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坐在妳旁邊整理妳的舊照片，照片好多好多，小阿姨真的好孝順，帶妳玩遍了大江南北。我們一邊討論著照片是哪一年在哪拍的，妳靜靜的躺在旁邊聽，就跟以前一樣，然後妳就睡著了。
這次，我們就不叫妳了。
人說「離苦得樂」，我想妳終於舒坦了應該是很樂，但我倒從沒聽妳說過「苦」。
小姑娘家就嫁給了窮軍人，連台灣是什麼都不知道就糊里糊塗被趕上了往東的軍機，妳總說那天剛做好了幾件漂亮的旗袍，根本來不急拿，在飛機上抱著孩子心心念念想著，改明兒個回家一定要好好穿它們個過癮。但再也沒有回去過了。七十多年。
婆婆最會說故事了，妳說小時候家裡很有錢，是地方大戶，妳上過學所以會寫字、能閱讀，家裡一星期殺一隻羊，天天都有羊肉可以吃，所以妳骨質強壯最愛到處趴趴走，到現在也是滿口的真牙(所以我們該開始吃一下羊肉了…)，妳說羊肉是最好的肉了。
家裡的姐妹們感情好，最愛鬧，冬夜裡北方冷又有狼，大家窩進炕裡蓋上了被子，死都不會肯再起來。有一晚爸爸媽媽從外頭回來，大風大雪的狂敲門卻沒人肯應，爸媽死命叫著妳們的名字，妳明明聽見了就是不情願下床，敲了半天傭人終於醒了趕去開門，爸爸一跨進門就喊著「看妳爹怎麼教訓妳們！」。妳和姐妹這才趕著跳起來，七手八腳爬到窗檯後躲著。
婆婆形容得寫實：踮著腳尖踩在窗檯突出的細檯樑上，手使著勁扒著窗框上的小窗簷，側著臉把小身子緊緊貼著冰冷的玻璃窗，稍一滑手就會跌下來。妳們咬緊嘴唇不敢出聲，使著吃奶的力氣撐著，覺得自己命懸一線被逮到就真死定了。但怎麼可能不逮到？又怎麼可能真打死妳？最後怎麼下來的也忘了，小姑娘的蠢萌倒真是代代相傳都不會基因突變呢。
大小姐來到台灣才學做家事、顧孩子，睡在簡陋的木造臨時眷村裡連拉個屎都很不方便，這樣也一連生了七個孩子，其中一個因為實在太窮送了人，結果沒幾天傳回來說孩子死了。「如果留在身邊就好了，留在身邊說不定就不會死了」，妳淡淡的這樣說，連嘆個氣都沒有，就只是淡淡的這樣說。
一群孩子還那麼小，家裡又窮到吃不飽飯，這時候外公卻病了，是肝癌，很快就走了。拿著軍中撫恤金，再加上做些家庭手工貼補，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竟然也把六個孩子這樣好好養大了。「婆婆，妳會想公公嗎？」我有這樣問過妳，但妳就還是那樣淡淡的笑著，眼睛瞇瞇的，連嘆個氣都沒有，就只是那樣笑瞇瞇的。
媽媽白天上班就把身為小寶寶的我放在妳這兒，那幾年的美好我這一生都忘不了。我最喜歡婆婆了，除了有一次又尿床被打過屁股，這輩子妳都沒兇過我。我們天天一起睡午覺，我會幫妳拿報紙要「婆婆看報」，妳會躺著看看報，一手幫我抓抓背，然後用那種諸葛亮用的長羽毛扇子替我搧搧風。我最喜歡叫「婆婆」「婆婆」，我一叫妳妳就笑，多遠都聽得到，多遠都會回頭望。妳還說我最可愛了，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小孩，就算我生了小孩抱給妳看，妳還是堅持「她們很可愛，但還是妳小時候最可愛」。
我做什麼妳都說我做得好，每個星期《小英的故事》上演前妳都會打電話提醒我開演了。我喜歡的籃球明星妳也跟著會認會叫，整個宏國男籃先發五人妳都認得。我到哪個電台上班妳收音機就鎖定哪一台，做的節目不管是什麼時段的每一集妳都聽絕對不會錯過，還說我報新聞是最專業聲音最好聽的。
前陣子小阿姨說妳會叫看護「姐姐」，那一定是因為芮娜對妳很好很溫柔，妳才會把她認成自己老家的姐姐吧？現在妳又回到了那個少女時代，青春美麗又健康，從此沒有離別的苦也不用撕心的痛，這些折磨妳都不用再想起來，就回到那個時候、停在那個時候就好。我不擔心妳忘了我，沒關係的，都可以放下了，我們記得妳就好。
縱使妳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愛妳」，但我也明白妳對我的愛是那麼的濃。謝謝妳愛我，我們天堂再見。
我愛妳 婆婆
民國14年-110年
#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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