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首飾(下)
我媽像所有的女人一樣, 愛美, 愛首飾, 尤其是金飾. 還因為經過物質匱乏的貧窮與長輩戰爭艱苦逃難, 所以攢了點小錢就是買金飾, 保值在他們那一代人的心中非常重要.
不過, 我後來看到的首飾其實是”剩下來”的了.
媽媽年輕時候應該就斷斷續續在買了, 金飾, 項鍊, 戒指, 元寶, 十二生肖… 在我大概國中時候家裡遭了小偷, 一個保險箱被撬開, 裡面的東西當然都不見了.
我那時候太小, 保險箱裡到底有甚麼奇珍異寶也沒見過, 實在無法體會當時母親經年的積蓄被盜竊一空的悲憤哀痛. 到底被偷了多少東西, 值多少錢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但是我記得媽媽那張欲哭無淚的表情. 此後每每在書上讀到「欲哭無淚」這個成語我總能立刻知道那是甚麼樣極度悲傷的情緒, 累積多年的心血一夕全無的崩潰是甚麼感受.
從此也對那些各種形式的剽竊偷盜有著難以言說的痛恨.
那個被撬壞的保險箱後來一直在媽媽的房間裡, 像隻方形的醜陋怪獸蹲在角落, 被罰一輩子默默地張著空洞的大口, 不准合上. 有時看, 更像個被過度撕裂, 始終無法縫癒的傷口, 痛楚仍在.
家裡當然就沒有保險櫃了, 去銀行租比較保險.
姐姐年輕時有一段差點修成正果的姻緣, 可惜未成. 後來晚婚.
結婚時, 媽媽興奮地從銀行保險箱裡翻出後來積存的金飾首飾.
媽媽也像所有有女兒的母親, 買首飾除了愛漂亮自己戴, 更多是想留給女兒出嫁那天能風光耀眼, 張揚一番. 自從姐姐錯過第一次姻緣後, 可想知我媽等嫁女兒這一天等了幾十年.
媽媽把姐姐和我叫到房間裡, 拿出一堆閃閃亮亮的金飾. 怎麼搭, 怎麼配, 那天穿甚麼顏色, 甚麼衣服, 該怎麼戴… 姐姐平日衣著樸素不怎麼戴珠寶項鍊, 其實沒甚麼意見. 我在旁邊看著直想笑: 媽, 妳這40-50年的首飾樣式老土, 而且還是以前的夜市土豪招搖風格, 跟姐姐不搭耶.
可是我甚麼都沒說, 看得出最為難的人是媽媽, 不是姐姐. 每一件首飾的來歷, 買入的情境, 為什麼買… 久病年邁的媽媽心裡仍然一清二楚 – 這是她的一生啊. 她一定是買的時候算好這條要怎麼戴, 可是萬萬沒想到女兒婚姻就一次, 一次戴不了20-30條項鍊手環耳環戒指.
特選, 精選, 嚴選後, 金飾還是有幾十條. 珍珠, 玉環, 都還沒排上來呢.
再來挑一次, 也還剩有十來條. 實在無法淘汰甚麼了, 媽媽也累了, 說: 那就統統戴上吧.
看著姐姐把所有的首飾都戴上身(還嫌重), 真的金光閃閃, 土氣十足, 像個炫耀財富權勢的非洲酋長. 我在心裡偷笑.
姐姐當然有點不願意, 實在很土啊.
可是我很快又回頭想: 嫁女兒這一天等了半輩子, 曾經以為沒有這一天了, 但是老天還是讓媽媽等到了.
我爸媽都是不懂得表達自己感情的人(所以我們小孩也是), 尤其是對自己的父母和小孩. 我是非常非常後來才了解到這一點. 他們那一代人很多不知道如何對孩子表達關心, 只會用”錢還不夠用”這種聽起來很俗氣的語句, 或是默默地將所有的希望寄存在基下的一點點的首飾裡, 然後等著有一天看孩子將外表是珠寶其實是感情的首飾戴在身上.
將父母的關心與祝福戴在身上的孩子最有福.
姐姐後來當然是在婚禮戴了.
我在旁邊看到媽媽老淚縱橫, 替她編個心裡感想: 女兒是最美的新娘.
還有啊, 那些有福氣被戴在她女兒身上的首飾, 上輩子到底燒了甚麼好香! (下)
圖片: 沒有我姐金光閃閃的最美的新娘婚照, 用我爸的戒指替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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