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中教授終於取得他前所未有的聲量高度。
我在17年前,進台大政治系研究所的第一個學期,就修習張亞中教的兩岸政策專題。
當時他剛來台大任教不久,但相對於一般學術研究,他對「提出政治解方」更有興趣。當代學術體制下,其實並不鼓勵學者「提出解方」,能發表在期刊上的研究,多半是「以分析某個現象來與某理論對話」。
所以張亞中的課程,比較像是一個個的 pitch meeting,就是他對不同的人,發表他的「統一方法論」,針對他的「統一方法」,在對一群初入政治學領域的學子、學人,一次又一次地發表,在學子與他的對話、思辨中,他辯解、捍衛自己的「統一方法」。
當時,在課程評價上,有學長形容張亞中的課,「可以激起人對學術的熱情」,不知道那位學長的意思,是說張亞中的學術做得很扎實,所以讓人很嚮往,還是說,張亞中的學術做得不太到位,所以讓人有「你這樣都能拿到博士還在台大取得教職,那我一定更可以」的感嘆。我不確定,也沒定論。
在上課的時候,他喜歡的用詞是「駁倒」。
也就是,任何質疑他的言論,他都是以「駁倒」為目的。
他喜歡說,他把他的「兩岸統合論」的某個章節,拿去「大陸」某單位發表,有誰來對他提出質疑,他就以某某主張、範例「駁倒」對方。
他也很喜歡講「解決」。
就是,「你對我的主張所想到的可能質疑,我都已經想到了,而且我也想到一個你肯定能接受的論點,來駁斥你,你也一定會同意我,所以,你覺得我可能有的問題,我早已經解決了」。
如果這時候,對方還是無法接受他所謂的「解決」,他就會勸人「不要陷入我執」。
但也顯示,他真的相信「說服」這件事情,他似乎覺得,只要他能「說服」兩岸的領導人,這個統一大業,就能成了。
這在政治上,是個非常可愛,甚至天真的前提。
但其實他也從不諱言,他來台大教書,就是要把他的主張發揚光大,他要發起運動,他要影響政策,兩岸之所以沒有和平統一,就是因為大家都沒認真聽他講的話。
至於他為什麼可以在台大教書?只能說,在台大政治系,除了吳乃德、吳叡人這種學者不能進來教書以外,anything can happen。
所以他進台大沒多久,就開始發起反(台灣對美)軍購,後來也參加了任務型國大選舉、擔任洪秀柱主席的策士,在真的很關心政治的圈子裡,他似乎總是存在,但並沒有真的踏入到比較核心的政黨政策圈。
2005-2015,這段時間的張亞中,似乎在偏藍偏紅的世界很活躍,往返兩岸之間,也非常頻繁,但卻又不太受到國民黨的青睞。
我猜,他的明統立場,相對於馬英九與國民黨的暗統立場而言,不甚方便。
※
國民黨的暗統立場,是有明確路徑的。
想像一群人走到一條三岔路,其中有人往半空中,丟一根樹枝,掉下來的樹枝指向其中一條路,眾人於是就往這條路走。那根樹枝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九二共識」四個字。
這條路,雖然不是對的路,不是好的路,是一條我會起身反對的路,不過,他們相信是條路,而且,當時,很多人在走。
但是這條「九二共識暗統」路,卻在馬英九總統後期,沿路一起走的人越來越少,跟著一起走的台灣人發現,不太對勁,你不是說大家都會發財嗎?怎麼只有兩岸權貴在賺飽飽?怎麼那些台商紛紛把生意收起來逃跑了?
直到2019年初,习近平直接把這條路封死,「九二共識,此路不通」。
這時候的國民黨,已經在台灣的中央政治場域裡,在野了幾年,(雖然地方不受到太大的影響,國民黨取得地方議會多數,仍然輕而易舉),但在論述能力上,在整體的國家路線上,似乎並沒有任何檢討、改變。
面對美中新冷戰、全球疫情、東亞印太地緣政治新局,這些可以說是改變整個人類歷史的新趨勢,他們並沒有拿出新的論述、新的對策。
他們仍然在用十五年前的老路「九二共識」,這曾經在當年選舉中,像是魔咒一樣幫助馬英九當選總統大位的四字真言,雖然已經此路不通,已經法力盡失,但他們樂此不疲。
但,他們真正的危機,還不是九二共識,而是「只談下一場選舉」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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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黨人喜歡譏諷民進黨人,或是廣義的獨派說,「有種你就宣佈獨立啊」。
如果你在烤肉,你還在生火,有人在一旁說,「有種你就把肉放到烤架上啊!」
火還沒生起來,你把一塊生肉放到架上,肉也不會熟,你急什麼?要不就去幫我生火,要不就到一邊烘乾,你一直講,肉也不會比較快熟,而且,你是要跟我一起烤肉的同伴嗎?
但其實,這也表示,大家都知道,民進黨是要台獨的,也許不是現在宣佈獨立,但大家都有看到我們正在生火,而且火種燒得不錯旺,等炭再紅一點,也許可以放一塊肉來烤烤看。
我講明了我要烤肉,大家也知道我要烤肉,所以現階段重點只是,盡量排除生火的阻礙,盡快開始烤肉。
同伴們,可以幫準備飲料、甜點、切菜、備肉、備蝦,甚至準備一些我們沒想到要烤的好吃食物。
只在一旁唉唉叫都不出力,時候到了又搶著吃的人,也是有,不過,這種人永遠都存在。
※
好,國民黨的問題都不是這些。
國民黨的問題是,當民進黨要的是穩健台獨,那國民黨呢?
他無法說出自己要幹嘛。
這次國民黨黨主席選舉,除了張亞中以外,剩下的人,都在講「要贏得下場選舉」。
原本大家以為是朱立倫、江啓臣,半斤與八兩的世紀對決,沒想到,殺出了個張亞中,讓一切亂了套。
朱江的主張,是贏得下一場選舉。這乍聽之下,沒什麼問題,但是,贏了選舉以後,要幹嘛?
國民黨為什麼在野?國民黨在大型選舉中,不被青睞的原因是什麼?
韓流現象是利還是弊?
國民黨自己沒有了如「1998,沒有眼袋的馬英九」這樣的超級巨星,荒謬的政策立場經不起考驗,蜀中無大將,權力真空。
在「要贏得下場選舉」的朱江之外,卻有個人出來說「我不只要贏得下場選舉,我更要贏得兩岸中國人的千秋萬世」,這對青春期就灌注滿滿的中國人認同的中老年中華民國人來說,爆發力十足。
上面那句「千秋萬世」不是張亞中的話語,是我這陣子聽張亞中眾多訪談、辯論的感想。
張亞中這麼多年來,終於得到了他要的政治影響力,在國民黨黨主席選舉中呼風喚雨,這是他最接近權力核心的一次。他大概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從一個統派軍師,變成了可能的統派統帥。
與那些黨幹部不同的是,張亞中真的相信自己是中國人,他是個60年代國民黨教育下的好學生,他真的信了那一套東西。
※
「北京能接受嗎?」
國民黨主席辯論與相關討論裡,他們最常彼此質疑的一句話就是,「你這樣主張,北京能接受嗎?」
華盛頓能接受嗎?東京能接受嗎?華沙能接受嗎?布魯塞爾能接受嗎?孟買能接受嗎?
這些問題,在民進黨的主席選舉辯論裡,不會出現。
因為要當台灣這個國家的政黨主席,最重要,也唯一重要的問題,只有「台灣人民能接受嗎?」
不過,在國民黨主席的選舉裡,北京能不能接受,很重要。他們為什麼不是在北京辯論,也是很奇妙。
總之,不論是張亞中或是朱江,都在競相表示,自己的主張,北京最喜歡。
所以北京到底喜歡什麼? 我不知道,沒人知道,也許北京自己也很緊張。
我們只能說,目前已知,北京所喜歡的東西,分別是马云的錢、新疆的血,與香港的死。
這幾件事情,這些爭取北京喜歡的人,不論是張亞中、朱立倫、江啟臣,都不約而同地,沒說。
※
其實過去這段期間,我不乏讀到一些國民黨內部的青年世代的書寫,主張,就是「國民黨要在論述上,揚棄九二共識,真正本土化」。
他們對現狀的掌握、民意的理解、局勢的發展、政治的判斷,都頗有見地。
雖然我不同意,但是是我可以文明地對話的對象。
只可惜,這樣的聲音,不是來自國民黨的民代、政治人物,而是苦無出頭機會的青年幕僚。
並且這樣的聲音,他們光是講出來,就要遭受到來自自己黨內的無情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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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亞中在上節目受訪時,不斷反問,到底為什麼要指控「張亞中當選黨主席,國民黨會分裂」?
國民黨人,始終沒人敢回答張亞中這個問題,其實我可以回答。
國民黨裡面有很多「沒有真正統派信仰的本土派」,而且為數不少。
這些人表面上跟你講九二共識,但實際上,他們能撈則撈,能混則混,今天身為國民黨員,純粹巧合而已。這個問題,別的政黨也有。有些人是民進黨籍、民眾黨籍,也只是巧合而已。
堅壁清野的統派路線,雖然不至於讓國民黨分裂,但如果國民黨沒有讓追隨的幹部有分得到好處的感覺,有些人會跟不上來。應該是很多人都會跟不上來。
然後,他們就不小心跟著另一個邏輯前後不搭,但說話很大聲,優質電視台每天固定至少給他一則新聞的政治人物去了。
對國民黨幹部來說,唏哩呼嚕的講一些「兩岸和平」、「溫和對話」,但又不講明到底要幹嘛,這才是維繫住他們大家的共同利益。
而且,國民黨裡依靠「李登輝路線」而起的人,比比皆是,台灣各地方的議長、副議長、議員、前市長、前立委,現任縣市長、現任立委,幾乎無一倖免都是在李登輝當國民黨主席、總統的期間,釋放機會、提名、提拔、扶持起來的人物與其後代。
歷史無法一刀切割,尤其是國民黨的「結構」,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嘴巴上可以罵李登輝,但若要真的追殺李登輝的「餘孽」,恐怕現在國民黨在國會、地方議會、里長,甚至宮廟裡的理事,都要被點名批鬥,掃地出門。
他們擔心的是這個,他們搶救的也是這個。
國民黨這個影響台灣至深至遠的百年老店,現在面臨的問題是,他們到底該放眼「下一場選舉」還是「兩岸中國人的千秋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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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問題,雖然內容不同,但就概念上來說,國民黨有,民進黨或多或少,也有。
所以,我一個民進黨人看待這場國民黨主席選舉,不論結果如何,我並不幸災樂禍,也不見獵心喜。
只以此提醒關心台灣的朋友們,面對這些議題,我們要屏息關注,面對這些政黨發展的問題,戒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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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隆市議員 張之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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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端教學的重點與核心
教育部因應疫情的本土案例持續增長,宣布全台學生暫停前往校園上課,以免發生群聚感染,除了經濟弱勢族群會由地方政府準備相關設備與網路卡,用以讓學生的學習不會中斷,藉著這次的機會,來與大家聊聊遠端教學。
易讀版: https://awater.tw/archives/520
一、設備與硬體
首先設備與硬體的使用能力在未來是越發重要,資訊化越來越快速的現在,對於各式設備的使用能力與熟悉度,的確會影響到未來的發展選擇性。
在我小時候電腦剛普及時,就有人說過電腦與網路是我們這個世代的階級革命,扣除掉幾個少數真正因此而一飛衝天的人,事實上電腦與網路的使用能力,幾乎就是基本的工具,越早接觸會有越高的熟悉度。
像我從有印象時,我家就有286的電腦了,所以人生最早學會的單字就是「play」「install」「setup」等,,可以知道我從小就在Dos模式中一路隨著Windows系統長大,遊戲玩了不少,對於現在唯一的好事,就是我的打字能力很快,所以透過網路寫文,一分鐘7.80個字不成問題,也讓我的寫作更為順暢。
二、學習的自主能力
少了同儕的陪伴,老師的督促,遠端教學最棘手的問題,就是孩子的自主學習能力該如何訓練,如果有過孩子在家上課經驗的家長一定心有戚戚焉。
不是一下吵著要喝水,一下要開冰箱,就是一定要爸媽在身邊才會乖乖認真的坐在前面,這不只是專注度的學習機會,更是讓孩子建立自主的學習能力。
我從小其實就很不喜歡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事情上,所以我寧可把時間拿去玩,但該大考該認真的時候還是會乖乖把事情完成,對我現在這種自由業類型的創業者,的確是個很重要的發展。
三、讓教育隨著時代發展
昨天才在分享現在台灣課本的成長,正是想與大家好好聊聊教育這個產業,可以明顯的看出不同世代的成長與背景,以我最早國立編譯館的內容選擇,會發現較為死板,也根本不在意美學,但現在我們的生活卻讓這些設計與美感充斥生活。
同樣的文字,同樣的影音,你如何讓人家更願意為此停留,就是一個相當重要的關鍵。
四、學生試錯的能力
學生最幸福的,就是擁有足夠的試錯能力,台灣有一群孩子相當的頂尖,卻是最不能接受錯誤與犯錯的,從小天資聰穎令同學師長喜愛的,卻比一般人更害怕失敗,甚至有可能面臨到一個小小的挫折,便受到嚴重的打擊。
但隨著年齡增長,人生面臨到的考驗與磨難只會越來越多,沒有誰的人生是可以一路一帆風順的,也沒有誰可以永遠不犯錯的,但能夠直面你的錯誤,甚至為此擔起責任來致歉,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
現在檯面上的多少公眾人物,寧可選擇硬凹,選擇視而不見,也不願意去真正的檢討自己,向社會大眾道歉,正是因為仍有一些人認為犯錯會是人生一輩子的汙點。
NO!犯錯不會是汙點,死不認錯不願意成長改變,甚至一輩子活在錯誤中,這才是最大的汙點。
五、教育的本質
教育的本質是興趣探索,是透過不同的學習能力找到屬於自己的領域,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能夠適合的工作與才能也都截然不同,這才是教育的本質。
過去總有人認為教育是資本主義下的產物,認為教育是為了產生更多供資本家使喚的生產者,這也是全世界教育所面臨到的最大問題。
但我認為大學以前的課程,都是在學習不同的能力,你擁有全才的學習與抗壓力,自然才有辦法選擇肩負醫師、工程師、律師等職位。
但大學以後的教育都在不斷的探索,甚至很多人未來的發展走向與就學時的科系截然不同,這都非常正常的。
六、因應改變的調整能力
一場疫情改變了全世界人們的生活型態,有些人選擇抱怨,有些人則立即做出改變來調整,最後誰會是這場疫情下存活下來的人,相信答案是很明顯的。
社會的改變只會越來越快,現代社群平台的演練,也讓人們的抱怨成為常態,甚至成為同溫層。
凡事過與不及都不好。
適當的壓力釋放是好事情,但一群人窩在一起成天只有抱怨,毫無建樹,那真的沒有太大的意義,也只是消磨自己有限的青春而已,這次的疫情,不只是對於家長,對於學生才是最重要的學習改變的調整能力。
就像我昨天才跟我現在在浪Live當營運長的老朋友講,趁著這次的疫情機會,他們應該盡快尋找教育資源來合作,畢竟浪是一個綠色平台,裡面不會有腥羶色的內容,也是目前台灣唯一的一間直播上市公司,也禁得起市場的考驗,如果趁著這次的機會,能夠增加更多的社會責任,對於公司與社會絕對都是雙贏。
啊順便講一下,我平常都有在這邊直播,有空可以來閒聊順便當成線上教學 (?)
IG : Awater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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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Live」4791472 / 鬼才阿水Aw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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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過兩次時代廣場,但是沒在那裡跨年過,也不會特別想去那裡跨年。
事務所裡的日本前輩川桑,年輕時曾跟剛結婚的妻子,展開過一段長達三年的環球旅行。「環球旅行」或「環遊世界」這詞彙好像很久沒聽到過了,記得以前曾經風潮過一陣子,如今忽然聽到竟感到有些陌生,甚至忍不住上網查一下,懷疑是否使用正確。總之,在環遊世界這詞彙一說出口,還是件很令人(或者只有我?)嚮往的年代,川桑的其中一站,就是去時代廣場跨年。
他曾告訴我,一輩子很應該要去那裡體驗一次跨年。他分享經驗談,告訴我該如何在那一天從百萬遊客之中脫穎而出,順利擠進時代廣場上最好的位置,同時還提點我必須仔細準備好的注意事項。
「會場只進不出,所以你連想上廁所都不能離開。一走,就回不來了。必須包紙尿布,」川桑說:「要是真的想小便了,至少不會尿褲子。」
在攝氏零下的寒冬中,他的秘訣是腹部要貼滿一圈暖暖包。
「只要你的肚子是暖的,就不太會想尿尿。」
我光是聽到這裡就知道這招對我絕對沒用。還好我本來就沒想去時代廣場跨年,因此接下來也就沒問他該如何挑紙尿布了。
雖然我沒想過要去時代廣場跨年,但卻曾經很憧憬去到那裡。
●相隔十八年的舊地重遊
第一次踏上時代廣場是在大學的暑假。那年夏天,跟朋友報名了紐約郊區為期兩週的英文課程,但想也知道學英文只是個幌子,因為那年代役男出國很麻煩,唯有透過這方式才比較簡單,而且學校提供宿舍,經濟實惠地解決了前兩週的住宿問題。每天中午課一結束,我們就從郊區往曼哈頓市中心跑,兩週後課程結束,直接搬去中央公園哥倫布圓環附近的YMCA,又待上兩週。前前後後在紐約居遊了一整個月,非常奢侈的時光。
直到現在仍清楚記得,第一次站在時代廣場上的感受。原來,傳說中的國際大都會就是這個樣子啊!我在心中讚嘆。大城市的繁華氣味生猛而新鮮,不夜城的霓虹光彩奪目,一下子就擄獲了人生正在起飛,尋找風向的自己。
那一年我才二十歲。去紐約完全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所有的事物在涉世未深的我看來,一切飽滿驚奇。在智慧型手機尚未誕生,社群網站也不發達,全球化更尚未吞噬各地的年代,紐約和台北在各方面來說,都相差得很遠。沒有網紅和旅遊達人事先暴雷,在第一手的親身體驗中,那是一個好容易就能獲得嶄新體驗,並刷新價值觀的時代。
第二次再踏進時代廣場,一眼瞬間十八年。世紀的數字往上跳,我從後青春期邁向中年。生活的據點搬遷至東京,另一個常被人稱羨的繁華都會。這些年走過的國家,見過的世面開闊許多,再回首時代廣場,沒有過往處處驚喜的震撼,更多的是時光對照的感觸。
Time Square的緣由來自於《紐約時報》,照理說應該中譯成「時報廣場」更為貼切,但說成「時代廣場」也積非成是成定案。我倒是喜歡這個將錯就錯的翻譯,因為這裡真的記錄著跨越好幾個時代的歷史記憶,無論是世界的、紐約的,或是遊客的。像我這種跨過青春時代,隔了十八年還有幸舊地重遊的旅人,時間感自然不在話下。
在廣場上邊走邊看,那些賣著大同小異的紀念品店,印著NYC卻都不是美國製的T恤、磁鐵、馬克杯、地標裝飾品或筆記本,年輕時真是買了不少,但這次卻一間也沒進去逛。把省下的錢多吃一餐美食,多買包咖啡豆,身心愉悅了最實際,還不會造成囤積的負擔。這算不算是一種長大了,成熟的證據?
頂多就是拍拍照吧。從前擔憂膠卷底片不夠用,很困擾,拍得錙銖必較;現在是一不小心就拍太多了,也困擾,回旅館後得花時間篩選出滿意的一張,修圖上傳。
●時代變化中更迭的廣告招牌
時代真的不同了。佇立在時代廣場,三百六十度環顧視野,想起那個懸在外牆上冒著煙的日本合味道杯麵,不知何時已被時光吞沒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來自韓國和中國各行各業的廣告。
在「世界的十字路口」投放廣告,當然所費不貲。據說時代廣場出現的最高廣告價格記錄,是Google曾租下一面約八層樓的廣告牆,一個月耗資近七千萬台幣。就算比較邊緣的看板位置,平均的刊登「一般價」大概兩週也要台幣五百萬。
在最精華位置的廣告,因費用高,出現的多還是知名大廠商,不過,環繞在核心位置周圍的小廣告,這幾年開始讓時代廣場的廣告風格大為轉變。
有很多中國廣告代理商買下小塊螢幕的廣告權,再以五到十秒為單位,宣稱只需五萬台幣左右就能登上時代廣場,薄利多銷給中國境內的客戶。這些客戶刊登的商品,不是針對美國人的,有些甚至根本只寫中文,目的只是過水加持罷了。影像傳回中國國內,可宣稱是榮登時代廣場的人氣品牌,最終是為了內銷。
另一種近年來出現最多的廣告,是中國粉絲集資為偶像慶生的廣告。粉絲不願自己鍾愛的偶像輸給其他人,自掏腰包大打廣告戰,也算是強國奇聞。途經的幾個西方遊客抬頭看,問彼此那些人是誰?沒人答得出來。一臉茫然,名符其實寫滿了黑人問號。
從前靜止不動的霓虹招牌,現在是一個比一個尺寸還誇張的LED螢幕,炫目的畫面不斷抽換,活像人生的走馬燈。記憶中,當年夜裡最閃亮的招牌,該屬維京(Virgin)唱片行或是華納兄弟商品店吧,如今已不見蹤影。
時代變了。以前曾流連在維京唱片裡,試聽過許多稀奇古怪的CD唱片,現在拿出iPhone就能在串流音樂平台上隨時隨地找到想聽的歌。
●時代洪流中的STRAND BOOKSTORE
時代怎能不變呢?唱片行一間又一間的消失,CD一年恐怕也沒買到一張。倒是更古老的書籍,賣紙本書的書店,雖然在視聽媒介的列強環伺下亦是奄奄一息,但似乎還比唱片行的下場好一點。只是書店不能只是賣書而已了,得靠兼賣各式各樣的商品來補貼營收。特別是知名的老書店,針對前來朝聖打卡的遊客,走進書店或許不會買多少書,但至少做些印著書店名稱的原創紀念商品銷售,也算雙贏的皆大歡喜。
其中,1927年創業的「STRAND BOOKSTORE」是紐約最具代表性的獨立書店,最初座落在紐約第四大道上,後來搬遷至靠近Union Square的地方。因歷史悠久,聲名遠播,過去除了賣書收益以外,還能依靠舉辦講座及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購買紀念品營生,然而二〇二〇年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衝擊,遊客和顧客同時歸零,一度陷入存續危機。紐約愛書人聽聞慘況,在推特上發起拯救STRAND BOOKSTORE運動,在疫情中戴起口罩去買書,店門外出現難得一見大排長龍的感人場景。
第一次去紐約時,去的多是像「Barnes&Noble」這類型的大型連鎖書店,第二次造訪時,則特別喜愛走訪獨立或二手書店。STRAND BOOKSTORE自然也在我的行程中。書店從裡到外的裝潢,有著一張樸實的臉,不因為其外表過度亮麗而搶戲,將書店的主角身份,還給書籍本身。一間幾乎看來像圖書館風格的書店,在台灣或日本,已經愈來愈少見了。愛書人來這裡不是為了「逛」書店,而真的是找書和買書吧。
慚愧的是旅人的我,多少也是抱著朝聖之心而來的。確實最終沒購入任何一本英文書,只好買些書店印製的書袋和明信片聊表支持心意。
STRAND BOOKSTORE跟其他知名的書店一樣,在店內販售印著店名的原創商品,滿足粉絲和慕名而來朝聖者。從書袋、背包、托特包、小包到筆袋等,竟多達一百五十款以上,絕對是我見過擁有最多原創商品的獨立書店,真是徹底善用了它的響亮名聲。
●時代的風潮
老書店要闢出新的生財之道,否則很難存活下去。於是,在時代廣場上最醒目的位置,STRAND BOOKSTORE開了一間名為「STRAND KIOSK」的小攤位。店開在這裡,客層目標當然不可能是愛書人。針對觀光客的口味,小攤位上擺滿紐約的旅遊紀念品、明信片和地圖,當然也有他們書店的原創商品。不過在這年代,有了Google Map誰還會買地圖呢?而明信片想必也很少人寄了。至於書,還是有的,在攤位一角靜靜躺著。倘若真有觀光客佛心來的挑了本書買,對書店來說當然也是好事,雖然駐足腳步的人,大多還是為了挑一雙印著紐約的徽章、衣服或襪子。
然而,有人並不喜歡這個光景。大半輩子都居住在紐約的幽默作家弗蘭‧利波維茲(Fran Lebowitz)在Netflix紀錄片《假裝我們在城市》裡曾踏上時代廣場。愛書人的她,在「STRAND KIOSK」攤位前感慨萬分。
「你覺得把書帶進時代廣場這樣公平嗎?我覺得這樣對書不公平。」
在鏡頭前,弗蘭毫不客氣地質問攤位上的店員。
「嗯……妳說得對,不過書本沒有發言權。」店員尷尬地回應。
弗蘭認為在觀光客才會流連的時代廣場中央,你擺了一個書攤卻沒辦法賣書,只賣T恤什麼的紀念品,對於書來說真是一件傷人的事。
「我們賣很多袋子……我們也有賣書。」店員試著辯解。
愛之深責之切。對於從小到大,只要書一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撿起來就會立刻親吻書本的弗蘭而言,一切的情緒只是因為她真的愛書,愛STRAND BOOKSTORE,不忍一間書店淪落到時代廣場變成觀光土產店。
可是,世界總以我們難以預料的方向變化,許多事雖然不那麼甘願,但為了維持下去,也只能夾縫中求尋改變而做了。
就像誰會知道,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的爆發,一百一十四年來,時代廣場會首次遭逢一個沒有任何遊客在場的跨年之夜呢?既然不願停辦,那麼也只好順應時勢而改變,用線上倒數計時的晚會,繼續維持傳統。
因業務之需,搬回到和歌山鄉下的前輩川桑,不知道在網路上看見空無一人的時代廣場跨年夜,心底會湧起怎麼樣的回憶與情緒?我忽然間想到他。同時我也在想,歷經一場疫情之後,即使在國境解封的未來,我和時代廣場的距離也將愈來愈遙遠了。
世事無常,時間太少,世界太大,我還有更多該去而未去的地方。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重返時代廣場,在夜裡,抬頭看見四周的廣告螢幕,播放著我相隔十八年的兩次曼哈頓旅行畫面。
我看得正起勁,可是不一會兒,時代廣場突然大停電,陷入一片漆黑。再度恢復光源時,廣告招牌全被替換成陌生的面孔,那些粉絲團為偶像集資的廣告。
我離開時代廣場,忍不住又回首看了一眼。
螢幕中青春的臉孔閃爍著,彼此交錯,在時代廣場上誰都想要領一個時代的風潮。我仔細辨認了一會兒,卻覺得看久了全太相似,像一個模子打出來的拓印,不斷重複轉印,直到漸漸失去了清晰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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