,一切都是上輩子,〈周處除三害〉那樣在同一次人生裡再世為人終究是童話。唔,原來第三害是自己,亞妮在這本書裡處理這種知之後的後悔,一面慶幸獸心已馴,卻也嘆惋某些曾以寫作尋的仇、賭的氣,當初一賭就起手無回了。
都說要報仇就不要後悔。然而報仇當下往往是自認決不後悔的。只是報了仇之後人還會變,要是剛好變得仁慈一些,很多事情就忽然太遲了。
Ⅲ.
仇因何結,一事歸一事。但如果能把作品裡的敘事者和亞妮相提並論,那麼一直到這本書,我都仍從各個作品中讀到一種貫串的糾結,在她對「平凡」,或說「普通」的態度:
一方面,她在三部著作中所描述的自身家庭背景並不普遍,這讓她在作品中某些部份展示了對相較之下「普通人的境遇」的挑釁和困惑;同時,她卻在作品的其他部份,對這種普通的生活抱持著好感和欣羨:
❝ 百合躺在月子中心的大床上,泛著一股奶和血的味道,我抱著百合的女孩,百合的丈夫收了一些衣物回家清洗,我想開口說些什麼時,卻沒有任何詞彙,但此時一切,如此美好。百合前所未有的盛放著,不再是那種綑成花束剪去多餘枝葉的脆弱樣貌了。她成為了山林間的百合花叢,成為沒有蓮花座、神仙光暈的凡人,卻是最好的凡人,最好的百合。 ──〈寫你.歧路〉,P81
❝ 微微就是我所能觸及懷抱的世界裡,最超現實的存在,學院與文學、研究與書海,涼薄起來,總能攻心入肺;失倫起來,就如那些禁書一樣,他人都成為了地獄。所以更要珍惜俗世,以俗氣護體,或許才能走過字林極地蠻荒心靈。 ──〈微微一笑很傾城〉,P208
她的「不普通」,一開始源自家庭經驗,後來則和「寫作者」的模樣以及「文學」聯繫在一起。在她眼中,會寫的人與他人有本質上的殊異,因而不見得能與塵世的悲歡共通,甚至被賦予責任。而她時常想擺脫「責任」這類無聊的字眼。對凡與殊的矛盾,使讀者在作品中一面享受對她的獵奇觀看,一面戴上這樣的目光審視周遭習以為常的世界(以及自己),生發日常外的樂趣。有時,這種拉鋸會展現在敘述裡對「潔淨」的辯證上,讓我總是停下來思考:為什麼亞妮一邊覺得自己被俗人弄髒,一邊又為自己比較乾淨而感到抱歉?
作為作者/被觀看者,她對此既自傷、也自傲。讀這本書,我發現這份矛盾並沒有消失,也可能作者已經化解但作品尚未跟隨;但這也是我認為這部作品的細緻之處:它不是對糾結的解答,而是作者意識到自己如何被觀看、也「看到了」更多之後,明白即使心中對萬物有一己的理解、也不代表要「寫出來」⋯⋯就算寫出了事情,亦不代表要連本帶利地寫出自己對事情的完全觀點。
交出故事,但不一定交出心。雖然她用「馴服」這個字眼,但我相信這個轉變並不只是她對她所謂的「獸」的檢討,也包含她對他人的體諒:
告訴別人別去知道,別人只會更想知道。所以,作為一個「已知的人」,能給予他人最大的無聲善待,無非是默默瞞住他們,讓他們慢一點,再慢一點。
Ⅳ.
以此理解,第四輯「寫字的人」,便是她對自己所擁有的「寫作」這頭獸、這把刀的再凝視,談寫作與領悟的內外落差;落差,意味著寫作還原記憶/真實的永恆趨近與永不可能,也因此,寫的才能與寫的慾望都只是寫的條件,而不是寫的理由。
第一輯「時間的單位」,她後悔自己太慢領悟寫的反作用力,因為理解誠實的代價並不只由自己支付,進而延伸記憶與寫作與真實可能的敵對關係,既可視為奔三後的鄉愁字典,但同樣作為寫作者,我將其視為她給自己的提醒:
❝ 寫下記憶這件事,就像把寶物從土底掘出,擺在陽光下、送進博物館供人觀看,瞬間補上了千年時間,成了失彩的兵馬俑,寫完的記憶像沖了太多次的茶包,或風乾了的焦黃照片,再碰就要風化。
但我總不甘它在心底永生豔麗,總想把它拿出來寫成了時間的流沙。 ──〈不在路上〉,P50
第二輯「戀愛前請詳閱公開說明書」外觀仍像前兩部作品寫愛情,但態度已從細數恩仇化為無有大是大非,甚至甘願如物理學,看待自身如看待一個現象,讀來竟有些放下屠刀的禪意;輯三「不務正業的那些事」呼應「寫字的人」,字面上看來是要談寫作之外的事,但我從中讀到前述亞妮對「普通俗世」的理解,如今在她筆下,平凡已經是可愛多過可疑了。
雖然《寫你》也有個你,但《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的「你」的意涵已經移動,新作對象讀者顯然與過往作品不同。一年多前她受金車文藝訪問時說自己寫他人,寫了也不讓被寫的人知道 ── 那時,她預設的讀者是屏除了被寫的人以外的整個世界,是對外的昭告與平反;《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在作品上,卻已不再忽略被書寫對象的目光:
❝ 如果我能寫下『不喜歡別人總看著我』,那為什麼自己要這樣看著別人呢,會不會他們都不想被這樣寫著與看著?她的問題被我收進包包,無法作答。經過一些日子與更多的字,現在的我勉強能告訴她,是的就是不公平,但不公平不是不正義,請原諒我的不公平。 ──〈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P86
我也擅自歡喜於書中的她並未放下寫的驕傲:
❝ 終究我還是無法把自己的文字,當成海苔醬或是三島香鬆就飯吃了,每一次的文字模擬,多少都會卸去一些原本的自己。 ──〈有女初老成〉,P62
懂得隱藏,不等於拋擲寫作。寫作之為一種工具,拔刀仍要投注心魂,只是不用每次拚命而已。
Ⅴ.
新作中有個句子把我一直留在書裡。其實在文章結構中那僅是一個陳述背景的說明,她寫:「莒哈絲只一次戀愛,十八歲,就老了。而我卻是很晚,才開始感覺年輕。」(〈有女初老成〉,P62)可從三部作品一路讀來,我對這句話的理解不是老,而是:亞妮很晚才開始當一個普通人。正如她數次引用的榮格,亞妮是作為特別的人、去學習普通的人的一切,然後知道特別既是發光,也是帶刺。
然後再知道了,原來她感到抱歉,正是因為自己特別。
這是她的抱歉,也是文學的抱歉。如果像我一樣任性,或許會有「繼續發光,繼續帶刺」這個選項,但她在這本書中的書寫,顯示她選擇了費力去摸索如何不帶刺地發光。
而她才剛開始懂得當一個普通人而已,那麼全新、那麼少年。
不知何年何月,早在讀她的作品前,我曾在某刊讀到楊佳嫻為《寫你》作的序,一直記著其中引用朱天文〈炎夏之都〉,「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幾年後寫這篇序,想到這句引用,用它作尺,也能量測出亞妮的轉變:讀作品裡她筆下的自己,感覺到的多半是,有身體並不好。因為身體比心靈更不可能完美。如今她把過去念茲在茲的許多瑕疵,和心靈的身世解除連結、勾銷仇怨。病、醜與髒,都不再是命運:
❝ 我漸漸能與這雙手相處,甚至發現它適宜觸摸,觸摸一切不光滑甚近暴烈的質地紋路。 ──〈所有的喜歡在抵達愛之前〉,P146
果然,我也是平凡的,平凡得樂於看見和解的結局,樂於把世界想成斜坡、事物一落地自動被賦予朝圓滿運動的慣性。這當然也可能是亞妮意識到世間的喜好之後、有意識的展演也未可知,但至少目前我被這種展演慰藉了。各自宏觀,每一個人都是從狼慢慢變成狐狸先生的,既然都要回望,普通人會想對自己說:欣慰要比遺憾多。
唯一好奇的,只有她之前受訪,提到下一本書會是小說集。如今這本書仍是散文。也許真像她寫道,散文是撿。裁切記憶之前,要再多撿一些。
撿的時候,欣慰地說:多麼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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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的後悔/狐狸先生凝視著狼
蔣亞妮《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序
2020 年 3 月 30 日發行
設計. 內頁插畫_ 馮議徹
本文描圖重製_ 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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