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謠搖滾之父——現在,他當然多了一個新的頭銜,諾貝爾文學獎得主Bob Dylan, 生涯寫了將近400首詞。
驚人的數量,直接體現在份量上,由大塊文化出版的中譯本,分為七冊,拿在手裡,就像磚頭一樣重(這不是誇飾)。
在一月號《文訊》雜誌寫了一篇書評,貼在這裡。
〈用藍調和詩歌唱醒了一個時代—10首歌讀巴布.狄倫歌詩集〉
《巴布.狄倫歌詩集》並不是一本書的名字,它的英文書名《Bob Dylan, The Lyrics: 1961—2012》簡單向讀者交代了幾個關鍵字:巴布.狄倫、歌詞選集,以及它所跨越的年份。
《巴布.狄倫歌詩集》也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套叢書的集合,繁中譯本將它劃分為七冊,每一冊在線性的時間序列中相連(這意味大歷史之河),並以不同的創作時期為分野(這代表個人的轉型與探索)。是的,想料理狄倫學(Dylanology)這門繁複的、處處鑄下謎語的學科,非得這麼大費周章不可,尤其在狄倫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後。
世人熟知的狄倫印象,是民謠歌手,是搖滾巨星,「作家」狄倫大抵只出過兩本書:1960年代摹仿垮世代風格,晦澀難解的小說《狼蛛》,以及發表於千禧年之初備受讚譽的回憶錄《搖滾記》。狄倫所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憑藉的仍是他的歌詞,或者說,歌詞中藏孕的詩意與想像力。
這套書集結了將近400首詞作,時間跨度從1961年狄倫發行首張專輯之前,延伸至2012年的晚近作品《暴風雨》。台灣的出版社邀集了詩人、學者與音樂人共同翻譯,期盼這七冊書能成為華人世界狄倫歌詞的最佳譯本。
要在短短數千字的規格內評論橫跨半世紀的歌詞,原先就不可能(另一個衍生問題是:我是要評論狄倫的詞本身呢?還是譯者的譯筆?),此外,在紙上「閱讀」歌詞也有其不適切性(倘若你是個從未聽過狄倫歌曲的讀者)。
比較實際的作法,是我拉出一條動線,它類似時間的廊道,有清晰的軌跡,讓人見證那個當初從明尼蘇達搭便車到紐約闖蕩的小伙子,如何穿透各種思潮的迴聲,遊走於不同的文化圈子,最終形塑出20世紀一面輝煌的心靈景觀。
這條廊道同時也收納了「時代的聲音」,即狄倫透過他自己的作品,替身處的各個時代拓印出的集體奮鬥、思索乃至於陷落。漫漫的時光中,新的聲光覆蓋上舊的,他的洞見和寓言,都在音樂休止處沖積成一片豐美的文字綠洲。
我精選了十首歌,它們是我理解狄倫的索引,也具備導讀的功能。
⚡️ 你是我繼續上路的原因(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1963)
文學中有所謂的「行路文學」文類,音樂裡也有「行路歌謠」,以孕育狄倫的美國來說,行路歌謠可溯及山歌、草根民謠與源自南方各州的庶民音樂。〈別再多想,沒事了〉(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是歌者將踏上一條漫長孤寂的道路前(that long, lonesome road),和有緣無份的心上人別離的時刻,給自己的一次精神喊話:即使我在路的暗處,前方困頓難行,別多想,一切都會沒事的。
這首歌收錄於狄倫第二張專輯《自由不羈的巴布.狄倫》(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那時,狄倫剛抵達紐約的藝文漩渦格林威治村,與長他幾歲的女友談著戀愛,〈別再多想,沒事了〉洋溢出的樂觀,是他彼時的心境寫照。
⚡️ 如果上帝在我們這一邊(With God On Our Side, 1964)
美國總統就職宣誓的典禮上,新任總統手按《聖經》,隨著首席大法官宣讀誓詞,最後一句便是:「我祈求上帝的保佑。」(So help me God)美國以基督教立國,宗教與道德是維護社會秩序的兩大支柱,而宗教與道德,向來是狄倫詞作中探討的主題。
〈上帝在我們這一邊〉(With God On Our Side)收錄於狄倫生涯最富政治意識的一張專輯《時代正在改變》(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時值民權運動方興未艾的燃點,狄倫在詞句間來回替換上帝的位置,有時祂與敵人(西班牙人、德國納粹)站在一起,有時又回到我們這一邊。
年紀輕輕的狄倫,世故老成地向人探問:什麼是正義?以上帝之名,是否惡也可以為善?
⚡️ 每個人都在做愛,就在荒蕪街(Desolation Row, 1965)
1960年代中期,狄倫「封印」了抗議歌手的形象,他戴上墨鏡,揹起電吉他,舞台上鋒芒畢露,轉型成一名搖滾歌手。《六十一號公路重遊》(Highway 61 Revisited)便是狄倫替吉他「接上電」(go electric)的產物,專輯中塞滿咆哮呼嘯的歌曲,唯獨收尾曲《荒蕪街》(Desolation Row)延續出道時的民謠語彙。我以為,這是狄倫刻意採用的編曲手法,如此,才能把那條街的故事說得完整,講得清楚。
《荒蕪街》長十一分鐘,比制式的三分鐘流行歌更有容量收納一長串的人物和奇想: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和奧菲麗亞,《聖經》裡的諾亞與撒馬利亞人,扮成羅賓漢的愛因斯坦,他們交相行走於荒蕪街,在那裡活了又死,死了又活。歌詞中有一句「我必須重新排列那些臉,再一一取上別的名號」(I had to rearrange their faces, and give them all another name)。
那條幽幽的荒蕪街,兩側貼滿浮浪者的臉。
⚡️ 星星不會墜落,去找點樂子(Goin' To Acapulco, 1967)
狄倫化身搖滾巨星的那幾年,有一支五人樂隊陪著他世界巡演,那支樂隊來自加拿大,當時名為The Hawks。1966年,狄倫騎摩托車時遭遇了一場車禍,逼使他暫離公眾視野,退回烏茲塔克的屋舍隱居、療養。
狄倫於是召來The Hawks(他們即將更名為The Band),陪他在地下室閉關寫歌,眾人洋洋灑灑Jam了一百多首,灌錄為傳說中的《地下室錄音帶》(The Basement Tapes),〈去阿卡普爾科〉(Goin' To Acapulco)是這段沉潛時期的產物。
阿卡普爾科是墨西哥的一座港市,以夜生活聞名。海港會引來水手,有水手上岸處就有妓女戶。「地下室」階段的狄倫不再文以載道(以現時的說法是:放下偶包),他在〈去阿卡普爾科〉換上一副輕鬆姿態,「她喜歡去巨大的地方,安頓在那裡等我靠近」(she likes to go to big places, and just set there waiting’ for me to come),明眼人都讀得出來,狄倫在暗示什麼。
⚡️ 愛只不過是個髒字(Love Is Just A Four-Letter Word, 1968)
狄倫初抵格林威治村,便與當時的民謠皇后(Queen Of Folk)瓊.拜亞相遇,1963年,兩人在金恩博士發起的「向華盛頓進軍」遊行中,一同上台演出,那是歷史性的一天—就在同一場遊行,金恩博士發表了震古鑠今的「我有一個夢」演說。
狄倫與拜亞的感情一如60年代的時局,起起伏伏。最早拜亞是狄倫的樂壇先進,很快地,狄倫的巨大名聲就淹沒了拜亞。1968年,拜亞錄製了一張全是狄倫作品的翻唱專輯《任何一個今日》(Any Day Now),包含一首狄倫本人未曾詮釋過的原創曲〈愛只不過是個髒字〉(Love Is Just A Four-Letter Word)。
「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愛只不過是個髒字」(there was nothing more absurd than that: love is just a four-letter word),錄音室裡,拜亞船過水無痕似地輕聲唱著。時至今日,狄倫從未在任何場合演唱過這首歌。
⚡️ 我自靈魂深處為你而寫(Tangled Up In Blue, 1975)
〈鬱結衷腸〉(Tangled Up In Blue)公認是整個70年代狄倫最好的一張專輯《血路斑斑》(Blood On The Tracks)的開場曲,也是狄倫做為一名「不可靠的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集大成之作。歌裡,時間的概念消解了,昨日、今日、未來都幻化成一個浮想。
地域的限制也被打破,東岸、西岸、北方的林地、南方之城、布魯克林的蒙塔格街,美國各地處處是歌者搜索舊情人的所在。在那既被濃縮又無限拉長的時空中,狄倫安插了各種可能性,他在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之間轉換自如,也在「說的」與「唱的」之間自由擺盪(其實,你要說這是一首饒舌歌也沒有問題)。
「夜晚的咖啡館樂聲迴盪,革命在空中飄揚」(there was music in the cafés at night, and revolution in the air),狄倫如此形容地下室的同黨們。越戰結束的年代,他們藏身在那裡發出抒情的噪音。
⚡️ 魔鬼或上主,你得服事某個人(Gotta Serve Somebody, 1979)
狄倫是猶太人(另一位頗具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詩人歌手李歐納.柯恩同樣是猶太人),70年代晚期他受洗為基督徒,個人創作跟著宗教信仰而變動,帶來所謂的「宗教三部曲」,1979年的《慢行列車駛過來》(Slow Train Coming)正是第一部,專輯封面清楚出現了十字架。
雖然信的是神,狄倫比誰都知道他的歌是唱給世俗大眾聽的,他在〈你得服事某個人〉(Gotta Serve Somebody)創造了一種眾生平等(或者,眾生同樣精神匱乏)的世界觀,無論名醫或董事長、街頭太保或高官巡警、喝威士忌的或啃麵包的、打地舖的或睡彈簧床的,每個人都得服事某個人,向他告解,赦免自己的罪。
諸多人物角色中,包括用毒的性成癮搖滾樂手、叫Bobby的或叫Zimmy的,狄倫毫不避諱將自己置入這首歌的情節座標內,反正上主會保佑他的,他沒在怕。
⚡️ 活在政治掛帥的世界(Political World, 1989)
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坦克車駛入天安門,冷戰告終,蘇聯即將解體。種種價值瓦解而待重新建立,狄倫彷彿大夢初醒似的,回到他擅長的政治歌曲領域,〈政治掛帥的世界〉(Political World)依他自己的說法是:「這幾乎像是〈上帝在我們這一邊〉的更新版本。」
狄倫用激烈的、帶著攻擊性的言語,拆解那政治掛帥的世界:愛沒有生存的空間、智慧被關進監獄裡、慈悲被除名流放、勇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這樣不留情面把現實端到世人眼前,要人好好逼視它,那股憤怒與憂心,直追出道時寫下的〈戰爭大師〉(Masters Of War)。
如今,時間又過了三十年,這世界變本加厲的,只剩政治。
⚡️ 人群很瘋狂,時代很奇怪(Things Have Changed, 2000)
〈今非昔比〉(Things Have Changed)是狄倫替電影《天才接班人》(Wonder Boys)譜寫的主題曲,電影主角是一名遇上寫作瓶頸的小說家(多麼熟悉的遭遇啊)。狄倫先到剪接室看了毛片,替歌曲準備寫作材料,後來完成的成品中,歌詞不無對電影的指射(譬如,他明白提到了好萊塢),由此我們可以理解,身為一個商業市場上的創作者,狄倫很清楚知道自己服務的對象是誰。
〈今非昔比〉發表於1997年的《遺忘的時光》(Time Out Of Mind)與2001年的《愛與盜竊》("Love And Theft")之間,正值世紀的交界,狄倫在歌中編織了一幅世紀末的圖像:「世界將會爆炸,如果聖經正確無誤。」「我站在絞刑台,隨時等待地獄大門洞開。」
整首歌的核心是這四句話:「人群很瘋狂,時代很奇怪。我曾經介意,然而今非昔比。」(People are crazy and times are strange. I used to care, but things have changed.)律動的韻腳中,狄倫冷眼旁觀著,他已經是過來人了,不會隨意掉入興奮的陷阱。
⚡️ 褪色的歌謠,沉入深藍的海底(Tempest, 2012)
2011年,狄倫在眾人千呼萬喚下首度來台演出,隔年,他發行生涯第三十五張錄音室專輯《暴風雨》(Tempest)。往後幾年,狄倫接續帶來另外三張專輯,卻都以翻唱曲目為主,因此存有一個可能性:《暴風雨》不無可能,會是狄倫最後一張以原創曲目為主的作品。
專輯同名曲〈暴風雨〉是一首長篇敘事詩,狄倫扮演一個老練的說書人,娓娓講述鐵達尼號沉船的故事(無獨有偶,《荒蕪街》也曾提到鐵達尼),狄倫在史實中融入他擅長的超現實意象:注滿淚水的酒吧、張開大門的宇宙、夢中下沉的船身。
「大船乘著海浪向前,航向一個預言中的黃金年代。」其實,狄倫自己也是一艘大船,一艘破冰的大船,打破了民謠與搖滾的疆界,粉碎通俗歌謠和嚴肅文學的界線。他用文字構築出一座座迷宮,文體自成一個江湖。
曾有人問他:「你的歌都關於什麼呢?」狄倫給了一個很狄倫式的回答:「哦!我的歌啊,有些關於四分鐘,有些關於五分鐘,還有一些,無論你相信與否,關於十一或十二分鐘。」
是啊,別忘了,狄倫文字的質地再好,負載的思想再精純,那畢竟是歌詞,與歌曲一體雙生。放在紙上閱讀,只得其一半,想完全潛入那條時間光廊,被狄倫的「聲音」醍醐灌頂,你仍得用聽的。
(註:文內歌詞中譯,取自馬世芳、陳黎、張芬齡、葉覓覓、崔舜華、蔡琳森、曾珍珍、余三奇、楊嘉的譯作)
台灣 車禍迷因 大 集合 在 Man Kind 生而為人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文長】
生而為人,誰不想活在「幸福」的家庭?
可能是最近的角色和密集接觸孩子,突然想起這篇文章。網路世代的好處就是資料很好找~好幾年前的資料都能迅速找齊。
那是「乖孩子最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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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沒有說話〉袁瓊瓊
早上看到資優生燒炭自殺的新聞。很小的孩子,才十五歲。買報紙的地方是 7-11,兩個店員都很年輕,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我問他們:「你們小孩子能不能了解他為什麼會自殺?」
兩個人跟我說了滿多的。
報紙上登了很多人的意見,家長的,醫生的,專家的。奇怪的就是沒有人去問其他的,玩《曙光 Online》 的孩子,尤其是只有十五歲的孩子的意見。要知道這個十五歲的男孩為什麼會自殺,不是應該跟他同年齡同背景同喜好的孩子最能懂嗎?
我家小孩也玩線上遊戲。看到這個消息,三個人共同意見是:
1.一定會有大官要來禁止線上遊戲了。
2.許多作父母的作師長的,對孩子玩線上遊戲一定管制更嚴了。
3.玩線上遊戲成為小孩學壞或自殺的入口。好像是因為沈迷線上遊戲,才導致孩子們的 負面傾向。導致他脫離現實,反社會....等等等等。
我不玩線上遊戲。不過說實話,我有親戚玩線上麻將。看她打麻將時跟那些不熟識的網友互動的不亦樂乎,寒暄招呼打屁調情飛來飛去。她說她每天都要去摸上幾圈,偶而無法節制時會玩上十幾個鐘頭。阿麻將就不是線上遊戲?一定是小朋友玩的才叫做線上遊戲?我親戚因為和我一樣老人家,所以沒有人去把她電腦鎖起來。不然我猜她大半也會燒炭自殺。
她今年八十七歲,腰腿骨都不大方便了,玩線上麻將是她唯一的人際關係,是她唯一的生趣。
線上遊戲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最大意義可能不是「玩」,而其實只是人際互動而已。我跟小兒子聊天,他說線上遊戲:「有時好玩,有時不好玩。」那好不好玩是取決於難易度嗎?取決於打死幾個怪獸拿到多少寶物嗎?他說不是。朋友在的時候好玩,不在的時候不好玩。
現在人際關係的互動,其實已經與過去完全不同了。如果一昧認定走出門去才交得到朋友,未免狹隘。某方面來說,大人世界裡MSN,雅虎通,Skype,不也一樣是網路交友嗎?為什麼要認定孩子們在線上遊戲裡交到的就不是朋友呢?要認真說起來,線上遊戲裡交到的朋友,可能比MSN, Skype 或雅虎通裡交到的更可靠呢。
線上遊戲是這樣一種東西,所有玩家進入虛擬世界中,使用各自挑選的身份。在這身份背後,可能是十五歲的小孩子,可能是八十七歲老人家。都無礙。重點是進入線上遊戲世界之後共同建立出的生死交情。在這虛擬世界裡,有一個狀態是現實世界不能相比也無法想像的。在虛擬世界裡出現的都是「真」人。由於使用的是虛假的身份,在線上遊戲裡,一個人往往會直接了當的暴露他的本質。當然有大的裝小,小的裝老,男裝女,女裝男,或是恐龍裝美女,美女裝帥哥的情形。不過選擇角色這件事的微妙處就在於,會做的選擇,往往透露出我們本質的某個部分。
參與遊戲之後,會結交同伴。就算在虛擬世界,獨行俠也是難以成事的。我們在現實世界,有時候要幫助人,會心有餘力不足。遊戲世界裡簡單多了。我們在現實世界,有時候要陷害人,會左顧忌右害怕。遊戲世界裡簡單多了。在遊戲世界裡,大家呈露的,極大部分是本性。在遊戲裡會為你兩肋插刀的人,通常在現實社會,他會做同樣選擇,雖然未必能做到。而會陷害你的人,現實世界裡,就算外表觀之似人君,給他機會,他下手不會留情的。
因為無須負責,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惹了再大的事,消失便是。換個帳號再上來,不用二十年,兩分鐘之後就又是一條英雄好漢。在無須負責,匿名,隨時可以消失隱藏,隨時可以重來的這個虛擬世界裡,唯一需要負責的,只是自己的良心而已。所以,一個人本性如何,在玩線上遊戲時,看的最清楚。
跟小孩聊時,他們說到一件事讓我震動。兒子說他們在遊戲裡要攻城,必須跟陌生人結盟,幾場戰役下來,誰忠誠誰可靠就看出來了。這些線上朋友,後來就培養了生死交情,有一次相約見面。見到本人的時候,真是不可思議,有小學生,有老頭,有上班族,也有檳榔辣妹。但是因為是同好,互通一下線上的暱稱,立刻就熟起來。他們在相處時,看到的是「真」人,是那在攻城掠地時呈現自己本質的「真」人。一群人,在不相干的人看來,可能是怪異的集合吧,但是他們很快進入狀況,毫無隔閡的開始交流。兒子說:「談到後來,你根本就不覺得他是老頭子,覺得他就是遊戲裡那個角色。」
我聽了覺得真是天人的場合。所有人是直心見性,以「本我」相交。他們越過了皮相的表面,直接看到了人的內在。
看到林志翔在《曙光 Online 》上是「囤墾團團長」的位置,可以想見他手底下一定不少人馬。會有這種威望,坐到這位置,我相信困難度與現實社會並無不同。不同處只是現實世界裡不會有人去信服一個十五歲少年。在林志翔,想必他自己也覺得他帶領的那些團員是他必須負責的。跟王永慶覺得要對他的員工負責的心理並無二致。一個鎖電腦的動作,不僅只是阻隔了他上網,其實也等於摧毀他在網路上建立的人生。
聽 7-11 店員講,電視新聞上說,他雖然以榜首進入羅東高工,其實想念另一所學校。十五歲的「囤墾團團長」,連選擇自己未來的路的權力都沒有。家裡說他「沈迷」網路遊戲,考完基測後玩得更凶。家裡沒有理解到,他在放棄念自己想念的學校之後,唯一紓解的管道就是線上遊戲。母親說:「以前也曾經鎖過電腦,都沒出事。」我從這話裡聽到的是,這是個一直被約束的孩子,他想做的任何事,如果不是大人認可的,基本上都有隨時被中止的風險。
他這一生裡,究竟退讓過多少事情,我們不知道。他書念的不錯。或可推知他其實盡到他身為子女或學生的本分。但是,依然必須在生活裡退讓。林志翔遺書裡寫:「我的人生已經快過不下去了,現在最後的依靠又失去了,除了死,我別無選擇。」我兒子說:「看到遺書的時候,我只有一個想法。他一定在心裡給自己設了底線,告訴自己,如果這條底線也被越過,那我就不活了。」
對於這十五歲男孩,如果還可以玩《曙光 Online 》,那麼生活多麼無奈,他就可以忍受下去。但是家裡鎖住了電腦。沒有人知道那是把他逼到了沒有退路之處。
大約十年前吧,台灣有個植物人,昏睡七年之後醒來了。當時是很大的新聞。但是後續的情況,知道的就很少了。這男孩念大學的時候出了車禍,就此成了植物人。當時在班上有個要好的女友。昏迷之後,這女孩天天來看他,一年過去了,男孩沒醒來。母親於是勸那女孩放棄自己的兒子,因為他可能永遠也不會醒來。
但是女孩子離開之後,六年,男孩醒來了。由於肢體萎縮,雖然醒來了,如同半殘廢,必須坐輪椅。母親給他弄了個刻圖章的小店讓他維生。這時候,當年的女朋友回來了。依然愛他,願意和他在一起。可是現在的男孩是個靠刻印章維生的半殘廢,而女方大學畢業,在外商公司工作。母親強力阻攔,不讓兩個人在一起。終於拆散了兩人。女孩再度離開。母親告訴兒子,她是為他好。女方條件和他太懸殊,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幸福。她怕女方有一天會拋棄他,她不忍心讓兒子受那種打擊,所以為了保護他,才勸女方離開。
兒子沒有說話。
但是當天晚上就上吊自殺了。
家裡把電腦鎖住的時候,林志翔也沒有做任何表示。母親作主的時候,兒子沒有說話。他只是把廁所門縫用報紙塞住,燒炭自殺。
我有時候認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能夠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相信他的能力,然後站在一旁,看他成長,並且欣賞。身為父母應該像園丁,給樹木澆水,除蟲之後,就看他生長。我們不會規定玫瑰要變成茶花。但是許多父母常常想把香蕉種成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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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開山里里民,不會把家庭的問題直接「歸功」於儒家、華人文化、傳統思維的影響。這問題整個地球村都在發生吧。家裡那本經很少人讀得懂,只好邊碰撞邊摸索。
或許在自尊面前,生命不算什麼。
願你在這找到 #生而為人 的美好
#兒子沒有說話 #袁瓊瓊
#開山里 #自殺 #同理 #關懷
#底線 #撿到槍 #沉默 #儒家
#教育 #家庭 #自尊
#下一篇文章寫履歷或留學申請好了
#想飛的心按耐不住
#本人一向支持暫時離開
台灣 車禍迷因 大 集合 在 男孩媽媽的育兒手記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我有時候認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能夠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相信他的能力,然後站在一旁,看他成長,並且欣賞。身為父母應該像園丁,給樹木澆水,除蟲之後,就看他生長。我們不會規定玫瑰要變成茶花。但是許多父母常常想把香蕉種成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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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沒有說話 袁瓊瓊
早上看到資優生燒炭自殺的新聞。很小的孩子,才十五歲。買報紙的地方是 7-11,兩個店員都很年輕,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我問他們:「你們小孩子能不能了解他為什麼會自殺?」
兩個人跟我說了滿多的。
報紙上登了很多人的意見,家長的,醫生的,專家的。奇怪的就是沒有人去問其他的,玩《曙光 Online》 的孩子,尤其是只有十五歲的孩子的意見。要知道這個十五歲的男孩為什麼會自殺,不是應該跟他同年齡同背景同喜好的孩子最能懂嗎?
我家小孩也玩線上遊戲。看到這個消息,三個人共同意見是:
1. 一定會有大官要來禁止線上遊戲了。
2. 許多作父母的作師長的,對孩子玩線上遊戲一定管制更嚴了。
3. 玩線上遊戲成為小孩學壞或自殺的入口。好像是因為沈迷線上遊戲,才導致孩子們的 負面傾向。導致他脫離現實,反社會⋯⋯等等等等。
我不玩線上遊戲。不過說實話,我有親戚玩線上麻將。看她打麻將時跟那些不熟識的網友互動的不亦樂乎,寒暄招呼打屁調情飛來飛去。她說她每天都要去摸上幾圈,偶而無法節制時會玩上十幾個鐘頭。阿麻將就不是線上遊戲?一定是小朋友玩的才叫做線上遊戲?我親戚因為和我一樣老人家,所以沒有人去把她電腦鎖起來。不然我猜她大半也會燒炭自殺。
她今年八十七歲,腰腿骨都不大方便了,玩線上麻將是她唯一的人際關係,是她唯一的生趣。
線上遊戲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最大意義可能不是「玩」,而其實只是人際互動而已。我跟小兒子聊天,他說線上遊戲:「有時好玩,有時不好玩。」那好不好玩是取決於難易度嗎?取決於打死幾個怪獸拿到多少寶物嗎?他說不是。朋友在的時候好玩,不在的時候不好玩。
現在人際關係的互動,其實已經與過去完全不同了。如果一昧認定走出門去才交得到朋友,未免狹隘。某方面來說,大人世界裡MSN,雅虎通,Skype,不也一樣是網路交友嗎?為什麼要認定孩子們在線上遊戲裡交到的就不是朋友呢?要認真說起來,線上遊戲裡交到的朋友,可能比MSN, Skype或雅虎通裡交到的更可靠呢。
線上遊戲是這樣一種東西,所有玩家進入虛擬世界中,使用各自挑選的身份。在這身份背後,可能是十五歲的小孩子,可能是八十七歲老人家。都無礙。重點是進入線上遊戲世界之後共同建立出的生死交情。在這虛擬世界裡,有一個狀態是現實世界不能相比也無法想像的。在虛擬世界裡出現的都是「真」人。由於使用的是虛假的身份,在線上遊戲裡,一個人往往會直接了當的暴露他的本質。當然有大的裝小,小的裝老,男裝女,女裝男,或是恐龍裝美女,美女裝帥哥的情形。不過選擇角色這件事的微妙處就在於,會做的選擇,往往透露出我們本質的某個部分。
參與遊戲之後,會結交同伴。就算在虛擬世界,獨行俠也是難以成事的。我們在現實世界,有時候要幫助人,會心有餘力不足。遊戲世界裡簡單多了。我們在現實世界,有時候要陷害人,會左顧忌右害怕。遊戲世界裡簡單多了。在遊戲世界裡,大家呈露的,極大部分是本性。在遊戲裡會為你兩肋插刀的人,通常在現實社會,他會做同樣選擇,雖然未必能做到。而會陷害你的人,現實世界裡,就算外表觀之似人君,給他機會,他下手不會留情的。
因為無須負責,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惹了再大的事,消失便是。換個帳號再上來,不用二十年,兩分鐘之後就又是一條英雄好漢。在無須負責,匿名,隨時可以消失隱藏,隨時可以重來的這個虛擬世界裡,唯一需要負責的,只是自己的良心而已。所以,一個人本性如何,在玩線上遊戲時,看的最清楚。
跟小孩聊時,他們說到一件事讓我震動。兒子說他們在遊戲裡要攻城,必須跟陌生人結盟,幾場戰役下來,誰忠誠誰可靠就看出來了。這些線上朋友,後來就培養了生死交情,有一次相約見面。見到本人的時候,真是不可思議,有小學生,有老頭,有上班族,也有檳榔辣妹。但是因為是同好,互通一下線上的暱稱,立刻就熟起來。他們在相處時,看到的是「真」人,是那在攻城掠地時呈現自己本質的「真」人。一群人,在不相干的人看來,可能是怪異的集合吧,但是他們很快進入狀況,毫無隔閡的開始交流。兒子說:「談到後來,你根本就不覺得他是老頭子,覺得他就是遊戲裡那個角色。」
我聽了覺得真是天人的場合。所有人是直心見性,以「本我」相交。他們越過了皮相的表面,直接看到了人的內在。
看到林志翔在《曙光 Online 》上是「囤墾團團長」的位置,可以想見他手底下一定不少人馬。會有這種威望,坐到這位置,我相信困難度與現實社會並無不同。不同處只是現實世界裡不會有人去信服一個十五歲少年。在林志翔,想必他自己也覺得他帶領的那些團員是他必須負責的。跟王永慶覺得要對他的員工負責的心理並無二致。一個鎖電腦的動作,不僅只是阻隔了他上網,其實也等於摧毀他在網路上建立的人生。
聽 7-11 店員講,電視新聞上說,他雖然以榜首進入羅東高工,其實想念另一所學校。十五歲的「囤墾團團長」,連選擇自己未來的路的權力都沒有。家裡說他「沈迷」網路遊戲,考完基測後玩得更凶。家裡沒有理解到,他在放棄念自己想念的學校之後,唯一紓解的管道就是線上遊戲。母親說:「以前也曾經鎖過電腦,都沒出事。」我從這話裡聽到的是,這是個一直被約束的孩子,他想做的任何事,如果不是大人認可的,基本上都有隨時被中止的風險。
他這一生裡,究竟退讓過多少事情,我們不知道。他書念的不錯。或可推知他其實盡到他身為子女或學生的本分。但是,依然必須在生活裡退讓。林志翔遺書裡寫:「我的人生已經快過不下去了,現在最後的依靠又失去了,除了死,我別無選擇。」我兒子說:「看到遺書的時候,我只有一個想法。他一定在心裡給自己設了底線,告訴自己,如果這條底線也被越過,那我就不活了。」
對於這十五歲男孩,如果還可以玩《曙光 Online 》,那麼生活多麼無奈,他就可以忍受下去。但是家裡鎖住了電腦。沒有人知道那是把他逼到了沒有退路之處。
大約十年前吧,台灣有個植物人,昏睡七年之後醒來了。當時是很大的新聞。但是後續的情況,知道的就很少了。這男孩念大學的時候出了車禍,就此成了植物人。當時在班上有個要好的女友。昏迷之後,這女孩天天來看他,一年過去了,男孩沒醒來。母親於是勸那女孩放棄自己的兒子,因為他可能永遠也不會醒來。
但是女孩子離開之後,六年,男孩醒來了。由於肢體萎縮,雖然醒來了,如同半殘廢,必須坐輪椅。母親給他弄了個刻圖章的小店讓他維生。這時候,當年的女朋友回來了。依然愛他,願意和他在一起。可是現在的男孩是個靠刻印章維生的半殘廢,而女方大學畢業,在外商公司工作。母親強力阻攔,不讓兩個人在一起。終於拆散了兩人。女孩再度離開。母親告訴兒子,她是為他好。女方條件和他太懸殊,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幸福。她怕女方有一天會拋棄他,她不忍心讓兒子受那種打擊,所以為了保護他,才勸女方離開。
兒子沒有說話。
但是當天晚上就上吊自殺了。
家裡把電腦鎖住的時候,林志翔也沒有做任何表示。母親作主的時候,兒子沒有說話。他只是把廁所門縫用報紙塞住,燒炭自殺。
我有時候認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能夠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相信他的能力,然後站在一旁,看他成長,並且欣賞。身為父母應該像園丁,給樹木澆水,除蟲之後,就看他生長。我們不會規定玫瑰要變成茶花。但是許多父母常常想把香蕉種成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