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傍晚,位在仁愛路、建國南路口黃金地段的延平高中氣氛不太尋常,五、六十位學生擠爆小小的演講教室。
在這所以升學出名的私立學校,要舉辦這種與時事密切關聯的演講不容易,校方以「不要把藍綠帶進校園」為由拒絕,申請過程有些波折。多虧主辦的學生寧可挨罵、鍥而不捨;為了順利通過校方的審查,我也把演講題目做了調整:「課綱微調與歷史教育」。
花半年研究課綱,準備長期抗戰
出乎意料之外,演講大受歡迎。一張張青春稚氣的臉龐上滿是熱切,專注的眼神發出亮光,演講之後,一個接一個讓人應接不暇的提問,欲罷不能。
我只是個歷史研究者,居然有朝一日必須到各高中去講課綱問題?如果不是因為去年教育部長蔣偉寧以極粗暴手段通過課綱微調案,我又怎會開始關心這些問題?
去年農曆年前夕、也就是一月二十七日當天,我與台大歷史系同事周婉窈教授自動自發前往教育部抗議。周教授曾參與課綱訂定,長期關心歷史教育問題,「微」調內容公布後,她帶領幾位學生徹夜不休、比對台灣史課綱調整內容,發現調整幅度高達六○.四%。於是製作了字數比例統計、課綱調整對照表,在網路上公布。
我們都認為茲事體大,要有長期抗戰的準備,於是糾合有興趣的學生,希望進一步研究。我們的研究小組果真組織起來,成員中從最年長的博士班學生到最年輕的大二學生,共有十人,加上周婉窈教授與我,開始了為期半年的密集討論。
這個無償的研究小組,定期開會、經常討論到深夜。青年們將擅長使用的網路科技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梳理部編版教科書到一綱多本教科書的來龍去脈、九八課綱與一○一課綱的差別、一○四微調課綱與史記版教科書中的意識形態,又進一步分析檢核小組的人脈網絡、追蹤他們長期以來的倡議主張,甚至挖掘出兩岸統合學會拍攝的歷史影片與背後資源。
青年人難容忍程序正義遭踐踏
去年八月三十一日,研究小組與台灣守護民主平台合作,邀請多位學者專家召開了一場閉門的「歷史教育與課綱『微』調工作坊」,十位學生分工發表了八篇論文,對課綱微調問題中的人脈、金脈、論述與目標做了深入的分析。與會者對於年輕人的能力與幹勁,稱讚不已。
今年一月,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判決教育部敗訴、應公開課審會會議紀錄,課綱問題重新引起注意,四月二十日眾多公民團體組成「反黑箱課綱行動聯盟」展開抗議行動。
接著,五月初台中一中蘋果樹公社的抗議行動點燃戰火,課綱問題延燒全台。高中生主動與我聯繫,邀請到校演講,我演講內容就是以台大學生的研究成果做為基礎,說明課綱微調為何「黑箱」、誰在調整課綱,以及課綱調整的內容分析。
在高中各校演講中,最直接感受到的是年輕人的義憤。不同於父母、師長所受的威權教育、服從至上,青年世代接受現代法治、公民教育,將程序正義視為理所當然。課綱微調過程的粗暴與黑箱,讓他們無法置信、難以容忍。各校學生都發出同樣的疑問:「法院判決教育部敗訴,教育部為什麼可以強制貫徹這套課綱呢?」「教育部這樣惡搞,難道沒有人該下台負責嗎?」
青年學生不僅對違法的政府感到生氣,也同情老一輩所受的思想綑綁。新竹高中學生問我:「請問老師花多久時間重新認識台灣史,擺脫原先那套觀點?」還有學生問:「國民黨以前說要反共,現在卻要聯共,難道大人都不覺得矛盾嗎?」當我分析課綱微調內容如何刻意與大中國史觀連結時,學生驚呼連連、笑成一片。
政治介入校園?教長小看年輕人
「政府行使公權力出問題,我們可以做什麼?」「教育部冷處理,我們怎樣可以讓大眾持續關注熱度?」「傳統媒體不報導課綱問題,我們該如何取得主動地位?」熱血青年馬上想到如何行動。教育部長吳思華自台中一中座談會落荒而逃後,意指政治力介入校園,真是太小看年輕人,他們早已想到要如何吸納各種勢力、擴大影響力,並能維持學生運動的自主性。
中山女高同學提出的問題更有趣:「長期來說,阻止課綱微調對民進黨執政有利,他們為什麼不積極協助?」直指反對黨的怠惰與短視。
幾場演講下來,十分驚訝於學生們不約而同地反思當前的教育問題。中崙高中學生質疑:「真的可以有超越國家認同的課綱嗎?」也有學生疑惑:「歷史思維的核心能力如何達成?」「目前的歷史教育以漢人為主,原住民的觀點要如何呈現?」「為何不能把多種看法充分提供,讓我們選擇、形成自己的觀點?」最終,這些小大人們竟追根究柢地問道:「考試方式沒有跟著時代進步的話,教育如何翻轉?」
年輕一代率真熱情、勇於思考,對哺育的土地有深厚感情。老一輩卻以十八世紀的教育觀、企圖綑綁奔放的心靈,豈不荒謬?(本文作者為台大歷史學系教授、台灣守護民主平台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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