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的鹽
「人的意識,有其可操弄的空間,這基本上是無可避免的,也就是說,並不是這些男女有什麼問題,而是變態太卑鄙,懂得利用人心的弱點,在變態面前,任憑你有多聰明或者多麼有防備,只要被掌握了開啟思維情感的關鍵鑰匙,就會達到近似催眠的效果,而將自己置入退無可退的境地.」
「思維缺陷可以如此定義,人的意識流動,流不通,停滯在那裏,不論走哪裏,都走不出去,而成為一種恍惚、衝突、疑惑,或不知怎麼辦的狀態,一個簡單的思維缺陷情境,比如我給你兩個選項,A和B,選其中一個便能得救,選A,被電擊,選B,也被電擊,欸,奇怪,不是有能得救的地方嗎?但事實上沒有,於是我就在A、B當中,不斷被電擊,最後,成為了一種無助而脆弱的姿態.」
by 名為變態的神父
「擱置懷疑」是心理變態者普遍的技巧,卸下你的防備,賺取你的同理心,藉由私密的對話瞬間進入與你親近、同等的位置,事實上,是壓低你的意識並且降低判斷能力,藉由語境與氛圍的掌控,語氣、表情、動作,自陳,交換信任,一起分享不可告人的祕密、做一件悖德的事,犯共同的錯誤,都能取得罪惡關聯性,可以在一瞬間使得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成為心靈密友.
不經意地展現自己善良的一面,透露出需要求助的姿態,即使在事前已經抱持著懷疑和反感,透過突破人際間界線,掌握進入心靈的鑰匙機關,只要一點點信任便能使得防禦潰堤,那些先備的懷疑可能反過來成為助長興起的不同印象,而成為過度美化,就像不良少年在雨中抱著一隻流浪貓,或者技安在小叮噹電影版裡面的表現.
時機成熟後,便由對等變成支配,真正同理彼此的人是不會試圖傷害對方,反而會預測自己不要做出對對方有所傷害的事,因此後續透漏的目的可以研判先前一開始都是虛偽的假象.
對於心理變態者而言,即使天生欠缺同理心,也可以藉由模傲的方式,經由學習和觀察而產生對於他人有效用的動作,換句話說,當你以為這是一個兩人之間獨特而且自然交心的舉動,事實上經由長時間觀察與測試得到的制式答案.
同理心分為認知同理心與情感同理心,情感同理即為感受對方的感受,認知同理即為去想他人會怎麼想,認知同理可以預測對方會產生什麼樣的行為反應,他們的需求,得出最佳公式並且誘導到獲取自身利益,以台北市長的名言來說,就是「你想聽什麼,我講給你聽,我注重實質效果.」
一般人容易將兩者相混淆,誠如混淆心理變態者和亞斯伯格症,心理變態者具有較高的認知同理但情感同理較低,自閉症或亞斯伯格則有情感同理但認知同理較低.
當一個人對你處處逢迎而幾乎沒有表露任何自我主張,那基本上可能就是出於扮演而來.
人們因為創傷經驗普遍追求「同理」,事實上,真正的完全同理並不容易,那也有著代價和風險,對於同理的不正常期待和要求,在現代社會,反而靠近來的,都是別有目的或擅長扮演技巧的人,退而求其次的「同情」,反而是較為安全的,而且一般人較容易表露,同情,指的是一種可以回溯情緒記憶的能力,包括預知可能降臨在他人身上苦難的能力,以及一種想要幫助人的情緒.
同理有其獨特性,可以和他人的痛苦產生連結,一起分享痛苦和他人共同感同深受,那具有美妙的治癒性質,但換句話說,他也可能有致鬱性質,分享痛苦並不會使問題得到解決,過度深入可能導致對方也陷入憂鬱當中,最終不可自拔而成為一種詛咒擴散.
如果一個人展露出來的痛苦可以讓所有人都同理他,每個人都覺得他跟自己很相像,各種不同的個人經歷,在同一個人身上彷彿都能重疊並且體驗得到,那很可能大有問題,屬於不正常的移情作用.
某個親切的阿北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
所以一個人說,「我可以明白他人的苦痛,苦民所苦」這有可能是真的,他可能具有強大的同理心,如釋迦摩尼,或者只是他懂得怎麼去做一個簡單有效的公式操作,例如希特勒.
關於新聞中所描述的事件,當事人勇敢的字句與理性分析,值得深入探討,可以得到幾個關鍵字.
「傳了訊息問我有沒有興趣到他現在做的公共性醫療媒體幫忙」
「泛出淺淺的笑:『妳平常都是這麼安靜嗎?』」
「他突然盯著我,像要透過瞳孔望穿靈魂似的:『說一說妳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麼呢?』」
「他告訴我一個並不怎麼有趣的事後,突然拉住我的手說:『我們來打勾勾,我會保守這個秘密,妳也不能講出去唷.』」
「他微笑:妳知道我約妳出來是為什麼嗎?我搖搖頭,他溫柔凝視著我,悠悠說:『我看到妳的文章,我覺得在我有能力的時候,想幫助妳,幫助我的學妹.』、『我想告訴妳,我以前跟妳一樣,也有過類似的遭遇,我約你出來是想告訴妳,妳並不孤單.』」
「我問妳唷,妳覺得牽手、擁抱、接吻、做愛,哪一個比較親密?」當事人回答牽手,對方回答「感覺都有」.
「『八個.但我現在太忙了,沒時間交女友.』後來不知道聊到了些什麼,我問他:『你有信仰嗎?』『我沒有信奉哪一個宗教,但我相信有神,精神上的信仰.』他接著繼續補充:『我希望在我死後,在最後的審判中,祂會跟我說,我這輩子做的好事比壞事多,我是一個好人.』」
「他像顆破掉的氣球癟了下去,露出惹人疼憐的小羊眼神楚楚嬌望著我:『我好緊張,壓力好大,集資昨晚才剛剛上線.』『妳可以抱抱我嗎?』他的聲音像是要掉出淚來.」
接著在擁抱的時候,強吻對方,事後低語「我好想支配你......」
「『妳覺得剛剛那樣有沒有很親密?』、『哎,我覺得感覺很奇怪.』、『為什麼?妳難道不喜歡嗎?』他裝傻的笑問.『不是這樣說的,這應該是件美好的事,跟你愛的人接觸,精神上會有種昇華般的美妙感受.但現在,你離我好遠好遠,我覺得很可怕.』他沒有回應,我繼續認真解釋:『我覺得你說的那些親密行為,只有發生在你愛的人身上,才有加乘作用,不然那些刺激感過了後,就像吸完毒品一樣,反而讓人覺得更為空虛.』『你知道什麼是愛嗎?愛對我來講,是兩人心中都有彼此,就算這一生都永遠不會再見面了,你還是可以感覺他就在你心裡,那才是最極致的親密與貼近.』」
基本上,陷入「擱置懷疑」的狀態是每個人都能在無意識下被誘使進入的,不過原作者令人佩服的地方,就是能夠快速的醒悟並且理性的分析,並且將這段過程記錄下來,避免其他人用同樣的套路受害,令人尊敬.
「想到我家看貓咪嗎?看看貓咪喜不喜歡妳.」
對方再強吻過後用上了轉移焦點的貓,似乎有部分男性喜歡用動物來騙取他人的信任,例如過去zz事件,主角用看兔子來引誘被害者進入他的家中施暴.
在對方興起防衛感之後,他用了另一套話術,
「這樣好了,我們現在有三種方案:一是回家看貓;二是妳想去哪裡,我就帶妳去那裡,只要車到的了的地方都可以;三是我開車送妳回家.」
基本上,是再度釋出選擇機會,但是掌控權實際上是在自己,三個選項之中只有最後一項是安全的.
當事人最後選擇了回家,一路上,他感到一陣驚愕,確定與不確定的感覺,但毫無疑問,他正在被從壓低的意識中緩慢地回復過來.
「我甚至連自己是不是被侵犯都不那麼確定了,我知道他不會犯法,如果我強硬抵抗,他必定會停止,一如他在車上還是那麼的紳士,溫和地對我說:『如果妳不想就不要.』好像是在暗示我:我剛剛沒有推開他,是因為我想要.我不可否認有些感覺讓我難以忘懷,甚至眷戀,但我同時也感覺異常的痛苦,整顆心像被人揉擰撕碎,我並不喜歡被這樣對待.」
精確的說法是,在還沒確認意願的情況下,就已經被強制索求,他已經做出對方「不想要的事」,已經做了再擺出尊重對方決定的樣子,只是在試圖除罪化剛才的行為.
回家的車程時,他牽著她的手,並時而撫摸,「妳就順著感覺走,就像我一樣,妳難道不喜歡剛剛那些感覺嗎?」
其實那個感覺是假的,是前面下了暗示以後所產生的決定,意即,「我問妳唷,妳覺得牽手、擁抱、接吻、做愛,哪一個比較親密?」他將牽手和做愛相連結,這應該只是第三者的客觀問題,做愛是個敏感字詞,在此時產生了語用性,意即,只要你回答了,就等於答應了某些言外之意,而他敢問做愛,看起來只是再問一個感性的問題,其實已經趁隙拉近了關係,只要對方沒有露出嫌惡的態度,就是一個「可以在妳面前談做愛」這種關係.
當對方以為只是感性的問題時間,回答沒有利害關係的牽手,後來的牽手行為剛好呼應了前頭的回答,意即「你剛剛答應了我可以牽你的手,而現在你很難拒絕」當對方認為「牽手是一種親密的行為」,他就利用牽手這種方式再進一步的,拓展彼此之間,可以進行親密關係的空間.
他不斷地進行一些,「你同意的我可以對你為所欲為的行為」.
最後他又貼上來,事主逕行拒絕.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存在著一些盲點,例如,我們很難拒絕別人,拒絕需要勇氣,我們不想打壞氣氛或被對方討厭.
又,「已經陷入錯誤的避免陷入錯誤」,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奇異防衛機制,我們無法犯錯或認同自己犯錯,在思維上,承認自己犯了錯會比什麼都困難得多.
換句話說,彌補這個錯誤會比界定清楚是非甚至憎恨對方來的重要,甚至因此不惜自責,自我傷害,這樣子的話,對方只要引誘你陷入錯誤,就可以讓你產生自然而然的超不自然感情去解釋,已經陷入錯誤中,還想著要避免錯誤的心.
這就像,你被奪取了一個無形的東西,而你必須要討回來,所以你的內在小孩,驅使你必須要回去見他,重現那個場景,用某種方法把那個錯誤彌補,或討回來.
但如果我們沒有這種經驗,就會為這種感覺感到不可思議,換句話說,明明是去尋仇的,但是原因不明的感覺我們會用「理性」解釋它是因為自己產生了感情,或者因為被傷害了而還想見對方,覺得自己很羞恥.
當我們要討東西的時候,又害怕討不到,因為主動權彷彿在對方身上,因此一開始氣憤,又害怕對方斷開連結,使自己失去彌補錯誤的機會,所以姿態又放軟,但這又造成矛盾,明明是自己損失了某種東西,卻反而要去哀求對方.
明明被強吻,或者受到傷害,為什麼受害者會開始自我審判,或者無法恨對方,或者產生情感呢?或者希望原諒對方,希望其他人不要把他看成是一名壞人,甚或是所謂「世界上沒有一個完美的人,只要是人都會犯錯.」
其實這句話,應該對自己說才對.
正是因為一個狡詐的人使自己陷於錯誤,而我們陷於錯誤之中,必然會產生懊悔、被剝奪的感受,為了要終結這段不好的記憶產生的負面情緒,終結我們被剝奪了某些東西,內在心靈就會運作防衛機制企圖產生各種解釋,比如,解釋那是一段愛情,這樣子,彼此對等,就沒有失去或者剝奪的問題,解釋那個不自願是我自願的.
而自責自己勝過於譴責對方,這其實挺正常的,假使我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不去責怪對方的用途仍然是,假定這個錯誤並不是錯誤,自責的用處是,先譴責自己就不用害怕其他人的譴責,也就是他人的目光,「因為我已經先自譴過了」換句話說,我先自傷以避免他人傷害我,例如他人評論這件事是在責怪自己的愚笨.
當我們陷於錯誤,責怪自己太笨,太容易相信別人,所以才上當,是一種解套方式,可以讓這段不愉快的經驗填補過去,或者解釋「在莫名其妙下被剝奪了某種東西的情境」不過,事實上,即使是身為男性的神父,在某種被安排好的情境下,也可能中這樣的陷阱.
還是老話一句,
「人本身,就是很好操弄的,腦袋被置入的感覺是不舒服的,由自己解讀在他人眼中的看法,是不愉快的,當你知道別人是如何入侵你的思維,自己是為何要滿足於不可控的慾望,那麼一切都是可以預測的,因為你知道墜入那樣的狀態是怎麼回事,喔,雪特,就被你侵入了嘛,被你給預測了嘛,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也是一樣的,而免於恐懼,而能快速地抽離.
最重要的,任何濫用此能力的人,都應該對他保持警戒.
這絕對不是你的錯,你太相信別人,你很笨,而是對方沒有遵守身為人應有的原則.」
無論如何,譴責變態是必要的,每譴責一個變態和記錄一次真相,都可以減少一個被害者,制裁一個自以為明白真理或無所不能的人,即使,基於某些不當連結,檢討他可能會令自己感受到難受,可能像是重現錯誤的情境,彷彿在說自己的錯.
他使我犯下的錯誤,卻也攜帶著我的錯誤而使他難以被譴責,那麼,不妨把它想像成一場意外.
有某種人經常在各處製造車禍事故,那麼,揭發他不僅不是錯誤,而是造福於他人的事,brother.
審判之眼貓位置 在 徐裴翊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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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作春泥更護花
◎黃俐雅(人本教育基金會南部聯合辦公室工作委員)
從小葉永鋕就很溫柔,喜愛編織與烹調。爸媽一度很擔心,帶他去看心智科。醫生說:「你的孩子很正常!」因此,家人都能接納永鋕的特質。
沒想到上了國中,班上男同學嘲笑他「娘娘腔」,甚至在廁所裡脫他的褲子,要驗明正身;即便告訴老師,也無法阻止同學捉弄。因此,永鋕改在快下課前去上廁所。
國三那年,葉媽媽發現一團揉掉的週記,上面寫著:「老師你難道瞎了眼嗎?兩份作業一樣的筆跡,都沒有看出來?」
事發前一個月,永鋕留下紙條說:「媽媽,我不想上學,學校有人要打我!」葉媽媽去電學校,希望學校關注此事,卻被敷衍的掛上電話。
2000 年 4 月 20 日,第四堂音樂課下課前,永鋕照往例向老師要求上廁所。雖然音樂教室旁邊就是廁所,學校卻以有人抽煙、不易管理為由將廁所鐵門拉上。永鋕不得不穿過黑板樹林區,跑向 100 公尺外的廁所。
鐘聲響起,永鋕被發現倒臥在廁所內,口鼻都是血,被送醫急救。主任回校後,指示學生沖洗廁所,並將染血外套泡水以便清洗。
隔天凌晨,永鋕離開了人間!
事發後,人本基金會曾陪同葉家向縣政府陳情要求查明真相;2000 年 6 月 23 日,屏東地方法院檢察署以廁所水箱漏水未修、地板濕滑導致永鋕跌倒,對校長等 3 人提起公訴;歷經屏東地方法院、台灣高等法院高雄分院判決無罪、最高法院兩次發回更審;直到 2006 年 9月 12 日,纏訟六年的案子大逆轉,台灣高等法院高雄分院更二審判決校長、總務主任、設備組長等三人過失致人於死,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 5 到 3 個月,得易科罰金,全案於 9 月底定讞。
回看這漫長的訴訟過程,前六年法院判他的意外是因為昏倒,第七年改判為滑倒致死;但是最該被審判的是,為何有那麼多的欺凌?學校也任由這狀態持續?死亡是果,長期被歧視是因;所以在這場長期的法律戰裡,參與其中的葉爸葉媽、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人本基金會,以及其他的有心人,都堅決地認為:我們不只要打贏官司,還要把永鋕個人,以及以前無數個「永鋕」的苦難,轉化為將來成千上萬個「永鋕」不再被欺負的養分。
我還記得,2000 年事情剛發生時,當時人本屏東辦公室主任張萍跟我去拜訪學校,除了聽校長的說法,也訪談他最後一堂課的老師、第一位發現現場的學生、同班的以及隨機遇到的學生,我們表明想協助的心意,包含由當時人本高雄辦公室主任禎芳為全校學生上一堂性別平等的課。
當我們勘察他倒臥的廁所時,雖然地板的血跡已被沖掉,小便斗旁噴射狀的連串血跡還烙在牆上,昏倒的人如何讓離地面四十公分處濺血?這讓死因有眾多揣測。明明音樂教室旁邊就有,他卻得跑去 100公尺外的廁所,只因校方擔心學生抽菸把廁所封鎖了。學生的生理需求與安全,在辦學者思維中比不上管理的重要。
透過與人訪談及環境接觸,我逐漸對他的學校生活有點雛形,在他身上發生的羞辱與欺負,單獨拿出其中的一項,都是慘不忍睹的;被同學圍堵脫褲子、被學弟罰站在馬路上、被迫幫同學寫作業、上下學路上被修理、下課時間的各種捉弄……為了儘量不跑廁所,能喝水喝湯嗎?每個上學的前一晚,睡前的他在想甚麼?要離家上學的他是怎樣的心情?
而且,不是單一事件,不是某個倒楣日,是日復一日經年累月的三年,他只是去上個學而已。葉媽媽去學校反應幾次後,永鋕跟媽媽說不要再去了!葉媽媽直到現在都只能猜測為何他需穿著卡其外套?他都說沒事,屏東的夏天是酷熱的,他是為了要遮掩或逃避甚麼?
永鋕是別人威權的出口,單調生活的樂子,陽剛文化的侵蝕對象,大家都知道他好下手,欺負孤立無援的他是安全的。老師呢?是不是潛意識認為問題在於他的行為特質?認為他改變行為問題就解決了?欺負他的學生也是受害者,當他們長大察覺到自己對人的傷害時。
在永誌家,我看到被他照顧過的動物、他巧手栽植的植物、他是唱合唱團的「第一女高音」,房間的電子琴是父母對他天賦的欣賞與支持,還有寫了又揉掉的紙條—『老師!你眼睛怎麼了?這些筆跡一樣的作業,你怎麼沒發現』?這是他沒送出去的控訴與求救,之前他在週記請導師幫忙處理也沒用。
女同學說他溫和貼心,他的客語教學很有趣,感情豐富的他為了死掉的狗哭了好幾天。他在家裡與村民心中是受歡迎的,會幫人洗頭、燙頭髮、不過剪髮還不能出師,村裡人炊粿、包粽子他會幫忙,他跟媽媽去喝喜酒是為了學習烹調,他買了不少食譜,每晚都端出四菜一湯,他一步步往他愛的餐飲科靠進,他做的緞帶花漂亮到老師想拿去福利社賣。這些多數成年人未必有的能力,竟是他受嘲弄欺侮的原因,只因他是男生,這些精彩的能力,在性別刻板印象下成了罪過。
葉媽媽不知道她會走進法庭,她在兒子消失時也『失心』了,直到接到屏東法院的敗訴通知(有檢察官主動針對這起意外提告),葉媽媽突然有清醒的感覺;她要幫她兒子要一個公道,她要讓校園不要再有第二個葉永鋕,結果迎接她的是漫長六年的敗訴。
後續的上訴,告的是學校廁所沒維修好,以致學生滑倒致死。每次到高雄,性別平等教育協會與我們都有人陪伴葉爸葉媽。第一次出庭前,我拿名片去跟校長、總務主任、庶務組長打招呼,他們收下我的名片,眼神看我一眼就迴避了,看著罹癌的校長,我想著他也是受苦的人啊,因緣際會讓彼此須為一個學生的死衝撞出更多文明的可能。
每次出庭,都是對原告的傷害,我印象深刻的是:有次法官請葉媽媽去看照片,她翻完轉身要回原告位置時,坐在旁聽席上的我看到的是破碎了的臉,痛苦而扭曲的線條竟可以割裂一張臉。法官問她有何話要說?她說:我只要想到我兒子活著與臨死前的樣子,我就痛苦的快要死掉,又擔心家人難受,常常洗澡沖水時哭到用頭去撞牆…
法官打斷他說:『不要講你的委屈,這是法院,不是讓你講委屈的,不然那些在外面車禍死掉的怎麼辦…』?如果多點人性,他可以說『妳的痛苦我知道,不過法庭是要證據的』。
又有一次,法官問葉媽媽有甚麼話?她說:『我夢到我兒子跟我說,他不是昏倒的,是滑倒的』法官大聲訓斥:『做夢就可以判案?那全台灣的法官律師都回家吃自己,法院也可以關門了…』。如果他有點人味,他可以說『你太思念你兒子了!我們就是在調查他的死因』,法官教訓她的時間比這短短一句話長好多好多!
法院判第一個敗訴後,學校的公布欄貼張狂賀校長無罪的大紅紙,葉的弟弟還在學校就讀,辦教育的有想像到這對當事人的傷害嗎?父母辛苦把孩子養到剩一個多月就畢業了,只是去上學小個便,從此失去兒子,他們的無辜呢?整個學校沒人意識到這行為的不妥嗎?
他的弟弟有陣子無法好好睡覺,看到有人去家裡讓媽媽哭泣,會私下去問對方為什麼讓媽媽哭?小小年紀的他,努力不讓自己成為媽媽的負擔,用不干擾媽媽的陪伴關照她,他也很需要被幫忙啊。葉媽媽說小兒子沉默很長一段時間,有天突然說很想念哥哥做的蛋糕,還有哥哥常變花樣的晚餐。
有次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呈上資料,想在思想上啟發法官,法官翻一翻後說:性別平等是甚麼東西啊?很時髦喔!於是他們投書社論,轉戰媒體引燃社會革命。
永鋕的辯護團隊申請神經外科醫師出庭當專家證人,醫生說葉的頭顱有兩道骨折裂痕,大腦像豆腐摔到地上去了,這是瞬間重擊才會現的傷害,一般人在昏倒前都有自我保護基制,軟癱下去不會有這種傷勢。相較之下,法院之前總是認定永鋕的是昏倒致死,證據在哪裡?
每次結束庭訊,性平與人本的夥伴們會一起陪葉爸葉媽吃頓飯、講講話,為他們支持打氣,我們也為一個意義而——每次出庭的攻防都是在啟蒙法務系統的新思維。出庭、媒體投書、演講、拜會相關人士、公聽會…在眾人努力下,永鋕辭世後第四年,台灣通過了《性別平等教育法》,這是台灣人權史上的重大里程碑。
長年出庭,使本來講台語的葉媽媽,逐漸能以中文夾帶台語表達觀點,我想她已經反覆在心裡說過無數次了,在煮飯洗衣、在田裡、在路上、在午夜的失眠。
歷經七年訴訟,更二審大逆轉,宣判學校有罪—他們沒維修好廁所,以至於過失致人於死。葉媽媽說:學校有罪她並不高興,因為她不是要告校長、主任、庶務組長,很多學校也這樣啊!她並沒有贏,她永遠都是輸的,因為她失去一個孩子,她的兒子永遠回不來了!
永鋕生前我不認識他,死後因為官司我們一起走過七年,在我的認識裡;上學有如驚弓之鳥的他,並不因此而失去對自己的信心,他的心思用在唱出悅耳的歌,照顧花草貓狗,做緞帶花、烤布丁蛋糕、研發一道道滋養家人的菜餚、幫村民包粽炊粿、替媽媽的客人洗頭按摩 ……除去他是校園暴力的受害人,對音樂、美食、手作藝品有才情的他,在我心裡是個有創造性生活態度的實踐者。
本文出自 「雞婆的力量 」ㄧ書
審判之眼貓位置 在 盧斯達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小說
FictionTranslated
【善良的神】
在小時候見過《最後晚餐》的構圖,耶穌在中間,他的弟子在兩邊排開。現在中間的並不是耶穌,而是穿灰白色西裝的陳森,他的雙指夾著厚肥的雪茹。陳森模仿著新聞主播正經八百的聲音:「一個叛徒的老婆被輪姦,殺死,斬手斬腳,在西貢出海逐包逐包扔掉。牙齒,一隻一隻用鐵鎚打下來,不然會被差佬找到……」
他的門徒並不是聖彼得、猶大,每個都戴著小丑面具,他們聽到陳森的話,模傍著無線新聞的開場曲:「噔~~噔噔噔噔噔~」然後哄堂大笑,一室好像穿滿了快樂的空氣。
這一刻張先生醒了。
空氣中沒有快樂的聲音,只有冷氣吹送的規律聲音。厚重的窗簾將陽光擋在外面,黑暗中隱約可見一道金髮,金髮連著的裸背。同在被窩的那個白人女人微微轉個身來,那張妝半溶掉的臉,一點也不漂亮。
但張先生不在乎,他感到四肢和背肌都酸痛不已,卻不是因為昨晚的運動;胃很漲痛,好像一個腐蝕的暴風在裡面醞釀,裡面卻甚麼都沒有。張先生爬起床,在櫃桶裡找到藥丸,拿昨晚剩下的半杯水服用,頹累的坐在鏡前。
白種女人在鏡中熟睡著,她為甚麼會來這裡?據說澳門就有很多東歐女人,但這裡是柬埔寨。這裡的白人大多數是遊客。還有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台灣人,香港人……但他其實不在乎,只是藥丸發揮作用之前,腦袋不受控。再過些日子,女人起床了,然後徑自去洗澡、梳洗,在吹頭的時候,她背著他用英語說:
「昨晚你不停在發抖,抖得很厲害。」
「是的,很多人這樣說過。抱歉。」
「沒問題啊。」她爽快地說。
她離開一陣之後,張先生也穿衣服,將那個藏著一堆不同藥丸的櫃桶拉出來,再拉盡,裡面有一支新亮的54式手槍,像紙鎮般壓著一張字條:
「如無意外,沒有使用的話,請放回原位。」
只有一個彈匣。張先生嘆了口氣:「吝嗇。」
暹粒市,那是柬埔寨北部的大城,基本上是一個旅遊城市。張先生入住的酒店在市中心的旅遊區,附近充滿白人、英文、法式風情的舊建築,人潮絡繹不絕。黃毒的陽光永遠高照,他只穿著一件黑色的T-Shirt和西褲,胸前掛著一部相機,彷彿他也是一個尋常的遊客。
他拿出一張紙,截了一架Tuk Tuk車。他沒講價,就坐了上去。Tuk Tuk其實只是電單車,後面拖著一個兩輪的「車廂」,緊迫一點,裡面可以坐四個人。
但張先生只有一個人,他將紙條交給司機,說要「去這個地址」,那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臉上掛著柬埔寨人臉上都有的一種詼諧的微笑,你分不清那是友善還是狡猾。對方說好,馬上騎上電單車開動。行車不久,司機就說:「那裡是Pub Street啊,距離這裡不遠。」
張先生應道:「很多酒吧那裡?」對方說:「是啊。」
其實昨晚張先生就在那裡待過,只是完全不知道那裡的地址。車走了十幾分鐘,就停了,他付錢下車,只見白天的酒吧街完全是兩個樣。人少得多,經過的人都是黑黝黝的本地人。
那個叫做「金字塔」的酒店,在酒吧街的後街,張先生就像一個回家的遊人,經過埃及風格的酒店大堂,進入電梯,按三字,腳步輕鬆地找到了333號房門。張先生按鐘,裡面寂靜一片。他再按了一次,仍然沒反應。他姑且再按了一次,裡面竟傳來一把女聲:「Yes?」
「Room Service Mam。」張先生說。不久,一個年輕女子打開了門。她說話之前,張先生已滑進了房間,反手輕輕關上了門。
就像張先生的房間,這個女子的房間也是大半陷在陰影之中,因為那張厚重的窗廉。這二十出頭的女子,留著一頭及肩的、染成灰茶色的頭髮,不施脂粉,穿著現在流行的一字膊上衣和熱褲,就像這裡滿街都是觀光客一樣。她望著張先生一陣,好像在組織語言,然後她說:「你是老頭子的人?他要我回家?」
張先生經過她和玄關,坐在雙人床的床邊,說道:「鍾小姐,我姓張,我見過妳——的照片了。很遺憾,不是。妳的老頭子不會專程派人來做保姆。」
她沉默。張先生繼續說:「你的老頭子欠了我們公司很多錢,而他不肯還,或者說,他不承認這件事。所以公司派我來護送妳回去,或者作為獨女的妳能勸他一下。」
女子的表情陰晴不定,沉默一刻之後,她說:「你是一個人?」張先生答:「有甚麼分別?妳不是以為能夠逃得吧?」鍾小姐冷靜地說:「我不是想逃。也許你的袋中還有一把槍。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無得講數。」張先生微笑。
「我不會逃走,我會跟你們回去。」鍾小姐說:「但你要跟我合作。」
張先生笑起來:「這應該是我說的話……」話音未落,外面突然有人敲門。二人靜默下來。鍾小姐望望他,然後走過來,將他按倒在床上,翻過被子捲著二人。被未完全落下,外面的人已經用門匙開了門。外面走入兩個大漢,他們站在床邊,說道:「小姐,我們看見一些腳步聲。」
鍾小姐將被子拉下來,讓他們看見她擁抱著張先生,她厲聲道:「為甚麼這樣闖進來?是甚麼天大的事情?」
兩個大漢面面相覷,她續道:「難道我連一點私人空間都不能有?老頭叫你們保護我,還是令我不開心?你們信不信我我向他投訴?」
其中一個大漢問:「沒問題嗎?」鍾小姐說:「一點安全問題都沒有。」咕嚕了一陣之後,二人退下。
鍾小姐下了床,張先生未說話,她就說:「我知道你是個殺手,但是在酒店打架或者開槍,事情鬧大了,會很麻煩吧?」
張先生坐在床上問:「為甚麼妳要幫我?妳明知道我是來捉人。」
鍾小姐在玄關用酒店的茶包沖茶,然後慢慢的啜飲著:「唉,怎麼說呢。我是個監犯。雖然我在這裡不愁若用,但是我一點也不自由。你說要押我回去向老頭子拿錢,我不反對呀,我會跟你回去,可是這裡有他的人,這裡有他的勢力,我不幫你,你就像之前來的殺手一樣,你不會成功,你會客死異鄉。」
張先生問:「為甚麼?」
「我討厭老頭子。」她低聲地說:「為甚麼我會在這裡?你的老闆知道嗎?」
張先生搖頭:「他們只知道妳是他獨女,其此之外,他已沒有親人。妳是唯一可以要脅他的東西……唔,我知道他是做傢具生意起家的。」
鍾小姐說:「你知道柬埔寨有甚麼出名嗎?」
張先生說:「窮?打仗?大屠殺?」
鍾小姐說:「是木材。老頭子和赤柬的軍閥合作走私這裡叢林的高級木材,到越南、到泰國、到中國,香港是一個轉運港。所以這裡有他的人,這裡是他的勢力範圍,所以這裡是一個夾萬,用來放置他覺得不安全的東西,例如我。所以你老闆只派了你一個來?」
張先生聳背:「也許有其他人,但我們不會知道其他人的行動。」
鍾小姐說:「無論如何,我會跟你回去,就為了令他很頭癢,掉錢,甚麼都好。但我只有一個要求……」
張先生想說「無得講數」,但似乎要甩掉她身邊的保鏢,還是要她的合作。「是甚麼?」他問。
「我在這裡有一個男朋友。」鍾小姐說:「今晚這裡有一個嘉年華……用這個字你們容易了解一點。我想去,去了之後,我跟你走。」
張先生在考慮,她說:「我不是想玩野,因為我不需要,不是我出手,你剛才就要亡命天涯了。」
張先生嘆氣:「好吧。」心裡在想,「公司」交托的任務竟然那麼迂迴。
聞言,鍾小姐微笑,她說:「那麼我們現在出去吧。」張先生問:「去哪裡?」
她說:「去食早餐啊。」她拿門匙之後,就出去,回頭望著他。張先生只好下床離開。
鍾小姐問:「你是真的來找老頭子麻煩的嗎?」
張先生說:「不是我,但我的公司確實是要找他的麻煩。」
鍾小姐聞言將門匙放到他充滿疤痕的手裡,「那我就放心了。」她說。
張先生望望她,拉手關門,鎖上。經過大堂的時候,鍾小姐拖著張先生的手,他留意到那兩個大漢就坐在大堂。在暹粒似乎沒有太多私人汽車,全部都是電單車,以及Tuk Tuk。
他們好像兩個尋常的、隨便上了一架電單車的香港人。鍾小姐坐好之後,對司機說了幾句柬埔寨文,司機就開車。街上有很多牛、羊和狗,幾乎是每一家每一戶都有。
張先生在Tuk Tuk的車後鏡裡看到一架一直尾隨的另一架Tuk Tuk。在行車的狂風中,鍾小姐說:「我得裝作你是我的新歡,否則他們的疑心會更大。」
張先生問:「但妳說,今晚妳要和男朋友去一個……嘉年華。」她點頭,另一隻沒有拖著的手在理順亂舞的頭髮。
「他們都分不清了,所以這才以假亂真,真和假在他們眼中已經沒有分別。張先生,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你一心只想回家?」
「香港?我不知道那是否算我的家。」張先生說。
「你結婚了嗎?」她問。
「重要嗎?」他問。
「因為你手上有隻戒指。」她說,「我的手摸到。」
「她死了。」張先生說。
「我懂得那感覺。」鍾小姐說。
「為甚麼,妳太年輕。」張先生微笑,將視線拋向公路兩旁的草地,那真美,遙遠的一望無際,圖畫上有一些疏落的牛。白色的牛,悠閒的吃著草、待著。
「我曾認識一個男孩。」鍾小姐說:「我有了他的孩子。老頭子知道之後,怒不可遏。後來那男孩消失了,後來我收到他的兩排牙齒,一隻都沒有少。那是老頭子送給我的禮物。」
他們下車的地方,是一條鄉村的河邊,有間半露天的食店,一個食客都沒有,一頭狗和貓各自睡覺。他們進去坐下,點餐,一陣之後,兩個保鏢的車來到。他們將車停在路上,遠遠的看著他們。
「其實這很奇怪。」鍾小姐說:「一個黑社會的人,為甚麼就想『培育』自己的下一代做別的人?他明明不是啊。安排你進國際學校、甚麼,不准知道社團的事情,之類。」
「也許人都想做自己做不到的人東西。」張先生喝了一口咖啡。
「告訴我,殺手先生。」鍾小姐問:「如果我沒有幫你,你會怎麼解決這件事?光是那兩個保鏢,他們也許也不是容易對付?」
「也許要打一場吧。我來的時候早就有了準備。」
「很辛苦吧?」
「應該會吧。」
「那為甚麼你會做這件事?」鍾小姐的眼神有點好奇,好像冒出一點合乎年齡的人性:「為甚麼?風險很高吧?」
張先生沉默了一陣,才回答:「這個時候,社團的人有甚麼好做?也許就是走水貨,也許就是收錢去遊行、去打人,而且打的都不是甚麼人,就是一些甚麼支持民主支持獨立的小朋友而已。還有甚麼?還有可以過深圳幫人運錢走。現在我們只能做這些事,沒有別的。」
鍾小姐冷摸地說:「而你有可能死在這裡。」十一二月的天氣仍然是溫熱的,現在飄過一絲幾不可聞的陰冷。
「死在這裡,好過在香港走水貨嗎?那對你們是屈辱?」
張先生回道:「屈辱的事情,還不只這些,而我不會想說。但走水貨不算很屈辱,不算,我現在覺得那也算不錯。但這個任務是有點風險,我不否認。」
「你想上位嗎?」她問:「抱歉,我很少跟老頭子的員工說話。」
「誰不想上位?」張先生想起那些打小朋友的人,或者被打的小朋友本身,他們誰不想上位?
「上位只是一個象徵,上位之後會有很多錢、很多女人這些就不用說了,而且那可以保護你自己,保護你身邊的人。如果你沒有權力,你保護不了自己,保護不到你在乎的其他人。有些情況,你寧願自己斷掉一隻手,或者死,你不會想活著受罪,看著其他人受罪。所以我要把妳帶回去,誰都不能阻止我。」
她點點頭,好像置身於一場益智無害的朋友對話之中。她一邊吃炒蛋,一邊說:「我知道,我知道。張先生,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我知道等待復仇的滋味……」
中午的時候,他們回到了一個遠離旅遊區老街,在一間老舊的雕像鋪,在一堆印度教和佛教雕像之間,她說:「這裡,我在這裡遇到那個柬埔寨男孩。」
「妳說妳男朋友。」他看著遠遠的太陽正在下山。
「嗯。」她說:「他是一個祭司。」
「甚麼祭司?」
「我不清楚。也許是這裡的民間宗教……」她說。
入黑之後,柬埔寨就很大風很冰涼。他們上了另一架Tuk Tuk,車開動之後一直往吳哥窟駛。
所謂吳哥窟是三個大圈,三個神廟群。每個圈又有無數的神廟殘跡。它們很像埃及的金字塔,寂寞地坐落在自己的位置,彌漫著殘破遠古的氣息。
太陽入黑之後,湧入的遊客都離開,他們的Tuk Tuk和汽車與張先生和鍾小姐的汽車不斷擦身而過,螢光與黑暗交錯縱橫,古老的大樹在公路兩旁嚴肅地站立,形成一個黑暗龐大的迷宮。
車足足行駛了兩小時,遠方有火光傳來,逐漸變大和接近。那是一個巨大的營火,在一個不知名神廟前面的空地,火的四周還有很多看不清的人影。他們下車,司機就掉頭,絕塵而去,彷彿一刻都不想留在這裡。
在火光四周跳舞的人,衣著都是暗紅色的闊袍大袖,長長的裙擺令人想到梵帝崗的神職人員。他們面上盡戴上橡木面具,在火光的暗晴不定下好像擁有了恍動的表情。他們手上都有一些鈴鼓,在搖動,在打出奇怪的節奏和音樂。
張先生在口袋中摸到了槍,感到好像安心了一點。他問:「那兩個保鏢呢?」鍾小姐答:「他們進不了來,所以我才要拖著你的手。」
他們穿過跳舞的人群,沒人在乎他們,也沒人在乎誰來到誰離開的樣子。他們來到神廟旁邊一棵與神廟糾纏在一起的參天老樹。
群眾突然停止跳舞,聚集到老樹旁邊;另一班人則兩人一組,擔著兩個籠一搖一擺地來到。有一個白髮的面具人在吟念了一陣張先生不明白的說話,他的隨從隨即打開籠子,裡面是兩個人。張先生認得他們,那是鍾小姐的兩個保鏢,他們眼睛張開,卻沒有表情,也不看附近的人。
張先生有一刻覺得自己在夢裡,這裡搖曳的火光也有點夢幻迷糊,這裡可能是夢中,好像他總會見到陳森,每一次都無法傷害、殺死對方的絕望夢境。
他望望鍾小姐,她毫無表情,好像戴上了一個精緻的人皮面具。「他們在審判。」鍾小姐說。
白髮的面具老人揚揚手,他們就將兩個男人抬進去老樹之中,群眾好像完成了某種偉業,開始叫口號、奏樂、跳樓,有人激烈的晃動、大笑、哭泣,整個場面好像偷格加印的電影菲林,模糊的整體的晃動著。
張先生此時聽到腦海中有一把聲音:「新人。帶他進來吧……」鍾小姐牽著他進去。張先生本來站定的腳,也自己動了起來。他抵抗著,但似乎沒有作用。那聲音沒有顯形,不是男聲,不是女聲,卻令人麻痺。
老樹裡面有一個窄小的空間,可以站十個人。一進去之後,外面的聲音彷彿浸入了海水,火光業已熄滅。
在陰影的深處,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伏在大漢壯碩的身體上,而另一個則倒在另一邊。幾秒之後,老人蹣跚地離開,坐在那大漢倒下的身體旁邊。
那老人的臉,那本來充滿皺紋和黑斑的皮膚,正緩慢又急速地變亮、變得像絲一樣細白,那頭白髮正變成金亮色。
老人變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雖然仍是在一堆破布之中。
「實現你的夢想……」那少年望著鍾小姐說:「這個人會幫到妳。」他說的並不是張先生熟悉的語言,卻好像每個字都聽得懂。
「妳說你的男朋友……」張先生說。在袋中的手握緊了手槍。
「抱歉……」
那少年的聲音插進來:「是我拜托她說謊的,因為我想找到你。而且,我的確是一個祭司……」
鍾小姐好像聽到甚麼,離開了,樹屋之中只剩下張先生和那東西。
張先生拿出了槍,少年笑了一下,張先生說:「你們是甚麼邪教?」眼尾看看那兩個保鏢,這兩個本來高大的壯漢,現在乾枯了,竟然變成了一個吸毒者的身形,攤倒著。
「不是邪教。」少年擦擦嘴,將手放疊在腹前,盤坐著,好像那些西藏的小活佛。
「這些人惡貫滿刑,罪有應得。」他說:「鍾小姐——你是這樣叫她的吧——她要復仇,所以我回應她的呼喚;你也想復仇,所以我回應你的呼喚。」
「甚麼復仇?」他將手槍指著少年,禁不住手的戰慄。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也沒這種恐懼。而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懼甚麼,對方的形體明明只是一個少年,可是他有一種恐懼。好像小時候在看生態紀錄片時,防水攝錄機攝錄無垠黑暗的深海時,那深不見底的恐懼。
月色和火光遠遠的折射了一點點,進入樹屋,淺到少年的盤腿上,但他的臉仍然陷在黑暗之中,只有一雙眼睛血紅的閃亮著,他的皮膚像透明一樣,黑暗彷彿可以穿透。張先生感到胃酸正湧出來。
「你為甚麼千里迢迢來這裡?你有一個任務。可是你為甚麼要做這個任務呢?你想得到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權力。我可以給你一切,這世上的一切。」
「你是甚麼?」
「神。你們這樣叫。」少年說:「你們給過很多名字,但沒有多少準確。但回到正題吧。」
「你為甚麼要給我這些…?」張先生開始聽到自己語無輪次。「為甚麼?怎麼會?」
「神既不愛惜自己的兒子,為我們眾人捨了,豈不也把萬物和他一同白白地賜給我們嗎?」少年說:「這世上的一切,我都能給你。洪森很久以前就來過這裡,我給他幾滴寶血,然後他就掌權直到現在。我的同類在歐洲、美洲、東亞,都有這樣的門徒。毛澤東在山窮水盡的時候,得到過一口寶血;華盛頓在兵敗之後,找到了美洲的神。即使沒有拿到寶血,只是觸摸到我們,他們都會有神通,可以做很多超乎常人的事。沒有想像力的歐洲人把我們想像成別的東西,還把我們寫成廉價的恐怖小說。我們是豐饒之神,世上的權力、財富和一切,我們是白白給你們的,只要你們相信和接受。」
「這是為甚麼?這一切是為了甚麼?」
少年少有地露出一點神情——皺眉,他說:「這有點難以解釋,我剛才說自己是祭司,這比較正確。我們事奉著虛無之神。這個物質世界令人可憎。宇宙之間有很多神,其中一個背叛了眾神,私自創造了物質世界,即是這個宇宙,還有生命。這個物質世界不斷自我增殖,令人嘔心的自我繁殖。虛無之神用自己的形象創造了我們,物質界的豐饒之神,來到這裡。我們會將更多的物質賜給你們。以人類的角度來看,我們是好心的神,不是沙漠裡暴虐毀滅的神。真的,我們白白地賜給你榮譽和繁榮,你們則崇拜我們的寶血,建立了一個三十三級的秘密會社。」
「你會幫助我復仇?就像鍾小姐找到我幫她復仇一樣。」
「是啊。」少年說。
「你有甚麼條件?」張先生說。
少年大笑了一陣,他說:「你不能跟神談條件。你們的東西,你們整個地球,整個宇宙和物質界,在我們眼中只是塵土,我們甚麼都不需要。我們訂立的契約,是虛無的契約,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我只需要你同意接受我的幫助。當然,我會講清楚這件事:你們的繁榮,只不過是奔向毀滅的燃料。你知道嗎?物質界很難毀滅,人類文明也很難毀滅,所以得由你們去毀滅。所以你們會有文明,能夠累積;會有財富,可以滋養更多人口,最後你們發明了大殺傷力的科技,還有核武、生化武器,這些東西是我們啟發出來。你們會有一時的繁榮、一時的權力,但最終還是會走向毀滅。你們這一刻越繁榮,之後的毀滅就越強烈。雖然那三十三級的會員,尚且無法完全毀滅,但每一次的大災難,都能令虛無之王高興,事物由有變回無,就是虛無之王本身……你聽得明白嗎?我不肯定人類的智慧能理解其中的壯麗。外面的那些人不了解,他們只是崇拜我們的力量本身,好像貓狗眼中人類擁有無窮的智慧一樣。三四十年前這裡有大屠殺,那是我門徒的手筆,那時我剛剛復甦。那時我們有源源不絕的零食……」
張先生靜默下來,頹倒在地上,手槍跌在地上。突然,他起來拿起槍,描準少年的額頭開槍。少年中彈,頭往後仰,噴出的血灑在樹上,但他沒有倒下,他的佈滿鮮血,他用手將額中的子彈挖出來。張先生親眼看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自我癒合。
「我了解希伯來人上帝的痛苦,人類不會基於智慧去相信事物,他們只會基於愚昧而相信。其餘的人,則要看見才能相信。」少年說。
「你能給我甚麼?」
「復仇,以及榮華富貴,還有甚麼?」少年問:「這對你來說很不錯吧?有些作家希望成名、有些政治家希望統治國家,浮士德希望了解所有秘軏。這些都可以達成,榮華富貴倒是最容易,大概是三十三級最低的那些。我們在社團裡也要人,我們會推動新陳代謝,好像幾千年前蘇美爾人的稻草也要新陳代謝……你也想將陳森的牙齒一隻一隻打下來吧?也許你成功之後,你晚上就不會再睡不住吧?這有甚麼難?所有社團都有興衰,你會扶搖直上,而他已經老去,也許有一天他會落在你手上?這都可以達成,只要我給你一點點寶血……生命有甚麼意思?虛無之王說,沒有意思,因此祂不在乎給予更多,只要能加速他們復歸於空無……」
他將臉龐的血用手抹掉,露出詭異的微笑,那雙森白的撩牙在黑暗中晃動。
他想到陳森,想到所有事情,他夢想過一切,卻在這恐怖的場景中。
「告訴我?歷史上有人拒絕過嗎?」張先生說。
少年臉上掛著唱詩班男孩的微笑:「沒有。一個都沒有。」
飲了一滴妖魔的寶血之後,他離開樹屋。鍾小姐在營火旁歇息,好像一張美麗的畫。
他問:「妳喝過血嗎?」她沒有回答,卻說:「我不擔心人類的命運,我只知道自己的快意恩仇。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不要這個祝福,也有別人要,世界仍然是步向這樣的結局。」
人類的命運,想來的確很大。可是他們只有一次選擇,加入還是退出,可是退出不會阻止任何東西。所有人都會選擇同流合污。
那個狂歡的慶典已經散席。鍾小姐說:「走吧,回家。」
現在張先生知道鍾小姐身上那股非人的氣息來自哪裡。這不是一個浪漫的故事,他們不會彼此愛上,不會做愛。在最終的毀滅來到之前,她需要張先生,因為她需要完成一場弒父的戲。
面朝沐浴在月色的神殿遺跡,張先生應了一句。沉默的森林之上,還有無盡的星辰。他想像不了,上面以及更上面還有多少注視他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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