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喝完的Baileys》
2001年,貝魯特。
算一算,我從大馬士革獨自搭車入境黎巴嫩已經是第三天了。
時節雖已進入九月,但中東的艷陽一點也沒有削弱的趨勢。我在燠熱的貝魯特街頭一個人走到兩眼昏花,看看手錶,已經到了午餐時刻。
窄巷的盡頭,一間阿拉伯式的家庭餐館隱匿在整片菩提樹後;此刻,對又餓又渴的我來說,那無異像是沙漠中的綠洲般吸引著我。
「小姐,很抱歉,目前我們全面客滿了。」忙碌的服務生顧不得我,拋下這句話就逕自飛步去廚房端菜。
正當我打算離開時,突然,身後有人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妳不介意的話,過來跟我併桌吧,反正我也快吃完了!」
我回頭,迎上了一雙碧綠色的眼眸,彷若陽光穿透過盤曲錯節的枝椏,把菩提葉上那抹綠色複印到他的瞳孔了。
39歲,來自荷蘭的列維,為聯合國維和部隊的官員。他淺棕色的頭髮,就像當地阿拉伯男人常見的裝扮,包裹在紅白格紋的頭巾下。
侍者遞來了菜單,那上頭印著只屬於天方夜譚裏的古老語言,每一個字母都像魔毯似的從我眼前倏然飄過,而我...卻一個字也看不懂。
列維一言不發,只是帶著有趣的神情研究著我。
「等我一下!」我闔上菜單,裝做若無其事的站起身,火速巡視了一下鄰近的餐桌,然後,抓住一個匆忙經過的服務生,一邊用手指比劃著:「那個,那個,和那個,都給我各來一份!」
再回座時,列維笑了:「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種方式點菜。」
「嘿嘿,我用這招手指點菜可是嚐遍了世界美食!」
侍者送上我點的塔布勒沙拉、葡萄葉捲和烤雞肉串之後,我們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起來。他被派駐到中東已有好幾年,自然非常了解這裡的政治局勢。
結果,那頓午餐,我們花了六個小時才吃完。
在喝下不知道第幾杯阿拉伯濃茶後,列維突然問:「我...可不可以為妳拍幾張照片?」
「拍照?」
「對呀,攝影是我工作之餘最大的興趣。」
「但我在鏡頭前非常地彆扭,應該不會是完美的拍照對象。」
「不,不,妳像這樣靠牆壁坐著就很好了,」他抬高頭望向餐館窗外的天空,「現在傍晚的光線非常適合黑白攝影。」
拍完照片後,我們一起離開了餐廳。
因為聊的意猶未盡,我們決定找間酒吧續攤。跟敘利亞不同,在素來被稱為「中東的巴黎」的貝魯特,想找到酒喝並不是件太困難的事。
我點了杯加冰塊的Baileys。
「妳喝的是什麼?」列維問。
「愛爾蘭的甜奶酒呀!」我好訝異他居然沒聽過Baileys。
他試喝了一口,驚為天人,連忙為自己也點了一杯。
笑談之間,夕陽已經完全被黑夜給吞噬,酒保開始沿桌點亮燭台。
「希妲拉,」他輕喚我的阿拉伯名字,意謂著「天堂裡的樹」,是大馬士革一個古董店老闆幫我取的。
「妳為什麼一個人來到中東?又為什麼妳的笑容裡總好似藏著憂傷?」
我沈默不語。萍水相逢,交淺何必言深?
然後,他溫暖的雙手輕輕地覆蓋上我的。
在那個片刻,攝影師所謂的「決定性的瞬間」,我凝視著燭光明滅中那對晶亮的綠色眼睛,心裡閃過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身影。那個尚未結痂、至今隱隱作痛的傷口一再提醒著我,我來,是為了遺忘,而不是將自己捲入更多無謂的困擾。
於是,我緩緩地抽回自己的手。
他送我回旅館。
「後天晚上,再來喝一杯甜奶酒?」
「InshaAllah*!」我輕聲地在他耳邊說,然後和他擁抱道別。(註:阿拉伯用語,字面上的意義為「如果阿拉允許的話」,可解釋成「但憑天意」)
只是,那個約定的「後天」並沒有到來;因為,當太陽再次升起時,911事件轟天撼地的引爆了全世界!
.....................................................
2004年,巴黎。
我和歐吉桑走進酒館的時候,列維已經坐在那裏了。
「上回見面在中東的巴黎,這次可是在真正的巴黎了。」我開心地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不過,少了那條阿拉伯頭巾,我差點就認不出你了!」
他取出一幀黑白照片,放到歐吉桑的面前。「這是她27歲時在貝魯特的模樣,你應該沒見過吧?」
照片中那個長髮女子,穿著純白色的亞麻寬袖上衣,向晚的夕照在她背後那面班駁的石灰牆上烙下漸層的光影;她指間握著水煙筒的煙嘴,桌上一杯濃茶,眼神 —— 卻停留在未知的遠方。
趁著歐吉桑起身去洗手間時,列維問我:「911事件之後,妳有再回去過那家酒吧嗎?」
我搖搖頭。「當時的情況太混亂了!機場、車站、網咖,到處都擠滿了人,各種陰謀論滿天紛飛,我心急著想趕回大馬士革,因為機票是在那裏買的;經過一整天的奔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司機願意載我回敘利亞。」
那陣子,維和部隊的工作也讓列維忙得焦頭爛額。之後,透過電子郵件,我們聯繫上,但也僅限於零星幾封互相問候的簡短訊息罷了。
「不過,今年收到妳說要結婚的消息,我好...驚訝。」遲疑一會之後,他繼續說:「雖然我也不確定'驚訝'能不能適切地表達我的心情。」
「妳知道,三年前在貝魯特相遇,我總覺得妳在找尋什麼,但直覺告訴我,自己應該不是妳在找尋的。只是我偶爾也難免會幻想,如果,那時候,我...我 ...」
「列維,」我溫柔地以眼神打斷他的談話。「過去之所以成為過去,不正是因為我們錯失了生命中某些‘決定性的瞬間’...」
話剛說到這,歐吉桑回座了。
「三杯加冰塊的Baileys!」我攔下一個服務生。
「敬黎巴嫩!」三個輕輕碰撞的水晶杯在空中發出了清脆的迴響。
最後,他終究沒有把他的那杯喝完。此刻,酒館裡的人潮已逐漸散去,在這寂靜的巴黎夏夜,只剩下未融化的冰塊還在Baileys裏兀自沈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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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窗之日 feat. 回頭一瞥:電影院產業(可能)的最後一夜】#葉郎電影徵信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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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3.26 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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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VID-19新型冠狀病毒在短短兩個月內先後攻陷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中國)和第一大電影市場(美國)。這些被疫情清空的電影院場景中,另外一場史詩悲劇正默默上演:
繼中國電影《囧媽》跳過電影院直接上網路平台首映後,多家好萊塢片廠也在過去幾天果斷打破發行空窗期的禁忌,提前將電影上架到VOD隨選平台,甚至直接賣給串流平台Netflix。其中NBCUniversal原訂4月10日上映的夢工廠動畫《Trolls World Tour 魔髮精靈唱遊世界》更史無前例地安排在電影院上映的同一天登上隨選平台,以19.99美元的價格出租給自願或被迫待在家裡看電影的消費者。
這是好萊塢片廠第一次直接跨越紅線採行所謂「day-and-date同步上市」的發行策略。這條電影院產業捍衛了數十年的萬里長城防線或是馬其諾防線一旦失守,也意味著電影院王朝漫長而哀傷的最後一幕將正式揭開序幕。
就像在夜巴黎舞廳最後一天上班的金大班,或許是時候回頭一瞥百年沉浮,以便迎向燈滅酒醒、曲終人散、電影院結束供應幻覺魔法的最後一夜......
▇ 第一戰:電影院 vs 電視
電影的死亡在過去百年可能已經被預告了千百次,而最近幾年被千夫所指、最可能下毒手的嫌疑人就是Netflix。
但Netflix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殺了電影業。
「那些曾被說成將要殺死電影業的每一種新科技,到頭來都讓電影業變得更肥沃。」
2013年正沉浸在《House of Cards 紙牌屋》第一季的成功氣氛中的Netflix,其實除了剛殺青的第二季之外還沒有其他任何自製節目的下落,但該公司內容長Ted Sarandos已經開始到處引戰,宣稱他們總有一天會發行自己的原創電影,理由是電影院老是阻撓片廠把最新的電影同步賣給Netflix上架。他在一場論壇中批評電影院經營者一直在阻撓各種創新,並說出上面那段話暗示Netflix根本不會殺死電影院。
Sarandos的話不無幾分道理。電影的前一個死敵——「電視」——的故事,是最好佐證。
電視普及於二戰後的1950年代。這個時間點也是電影業最易受傷害的時機點。因為他們製作、發行、放映一把抓的托拉斯經營方式已經引發政府關切,並在1948年被最高法院強制拆分電影院的經營權。斷開發行和放映業的鎖鏈之後,頓失法力的好萊塢再也不能靠著搭售廉價B級電影來輕鬆賺飽飽。
另一方面,美國的戰後嬰兒潮和郊區都市化的社會背景正在催化一種全新的家庭生活型態:電視生活。不出幾年,以電視為中心的傢俱擺設和以電視為中心的生活起居很快就從美國都市郊區席捲全球,飛入世界各地的尋常百姓家。
電視之所以能在美國快速普及,關鍵因素是美國政府在第一張無線電視執照中設計了這個延續至今的免費收看、插播廣告的商業模式。
事實上Walt Disney等好萊塢大老曾積極介入這個重大決策。他們前往華府遊說,企圖要求電視這個「新」媒體必須採用計次收費的方式向觀眾收費,藉以成為電影院的替代方案。如果當年他們遊說成功,整個電視產業就會成為早了半世紀發生的itunes商店,直接變成好萊塢的下游通路商。但主管通訊傳播事務的美國官員擔憂消費者如果買回這個昂貴的新玩具之後才發現還要花一堆錢才能看節目,電視可能永遠無法普及成為一個產業,因此駁回了Disney的提議。
無線電視因此成為那個有實力殺死電影的超完美風暴......
▇ 凡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壯
受到強敵環伺的刺激,電影院產業進入一個空前的創新期。1940~1960年之間,寬銀幕的Cnimasciope、3D電影甚至是帶有氣味的Smellavision等等大膽技術創新接連登場,不斷向觀眾證明電影院中無與倫比的體驗絕對不是你家客廳那台新玩具所能替代的。
然而真正再對抗強敵中立刻變得更強壯的是內容生產端的好萊塢片廠。
他們首先發明了「blockbuster 賣座鉅片」這個死星級的超級武器,藉由大明星、高預算、多特效的產品來吸引觀眾關掉電視機出門買票。免費收看模式讓電視產業很難投入資本生產造價太高的內容來跟好萊塢競爭。此外好萊塢轉向鎖定青少年市場的新行銷策略,也進一步促成了《Star Wars 星際大戰》這種漏夜排隊的消費驅力。
接下來好萊塢更鎖定了「電視節目必須闔家觀賞」這個要害。因為電波頻率是有限資源,無線電視頻道是必須領有執照的特許行業,也因此從一開始就直接受到政府的內容審查和高度管制。相反的是,電影業一直以來採用公會自律的方式自我審查分級,因而享有比政府管制更多的彈性,可以隨著社會思維的演進而主動探索節目尺度的界線,比如首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X級電影《Midnight Cowboy 午夜牛郎》或是第一部大規模商業放映的NC-17電影《Showgirls 美國舞孃》。
也因此來自電視的競爭某種程度上來說替Steven Spielberg、George Lucas、Martin Scorsese和Quentin Tarantino等等電影創作者創造了最好的舞台。
然而不同於當年對抗電視時使出渾身解數的勇往直前,半個多世紀後當好萊塢遇上Netflix的正面挑戰,片廠、電影院甚至是Steven Spielberg本人竟都變得張惶失措。
Netflix內容長Ted Sarandos 2013年放話說再不給同步上架Netflix就要自己搞電影,美國電影院經營者協會主席John Fithian當時的反應是譏笑Netflix的商業模式,強調一筆月租費要分給那麼多節目跟電影,哪比得上一張電影票的票價真真確確幫一部電影賺到的錢。他說:「我不怪他們想嘗試新點子,但他們這種電影發行模式根本是腦袋有問題,而且他們最後一定會毀了電影業。」
這種近乎傲慢的自信來自於電影院產業花了二三十年建築起來的高大防禦工事:發行空窗期。
▇ 成也DVD,敗也DVD
1997年後好萊塢馴服了另外一頭力大無窮的野獸——DVD。
片廠和電影院建立了發行空窗期的默契,在電影院上映一定期間之後發行DVD。一頭牛扒兩層皮的策略,意外地長成了規模堪比電影院票房的巨大收益。
正是DVD這種空前絕後的成功經驗剝奪了他們的警覺心和創新本能。接下來二十年,片廠和電影院遇到了每一個試圖挑戰他們商業模式的新對手(多半跟網際網路有關),都祭出一貫的「發行空窗期」武器來對付。這個做法完全不脫Walt Disney當年的策略,就是企圖把所有媒體的創新通通變成電影的下游通路。正確來說應該是「下下游」,因為一概必須抽號碼牌等電影院先放映完再說。
機上盒來了,咱們把它變成電影的通路;iTunes來了,咱們把它變成電影的通路;VOD隨選服務來了,咱們把它變成電影的通路;Netflix來了,還是.......
事實上DVD產業沉沒以後,內容生產端的片廠就開始覺得苗頭不對,多次嘗試縮減不同通路的空窗期,想要在不同發行媒介上擠出更多利潤來取代DVD留下的營收空缺。但這些新嘗試都遇上了電影院經營者以不變應萬變的防禦招式——聯合抵制。
Disney董事長Bob Iger早在DVD市場還沒萎縮的2005年,就提出過非常激進的「同步發行DVD」構想,一方面可以節省DVD上市時必須再宣傳一次的行銷預算,另一方面可以防止網路盜版在空窗期侵蝕潛在DVD市場。而他提供給電影院的誘因是不讓這個同步發行的DVD給唱片行或大賣場賣,而是讓電影院獨家銷售,藉以安撫電影院經營者對於票房損失的憂慮。
Iger的構想未能吸引任何電影院上鉤,反而是幾個月後大膽冒進的導演 Steven Soderbergh決定直接拿他的新片《Bubble 氣泡》做實驗,準備在上映的同一天同步在隨選平台上架。結果該片遭到所有連鎖電影院聯合抵制,只能慘烈地在少數幾家獨立電影院草草上映了事。
有些傳統派的導演則選擇站在電影院的高牆這邊。比如M. Night Shyamalan就大力批評這種同步發行的野蠻行為「冷血無情、沒有靈魂並且大不敬」,並強調不管有線電視或是網路公司通通應該去後面乖乖排隊等輪到他們放映的時候再說。
十幾年後串流的王朝終究拔地而起,即便M. Night Shyamalan或是Steven Spirlberg這些堅持電影院體驗信仰的導演,最後仍不得不開始為新的廟公——Netflix或其他後起的串流品牌(如Amazon Prime Video、Apple TV+、Disney+和Quibi)打工。他們的浪漫信仰或是高聳的空窗期高牆仍然阻止不了電影院這個百年商業模式越來越趨近曲終人散的最後一個章節。
▇ 被病毒逼得變異的好萊塢
Netflix內容長Ted Sarandos 2013年說的話果真一語成讖:
七年後,穿過電影咽喉的那支利箭並非來自兵臨城下的野蠻人Netflix,而來自一場又急又快、什麼牆都擋不住的瘟疫。
此時此刻全美近六千件電影院已經幾乎完全關閉,只剩下三四百家尚未受疫情威脅地區的電影院以及碩果僅存的汽車電影院還勉強繼續營業。電影院停業斬斷了好萊塢片廠的現金流,逼得各家片廠火速大砍空窗期長度,加快VOD隨選平台和串流平台上架期程,聊勝於無地企圖彌補電影院關門造成的巨大損失。
美國電影院經營者聯盟主席John Fithian這幾天特別指名NBCUniversal聲稱《魔法精靈唱遊世界》要在電影院和VOD同步上映是在睜眼說瞎話,因為他們明明知道那一天美國電影院根本開不了門營業。他怒氣沖沖地放話:「電影院業永遠不會忘記這一筆帳!」
由NBCUniversal開第一槍並不令人意外。2009年被電信公司Comcast收購之後,NBCUniversal就成為全好萊塢最迷信VOD市場潛力的片廠。他們在2011年曾嘗試推出空窗期僅3週(而不是平常的3個月)的VOD隨選訂閱服務,以高達59.99美元的驚人定價癡人做夢地企圖打造另一個像DVD那樣肥美的金雞母。該計畫想當然爾遭到電影院的強力抵制,很快就夭折。但這一次疫情中火速推出VOD隨選平台「同步上市」的戰略,也證明了NBCUniversal仍忘不了這個夢。
這個夢殺不死電影業,而是沒有把注意力放在真正消費者心之所在的串流服務上才會殺死他們。從來沒有真正成氣候的VOD市場永遠不可能變成當年DVD的規模,更別提和電影院相提並論、靠VOD回收單一一部電影成本的可能性。
NBCUniversal另外一個可能的災情是如果東京奧運真的取消,不只會讓擁有轉播權的該公司損失已經投入的行銷費用,更會波及原本打算在奧運前一週啟動的新串流平台Peacock。沒有奧運轉播的重量級誘因,Peacock將難以在Netflix和Disney+等市場先行者中突圍。NBCUniversal也許終將認清他們手上的致命武器是:咬著牙把目前延後上映的《F9 玩命關頭9》直接取消上映,取代東京奧運成為Peacock開台主秀(但此舉顯然將和《囧媽》一樣引發電影院經營者的不共戴天之仇)。
另一家還沒有上線的串流平台——AT&T旗下的HBO Max也是疫情的潛在受災戶。疫情普遍影響個人經濟能力之後,他們家這種月租15美元的高單價串流平台的市場機會將大大降低。
Disney+原本是這場「好萊塢 vs Netflix」戰役中最有機會挑戰Netflix地位的新串流平台。但Disney本來收入多元化的競爭優勢,在疫情中反而成為受傷最嚴重的一家。佔該公司營收三四成的主題樂園業務完全停擺,估計每天造成Disney兩三千萬美元的損失。
Disney董事長Bob Iger一個月無預警地讓出執行長位置,讓主管主題樂園業務的Bob Chapek接任。如今看來是對疫情即將爆發的先見之明,超前部署新執行長來應變主題樂園業務的空前危機。退居第二線的Bob Iger則專心應付他一手打造的DIsney+遇上的節目荒問題。雖然全好萊塢都同時面對劇組停拍的狀況,但對Disney+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重量級節目後繼無力。原本在星戰宇宙的《The Mandalorian 曼達洛人》播畢之後,就要等好幾個月才會有漫威宇宙的《The Falcon and the Winter Soldier 獵鷹與酷寒戰士》接棒,現在該劇因疫情停拍,能否順利上檔更成為問題。
根據媒體產業數據分析公司Ampere Analysis在疫情爆發前的統計指出,Disney+目前有約54個節目製作中,相比之下Netflix製作中的節目有高達287個。更糟的是早在疫情爆發之前,原本製作中的Disney+節目就有高達7個節目遇到創作理念爭執或是劇本不滿意等問題,宣布延期或是直接取消。其中三個節目則是因為Disney+堅持闔家觀賞的標準,而正在考慮或是已經確定必須移往Disney另外一個串流品牌Hulu上架。
這種品牌定位的自我設限正在危及Disney+的節目供應鏈,讓他們沒有子彈可以在串流大戰中衝撞殺敵。諷刺的是當年電視被好萊塢鎖定的要害正是必須「闔家觀賞」的尺度。而今日另外一個接在電視機上的服務——Netflix,也正在以葷素不忌、毫無尺度限制的海量節目反攻好萊塢。
這就難怪過去幾天華爾街股災中,Disney是股價跌得最兇的好萊塢片廠,而Netflix則是最不受股災牽連的公司。新冠病毒似乎正在加快好萊塢串流大戰水落石出的進程。
歷史的因緣際會是Netflix原本曾有兩次機會可以降低好萊塢片廠在疫情中的損失。2018年Netflix的《Roma 羅馬》企圖爭取電影院上映21天後上架串流平台,2019年Netflix的《The Irishman 愛爾蘭人》改爭取45天後上串流平台。Netflix兩次和連鎖電影院品牌的談判都以破局收場,最後這兩部電影只能在獨立電影院小規模上映。如果當時有任何連鎖電影院在談判桌上同意這個條件,將會改寫整個發行空窗期的遊戲規則,所有好萊塢片廠也會立刻跟進。空窗期的調整會馬上反映在一部電影的收益結構上,讓來自電影院的收入佔比逐漸降低,並使片廠在這次電影院關門的衝擊中減少傷害,增加來自其他平台的現金流來度過難關。
▇ 電影院不會靜靜走入長夜
「紅燈將滅酒也醒,此刻該向它告別 」。但電影院的最後一夜應該是冗長的無盡長夜,而不是瞬間開燈趕人的那種。那些仍然迷醉於電影院幻覺魔法的人或許不用馬上擔心戒斷症候群的問題。
現在沒有人敢打包票COVID-19新型冠狀病毒的疫情會持續到什麼時候。但無論如何,疫情過後就是汰弱留強、適者繼續生存的殘酷時機:
短期的影響是美國電視台不得不把過去的工作流程Netflix化,因為全面停工不可能要求劇組製作這一季節目的試播集,電視台開始像Netflix那樣直接訂購一整季節目,而不再以試播集作為是否購買一整季的判斷依據。美國媒體Variety預測疫情的長期影響是原本百花齊放的電視劇熱將會自此泡沫化,停工的劇組中競爭力較差的節目將因為樽節支出的關係直接被喊卡,永遠不再復工。
電影片廠也是同樣是強者生存的邏輯。Disney或許需要許多年來復原,但仍是最有生存機會的片廠之一。現金流比較不足的中小型片廠將面臨比較高比率的淘汰,或是被中大型片廠整併。
電影院則無論大小,都無法閃躲百年榮景可能一去不回的宿命。普羅大眾將在這幾個月疫情期間體驗在家裡看首輪大片的新觀影經驗,並且很可能開始適應這件事,重返以電視機為中心的生活型態。
這20年來整個產業受到空窗期的庇護而缺乏真正有意義的創新,包含3D、IMAX寬銀幕、讓李安飲恨的高幀率電影格式或是最沒有創意的提高單價策略,都是幾十年前的前輩早就試過的舊點子。僅有的創新服務「包月看電影」則是從去年暴起暴落的科技新創公司MoviePass的屍體上偷來的點子。這個行業的免疫體質原本就不是太好,病毒只是壓垮他們健康的最後一根稻草。
NATO美國電影院經營者協會已經向美國政府和國會求援,企圖取得紓困。導演Christopher Nolan也投書華盛頓郵報,呼籲對電影業伸出援手,因為等疫情過去,大家對於在電影裡一起哭一起笑的需求會更加強烈。但政治上來說,電影院的勞工僱用人數不夠顯著,業務太平均分散在各地。不像波音之類的工廠集中在特定城市,成為對該地出身的政治人物來說絕無法坐視倒閉的經濟命脈。加上美國電影院三大連鎖品牌中有一家已經賣給中國萬達,另一家則被英國企業併購,嚴格說都算是外商,不容易成為美國政府紓困的第一優先對象。
就算消費者在疫情過後回歸電影院,連鎖電影院仍很難在短期內彌補停業期間的巨大損失而面臨破產危機,進而可能關閉或出售旗下部分影廳甚至全部影廳。
時間巧合得令人頭皮發麻,美國司法部才剛剛取消了1948年最高法院判決所延伸出來的Paramount禁令,重新開放讓片廠可以合法擁有電影院的經營權。預估Disney、Netflix甚至是一直在電影業門口徘徊的Amazon都可能接手財務困難的電影院品牌。而空窗期的機制將會因為這樣的併購徹底走入歷史,電影院的新東家Disney或Netflix將以內容生產端的觀點,重新創造一種更符合觀眾需求的發行模式,借以產生更有競爭力的收益結構。
歷史轉了一大圈,再度回到100年前Paramount創辦人之一Adolph Zukor對這個行業的終極想像:把製作、發行、放映三個部門變成一個行業。只是當年Zukor的一把抓是為了肥水不落外人田,而未來Disney等片廠的一把抓是為了更彈性地應變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藉以活過下一次兵臨城下的滅絕危機。
至於放映這個行業也不會因此永遠地消失。電影院不會靜靜地走入長夜,而是更像黑膠唱片那樣,不安份地蟄伏數十年等待下一個或許會來、或許不會來的文藝復興。
原本應該更容易受傷害的獨立電影院和小型連鎖品牌,卻因為更早體認競爭劣勢而更加具有彈性。早在疫情之前,有些獨立電影院就一直在主動摸索與串流平台之間如何建立互利而非對立的競爭關係。另外一些獨立電影院則努力找到自己的利基市場:比如部分年久失修的單廳電影院陸續得到金援整修,並改以經典電影、藝術電影或是特定類型電影的策展形式擁抱專屬自己的觀眾。Netflix不久前才租下曼哈頓僅存的單廳電影院Paris Theater,導演Quentin Tarantino自己也在洛杉磯經營一家專門放邪典電影(包含他的作品)的電影院New Beverly Cinema。
來自英國的「Secret Cinema 秘密電影院」雖然因為沒有實體據點而不算是真正的電影院,卻以結合沈浸式體驗的創新放映模式再造了一票難求的消費現象。
然而Alamo Drafthouse或許是下一次電影院文藝復興最有可能的發原爆點。這家擁有40個據點的小型連鎖電影院品牌已經成功地把自己打造成非主流電影的聖地,不僅擁有自己的電影院、自己製作發行的電影,更重要的是它擁有專屬於自己的堅貞粉絲。
如果像Alamo Drafthouse這樣強調體驗品質的主題電影院能挺得過這波疫情,它和它的信眾將取代曾經存在的空窗期高牆,扮演起守護電影院體驗的聖杯騎士角色。
良夜有誰為我留?這些獨立電影院已經有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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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 更新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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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疫情期間Universal 環球影業將夢工廠動畫《Trolls World Tour 魔髮精靈唱遊世界》跳過電影院直接上架VOD市場,直接觸怒了世界最大連鎖電影院品牌AMC,使AMC火冒三丈地宣佈開始抵制Universal發行的所有電影。還沒等到美國電影院真正重啟營業(以便真正開始抵制),上週突然傳出爆炸性的消息:
AMC已經和Universal握手言和,並簽下史無前例的三年協議將電影院空窗期從過去的75天縮水到只剩17天。
對前途灰暗的電影院產業來說,這紙協議簡直就是割地賠款的屈辱,因為這意味著從今爾後觀眾只需要忍耐17天就可以跳過電影院,直接在自家客廳觀賞《Jurassic World 侏羅紀世界》之類的大片。協議細節沒有外流,但一般預測Universal有可能以分享VOD利潤的方式來利誘AMC簽字同意。
以下總結幾家媒體的分析,揣測到底這個魔鬼協議預告了什麼電影產業的未來:
1)華爾街怎麼看?
MofffettNathanson的分析師Michael Nathanson在題為「The Day the Windows Broke 破窗之日」的分析報告中說這一天將是電影史上的歷史性一刻,並認為該協議將進一步讓電影院消費人口大幅縮水。其他家電影院或許會試圖抵抗這個趨勢,但他們能爭取到的空間和機會會非常有限。因為PVOD的高價和高比例分成,總體而言對片廠來說將是利多。他同時重申中長期的贏家仍然是已經佈下全球市場天羅地網的Netflix、Amazon和Disney。
MKM Partners 的分析師 Eric Handler 則認為有一家放映業者將會完全躲過AMC和Universal協議的傷害。那家公司叫做Imax。Imax電影一般來說只會在影廳放映一到兩週,完全落在新的17天空窗期內,所以預期更在乎觀影品質的觀眾仍會在頭兩週湧入Imax觀看《侏羅紀世界》。而且這些觀眾一直都是願意付出更高票價的觀眾,他們願意留在家裡等VOD的機會不高。
2)其他片廠會跟進嗎?
華爾街訪問道一名前片廠高層(現在經營電影院),他對於片廠採取這麼激進的做法表示不解:「這不是一個體質有問題的產業。
這個產業原本正在茁壯成長,這就是為什麼此時此刻沒有其他片廠打算修訂空窗期。」
然而Universal一直都是對於數位媒介態度最開放、最激進的片廠,其他片廠如Warner Bros.、Paramount、Sony 或 Lionsgate 也許會展開類似的談判,但Variety認為Disney有可能不會跟進。
3)其他電影院會跟進嗎?
NATO美國電影院經營者聯盟拒絕評論,說他們不會對特定會員的個別商業決定表示任何意見。華爾街日報訪問到的放映業者則震驚地說:「原本疫情過後空窗期一定會有某種程度的縮短,但誰都沒有想到居然會縮到17天。」
然後Variety分析認為岌岌可危的電影院可能無法承受失去《Jurassic World: Dominion 侏羅紀世界3》 and 《F9 玩命關頭9》這些大片收入的傷害,所以他們很可能會跟Universal展開類似的談判,並企圖分到VOD利潤來彌補今年的營業損失。
4)獨立電影院會完蛋嗎?
獨立電影院品牌沒有足夠的談判優勢來取得類似VOD分潤之類的財務補償,他們只能接受演或不演的霸道總裁指令。所以Variety認為獨立電影院會在不確定的疫情未來中蒙受最多的損失。
5)電影會變得更好嗎?
超級英雄電影以外的多元題材可能終於見到曙光。Variety認為VOD市場成熟之後,片廠不再唯一仰賴電影院的票房收入,將使他們不用再集中火力只拍攝那些會在第一時間驅動觀眾去票口買票的超級英雄電影。對中低成本、對多元題材、對創作者、對觀眾,這可能是一件好事。
6)誰是最大受益者?
華爾街日報訪問到平台服務端的Roku副總裁Tedd Cittadine,他認為這個協議將替消費者帶來巨大的好處。他所指的無非就是更彈性、更多元的選擇性。
2020年之後的未來還是一片空白,我們還無法百分之百確定往下還會發生什麼事。但我們可以往前追溯,看看好萊塢是如何走上這條不歸路。
(2020.3.26 原文原載於端傳媒 : https://theinitium.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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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評論】《#謝謝你愛過我》(Babyteeth)
《謝謝你愛過我》由女導演夏儂墨菲執導,長期待在電視圈的她,首度執導電影長片就獲亮眼成績,於去年被選進威尼斯影展主競賽單元,並由《她們》伊麗莎斯坎倫、新人托比瓦勒斯主演。
此片第一場戲極為重要,開場導演夏儂墨菲便將鏡頭大膽對準女主角蜜拉,這一顆大特寫遞送而來的是凝視將死之人的沈默,蜜拉在等待火車時的百無聊賴,彷彿超脫死亡的寧靜,將生死置之度外。正當觀眾跟著思考,或是放空,一股充滿野性的外力闖進銀幕景框,男主角摩西於嬉鬧間,大膽無懼地迎向火車進站,遊走死亡幽谷,似在嘲弄生命,蜜拉從一片空白,頓時「感受」到「生命」之重,蜜拉還是有「感覺」的,尤其是還會、還能「害怕」,正提醒蜜拉還「活著」。
而後,摩西從調戲死神的遊戲中返回現實,走向蜜拉,這是第一次的邂逅,蜜拉鼻血湧流不止,摩西反射性脫下外衣協助止血,也不在乎蜜拉是否有透過血液傳染的疾病,或許魯莽,但蜜拉在此窺見摩西的良善。最後,蜜拉說出摩西的外衣有股不好聞的味道,結束這次的相遇。
這是不到 3 分鐘,導演夏儂墨菲透過影像說出來的故事,在簡單卻有力的鋪陳之下,讓蜜拉命定摩西,有趣的是,蜜拉所處的中產階級與摩西徘徊的底層社會,處在天秤兩端,卻在這場戲透過「血液」和「氣味」的交換有了交集。《謝謝你愛過我》與奉俊昊的《寄生上流》有著同樣透過「氣味」描寫階級的底蘊,遙相呼應。在開場戲中,夏儂墨菲利用精準的鏡頭語言,以及流暢、細膩的說故事能力,替全片定調,相當出色。
而在故事的形式上,夏儂墨菲刻意採取類似散文形體的方式推進故事,每一短篇章節的情緒似乎是斷裂的,正與蜜拉一家的狀態呼應。母親靠著藥物控制情緒,父親短暫與鄰居出軌釋放情緒,蜜拉的病症每況愈下,縱使物質生活無虞,但身心已近乎磨損,夏儂墨菲更以古典樂的失效暗喻家庭的失能(片中的古典樂幾乎無法完整彈奏),此時的摩西似劉姥姥逛大觀園,帶著旺盛的生命力闖進這灘死水,掀起陣陣漣漪,反而鬆動停滯不前、無法運轉的家。蜜拉盡乎盲目地賴著摩西皆其來有自,在逐漸衰敗的閃回、死亡之中,找到生命意義,蜜拉雙手一攤,僅能於浪潮中緊抓浮木(摩西)。
從上述來看,與奧地利名導麥可漢內克《大快人心》對比是有趣的,兩者同樣都以「不可預測」的「變因」解構中產階級的崩毀過程,只不過對於漢內克來說是粗暴的「破壞」,而夏儂墨菲則是溫柔的「重建」。夏儂墨菲處理人類社會階級的碰撞,對比奉俊昊、麥可漢內克等人,下筆輕盈,在艱澀中找到較為甜美的切入點,富有奇效,也奠定故事在成長愛情的主架構之下,側寫階級的對立與融合,替故事增加厚度,實屬難能可貴。
電影最棒的一小章節出現在〈愛〉,此章節中同時出現新生和死亡,古典樂也首度完整出現,是母親與蜜拉的合奏(兩人的和解),而蜜拉與摩西做了愛,乳牙(babyteeth,原文片名)就此脫落,不到 24 小時,蜜拉便完整了生命且有所成長,夏儂墨菲在此章節中堅定地訴說死亡有何懼,生命於愛之中能生生不息(新生和死亡循環),寓意悠長而深遠。特別的是,當蜜拉要求摩西以枕頭了結生命時,此點也似漢內克《愛・慕》的變奏曲,而前者是年輕生命,後者則是遲暮之人。
故事最後一章節名為〈海灘〉,蜜拉手拿著相機,凝視,按下快門,定睛於此,擁有此處的景色,是奢侈的。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中,認為照片其實是將經驗可視化的手段,是證據,是真實世界的再現,最後一幀畫面的人物離開景框,導演(蜜拉)留下的,是蜜拉眼中的世界,那裡有藍海、沙灘、灰濛的天以及淡然的思念。停在這瞬間,能反覆觀看,有權利永遠佔有,是活過的證據。
‼️感謝『光年映畫 Light Year Images』試片邀約,《謝謝你愛過我》現正熱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