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二那年,我到上海復旦交換,驀然回首竟已過六年。當我讀《時間不感症者》時,隻身一人飛往上海、落地、安置的過程,隨著作者禎苓學姊相似的經驗,一一清晰。
「我們排隊向承辦人員接取房門鑰匙和鎖片,一行人再度路過人工池、公共澡堂、食堂,抵達四十一號樓。」(頁39)
四十一號樓是給港澳臺交換生的專屬公寓樓,在我交換那年,這座樓是復旦北區宿舍群裡,少數內建浴室、設有電熱水器的「高級宿舍」。因此即便我天天途經澡堂,在滬四個月間,我卻未曾踏進一步。(後來,聽說其他在地學生的公寓樓也開始加裝電熱水器,不知是否屬實。)
有些交換生基於好奇,會去體驗一下公共澡堂。剛到上海時已接近初春,但氣溫猶低,入夜後常有零下低溫。房內的電熱水器需等上三、四十分鐘才足以提供一個人次的洗澡熱水,熱烘烘的澡堂也就成了不錯的替代方案。「沒見識過的」港澳臺學生,有人說澡堂很暖和舒適,唯獨走回四十一號樓的路太冷了,很快就把蓄積的暖意耗盡;有人說赤身裸體雖略感羞赧,好在澡堂裡含煙籠霧,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和禎苓學姊一樣,住在四十一號樓最頂端的七樓。這是一座沒有電梯的公寓樓,第一天抵達時,每位臺灣交換生無不帶著飄洋過海,沈甸甸的行李箱,校方請來了幾位大叔幫忙扛抬行李,才讓我不至於看著七層樓的階梯暈頭轉向;最後一天離去時,則有已建立起交情的同房室友及住在低樓層的男同學們出手相助,行李未曾是沈重負荷。
唯每天上下樓,當時節穿越初春,氣溫逐漸上升後,除了氣喘吁吁之外,滲出的薄汗亦提醒著我,夏日近了——當時的我是多麽渴望著夏天的到來,代表著歸期將近。
北區宿舍群除了四十一號樓外,我最常去的是食堂,北區食堂是多數人公認「全復旦最好吃的」,印象中有兩層樓,從早餐到宵夜都能在此滿足。這裡只有傳統的中式早餐:包子、油條、燒餅、豆漿,沒有鮪魚蛋餅,也沒有培根蛋吐司。
與我同房的是另外五位來自不同學校的研究生,其中一位晨間型的室友,常帶著大家的學生證幫我們買早餐,因為食堂消費都是靠卡扣款,不做現金交易的。在上海期間,我的早餐菜單一直是水煮玉米跟水煮蛋,再加一杯自己沖泡的咖啡;如果要上課,我會到全家超商買一份三明治,充當培根蛋吐司的替代品。
我很少在食堂裡用餐,多半用保鮮盒外帶回宿舍。我最喜歡盡頭的一家麻辣香鍋,消費方式與台灣的滷味攤無異,我特別喜歡一種叫做「萵筍」的蔬菜(其實攤位上只寫「笋」),外型跟西洋芹有點類似,但沒有那麼明顯的纖維感。這是少數我回台後,偶爾想念的中國食物——另一個是北區宿舍門外、夜間限定的「黑暗料理」:肉夾饃——這又該是另一個故事了。
令人想念的,還有北區宿舍每套房的標配小陽台。那是臺灣宿舍少見的結構,在外租屋也難求的夢幻逸品。入住後第二天,同房室友從小賣店買回了一根長竹竿,橫跨在陽台的欄杆上,成為我們洗滌日常的好夥伴,七樓高雖走得累人,陽光灑落的時數卻是最長、最暖、最不受阻撓的。
宿舍裡沒有洗衣機,拎著髒衣服到洗衣房成為日常工事。洗一趟衣服好像是5RMB,整個北區宿舍群只有一座洗衣房,洗衣機多半需要排隊,跟大媽約定好時間再回來取洗淨的衣物;若是不額外花錢烘乾,只能帶回四十一號樓晾乾。為了節省花費及時間,薄的、可以用手擰乾的、貼身的衣物只好手洗,厚重的、穿幾次再洗也無妨的毛衣、牛仔褲才進洗衣房。
食堂、小賣店、洗衣房,在異鄉逐漸建立的日常,讓人偶爾會忘記自己只是一介過客;因為終究要離開,所以忍住不對太多事物放感情,沒和每週來打掃的大媽聊過天、也沒和食堂、小賣店的員工有過交易以外的對話。
這是我面對異鄉的「涼薄」,奠基於我對中國的不諒解與不友善,明知政府與人民的態度可能相距甚遠,做為「臺灣人」的我,在三一八學運的彼時,在海的彼端,彆扭而壓抑地生活著。
交換生每學期來來去去,四十一號樓乘載著四面八方的喜怒哀樂。第一天便開始思鄉的我,一直以為我遺留在樓房裡的哀怒遠比喜樂來得多;如今事過境遷再回首,那曾經讓人急著離開的異鄉,成為我的人生裡,難以再踏上的一小片「故土」。
畢竟上海是除了台北、高雄以外,我住過最久,不以旅人姿態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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