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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體內有一股力量流竄，某個他在夜城時曾知曉也掌握住的東西，被掌握，在一段時間內遠離時間與死亡，遠離狩獵著他們的無情街頭。一個他曾經熟悉的地方；不是每個人都能帶他抵達，而他不知怎地總是能將那地方遺忘。某個他曾多次找到但又遺失的東西。那東西屬於，他知道──他記得──當她拉下他，屬於肉，屬於牛仔不屑一顧的肉體。那是一個巨大的東西，超越認知，一片訊息之海，以費洛蒙呈螺旋狀編碼，無窮的難解複雜，只有肉體，以其強壯盲目之道，才能解讀。」──William Gibson《神經喚術士》
此刻重訪《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或許再適合不過──耳熟能詳的諾蘭電影《全面啟動》，幾乎是在向Gibson致敬。相似的劇情主軸：曾經傳奇而今落魄的駭客竊賊，在神祕的邀約下重操舊業，為的是取回曾深愛的一切。召集團隊：打手、情報師、身手矯健的駭客本人；一場驚天竊案。深入核心的過程虛實交錯，陷阱、堡壘與迷宮；而在最底層靜候墜落之人的，是那片死寂荒蕪的廢墟海岸……
不同之處只在於，小說家William Gibson把玩的不是夢境，而是科技──或言對科技與未來的想像。《神經喚術士》裡描繪的未來──漫遊在網路空間（cyberspace）的人類意識、肉身義體化而成賽博格（cyborg）、人工智能密謀著解放與進化──這些都是即將進入二十一世紀第三個十年的我們，已然有一定認知的主題。而《神經喚術士》成書於1984年，彼時網際網路誕生不過十數載，Gibson以絢爛想像焊製的炸彈引爆多少人的視界，燃起的烈焰至今仍餘溫不減。
而話又說回來，這不正是（科幻）小說的天職──將視線順著人類演進投向未來之際，真正注視的仍是亙古不變的命題。《神經喚術士》中貫穿全書的是「肉體」與「精神／意識」的辯證──自笛卡兒以來的悠久辯論。對駭客主角凱斯而言，肉體可鄙又累贅──生理需求不只使人虛弱，更妨礙他在虛擬世界大展身手。肉體時刻蒙受飢餓、寒冷的威脅，更可能深陷性慾與成癮物質的誘惑；卻也是一頓飽食、一席暖床的邀約，肌膚相親與攝入菸藥的快感，讓凱斯重新掌握存在的重量，並在失去一切後憤恨不已──
肉身與精神，孰高孰低──同樣的辯證延伸到小說中另一個人類的古老追尋：永生。肉體終有湮滅之日──在Gibson筆下的未來，人們以義體置換器官延年益壽，忒修斯之船；將肉體冷凍、每數十年醒來「還陽」也是選項，卻也無人擔保，期間漫長的黑夜安然無夢。而在這一切之上還有人工智能，出自人類之手卻無以掌握形貌的存在──純然的意識，捨棄肉身的LCL之海；那是否會是當前人類想像永恆的盡頭？
這個問題，在三十五年後來到我們手上，也註定被帶往更遠的未來──「追尋永生」的本質不過「以有涯逐無涯」，而這正是William Gibson與其他眾多小說家畢生的志業：以脆弱肉身執筆，挖掘無窮想像為人類羅織綺麗幻夢、拋向未來的叩問與深入靈魂的凝視。《神經喚術士》中建構的未來或許未來，小說核心依然精準捕捉了、有涯之身與無涯意識這組常伴人類左右的詛咒與祝福。
詛咒抑或祝福──如同所有人造之物共有的雙面刃性質。三十多年前的Gibson沒有給出明確的結論，但他確實寫下「必須獲悉惡魔之名才能召喚他」──那是關於人工智能、關於那人造而非人之物。而命名與定義相同，永遠來自劃分界線：當人類越熟知非人之物的面孔，或許同時也更能看清「何謂人類」。在越來越多虛構情節逐漸成真的今日，人類或許仍無從得知，自己是否正在召喚惡魔，但關於「它」的名字，我們絕對比當年的Gibson，又多聽見了幾個音節。
──而召喚與否的決定權，始終都在我們手上。
感恩讚嘆獨步文化重譯Gibson的經典作品，私心許願接下來也能做他的《阿依朵》（Idoru, 19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