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路 ◎黃岡
這是一條通往繁榮新樂園的道路
當怪手洞洞鑽開玄武岩的前世
岩漿還會從裏面流出來嗎?
千年的灼熱記憶,冰涼的黑臉如今
流下了眼淚,那鹹源自於海水
裝作剛從海裏打撈上來的模樣
「石頭是喝海水長大的,你們都不相信!」
悻悻然,部落小女孩指著大海說
島嶼的生成源自於一次偶然的推擠
你原是火山裏熬煉的一塊玉石
造山時代遺落人間填海成陸
你生命中的焦灼須以鹹水冷卻
那屬未知的流動須以冰涼定形
你身上的氣孔則訴說了剛投進海裏時
喘氣的模樣
千萬顆玄武大軍攻佔海灘
以碳黑妝點海的偽裝術
至於我們,則說了一段美麗神話
人們在海灘後築起木屋
往海裏去便探著魚
進山裏去便尋得獸,至於
山與海之間,則闢成翠綠的梯田
你同父異母的兄弟,麥飯石
可以煮菜,漂流木可以燃燒溫暖
海水餵養石頭,浪濤淘洗海岸
百年如一日
直到殖民者的觸角探進來
在海的臍帶蓋上大飯店
他們的腳不走沙灘,捨棄繞行山脈
以斧鑿推敲山的深度
以聲納聆聽山的心跳
開出一條又一條山路
走的可是風的路徑呦!像那猴子
時速一百,便從舊石器裏走了出來
彷彿還聽見獸骨敲打木樁的聲音
海水啃食納生不出蕈類的山壁
而美麗灣再也不美麗
謠傳一個部落的小孩淹死之後
神話裏的女神
終於取回了她的權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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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岡,是祖父的賜名,意在紀念1949年以前的故鄉。13歲時不懂事,把名字改成黃芝雲,黃岡則成為了筆名。我帶著這個充滿符旨的名字滿山游走,迎接我的年代,命運,和寶島的血濃於水。
現任冉而山劇場公關、帝瓦伊撒耘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曾獲林榮三文學奬、葉紅女性詩獎、楊牧文學奬、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2015年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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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ㄩㄐ賞析
「台灣是海島國家。我們的國族認同,也自然包含了對海洋的親近⋯⋯」這段話乍聽非常合理——但是,國族是哪一個國族?海洋是誰的海洋?
無論你的身份認同是否為原住民,請試著從原住民的角度思考:
什麼是「開墾」?什麼是主權國家?
部落算是一個主權國家嗎?——現況而言並不是,但是十七世紀時是嗎?
原住民族權利(indigenous rights)裡,自決權、自治權與土地權,也必然與國家主權衝突。掠奪的土地是合法的嗎?當部落無法自決、自治,那麼部落是否名存實亡?設立自然保護區,用意是保護自然生態——然而自然生態的破壞,是因為原住民打獵,還是因為外來者的開發?若是後者,則禁止打獵的正當性為何?
我們小時候在歷史課本裡,讀到關於漢人來台開墾、篳路藍縷的故事,對於原住民來說,通通都是「侵略」。
這也是為什麼,在詩的第五節,黃岡直截了當地使用「殖民者」一詞:
「直到殖民者的觸角探進來 / 在海的臍帶蓋上大飯店」
從第五節的最末行可得知,「大飯店」指的是「美麗灣渡假村開發案」,這也是關於土地權的衝突。此開發案位在原住民族的傳統領域,卻未依《原住民族基本法》第 21 條,在建設前取得原住民部落同意。
對於原住民而言,人與土地是一體的,無法劃分。詩的第二、三節,以石頭象徵原住民,以玄武岩的生成,象徵原住民生長於土地。玄武岩的成形,是岩漿噴發後,迅速為海水冷卻。所以「石頭是喝海水長大的」——正如同原住民,生長於海灘、山林,與自然和平共處。
因此失去了土地,原住民族就永遠不再完整。「當怪手洞洞鑽開玄武岩的前世 / 岩漿還會從裏面流出來嗎?」岩漿比喻為血,血不再流動,意味土地已經死亡。
美麗灣開發案的爭議,還觸及環境保育。2005 年,台東縣政府同意,將建築基地的 0.997 公頃從合約內原定的開發面積切分開來,因為在一公頃以下,即不需要環評。這自然是刻意規避的做法。
美麗灣所在的杉原海岸,是台灣東部唯一的沙岸地形,並擁有豐富的珊瑚礁生態。然而業者卻將建築廢棄物,掩埋於沙灘底下,隨著雨水,其中的廢土將不斷污染海洋與生物棲地。
——美麗灣再也不美麗⋯⋯
詩以阿美族的神話作結。黃岡將神話內容,附在詩集另一篇作品〈海問〉之前:
「西麗雅安為人神,育一女,嬌豔欲滴。忽逢海潮,海神見之色心大起,遂興風浪捲女入海,須臾風平浪靜渺無人蹤。西麗雅安持銀杖自奇萊至秀姑巒,幾尋不復得,憤而擲杖在地,地遂化為灘,自此海陸永不相犯。」
西麗雅安將權杖擲地,劃分出了海陸的分界,也讓原住民族人有了居住、種植的地方。而如今,祂要將權杖取回。開發造成土石坍方、地基掏空,海將開始侵蝕陸地⋯⋯
這是黃岡整本詩集《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的大主題:外來者的開發,不只是不正義的掠奪,更是對環境的嚴重破壞。
忽視原住民所建立起的國族認同,是非常奇怪的。若是轉型正義並未被落實,四百年來對原住民的壓迫未能被台灣人認識,進而深刻反思,則原住民將持續被殖民,土地開發將持續被視為理所當然、促進經濟發展,而自然環境也將持續被破壞。
註:原住民議題相當複雜,我遠遠稱不上是這方面的專家。本文也僅能從詩作出發,帶出我個人的淺薄見解。若有遺漏、錯誤,歡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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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9/10/blog-post_1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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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變形 ◎黃岡
我忘記了我十六歲的身體——
無法可想、無跡可循
她應是雙乳圓白、落下兩粒青梅
掩映在佈滿蒸氣的澡堂鏡子中
我有過的凝視,落在同心圓的乳之弧線上
也曾戲謔地撫觸看她如何身為女人
而地母濕婆、女媧夏娃諸神肆虐眼前
天啓洪荒,我自一片茫然的神話中站起
想著我如何逃離伊甸園
如今,堪比棚下絲瓜鬚根垂條篡取養分
(而我卻非瓜迭綿延,或垂垂老矣)
童年時奶奶換衣迸落的兩粒就這麼植入眼前
慾望仍像丘底湧泉流動,汨汨與河谷溪川匯合
(可恥地慢慢站起來,自泥黑沼澤處)那年
我拿裹尸布壓迫她們 勒緊,纏繞,窒息
不願她們如此美好,吸收陽光空氣和水
還可以和我侃侃而談繁殖,我不再凝視
直到那一天妳毫不客氣將她翻出來舔舐
喚醒沉睡凹底的黑暗
從丘之頂萌發絲絲細膩傳遞全身
如同 雷擊那一震顫
我復甦醒再度欲望、再度凝視
即使鏡子破裂也無法掩飾她
醜陋、垂敗、卻顫慄如春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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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岡,本名黃芝雲,1988年生,國立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畢業,曾冉而山劇場藝術公關、帝瓦伊撒耘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關注原住民族復振運動,曾獲林榮三文學奬、葉紅女性詩獎、楊牧文學奬。著有詩集《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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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R Shu賞析
這首詩中的主角,用自己與乳房的關係,與自己性別、身體、慾望對話。全詩可以用「地母濕婆、女媧夏娃諸神肆虐眼前」和「直到那一天妳毫不客氣將她翻出來舔舐」切成三段。
第一段,詩中主角遙想過去的自己,也曾有過渾圓、潔白的乳房,她也曾毫不避諱的,觀察自己乳房的細節,如「青梅」的乳頭、「如同心圓」的弧線。而「也曾戲謔地撫觸看她如何身為女人」,我將這裡的「撫觸」解釋為類似自慰的動作,「我」透過撫觸、觀看乳房,帶來快感。
但這樣的快感、對女性乳房帶有色慾的凝視,讓主角感到害怕,或許是擔憂自己的性傾向不是主流認可的異性戀,也或許是對自己的慾望帶有道德上的罪惡感。像諸神天啟般,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性傾向,或感受到有如諸神肆虐的快感後,讓詩中的「我」決定逃避。而她逃避的方法,是用像「裹尸布」般的束胸,壓迫乳房,想藉此抑制慾望或性向。但沒想到,但乳房可以被壓鬆、壓垂,慾望卻不會乾涸。
「直到那一天妳毫不客氣將她翻出來舔舐」這段,形容主角在伴侶的挑逗下,再度解開慾望的封印。如今,她的乳房雖然醜陋、垂敗,不是主流美感中的渾圓白乳,但對於慾望的感受仍在,讓她得以如春櫻:脆弱嬌小、青春躁動。
詩題的「變形」,意指的除了是「胸部變形」,這個對一般女性來說,象徵垂老、性魅力不再的狀況,也可能是對自己慾望、性傾向的轉念。
當台灣的媒體形容一個人「女神」,通常指她青春美麗、無知純潔,能成為男性慾望的對象,但這首詩中的女神,感受過性傾向的複雜、體會過慾望的灼燒,從女孩成為女人。但詩的結尾,這個經歷過掙扎的女人,在慾望面前,又成為春櫻般青春躁動的樣子。或許也可以提供我們反思,所謂女神,真的只能青春美麗、純潔無知嗎?女神,是不是能有不只一種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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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籃閔釋
圖片來源:Pixabay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9/05/blog-post_2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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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第一本同志詩選《同在一個屋簷下:同志詩選》即將在六月一號開始募資,更多訊息請看粉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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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文學騎士:林榮三文學獎】
林榮三文學獎出爐了!這週我們來談這些得獎詩的優劣,還有那些評審語吧!
詩歌有:曹馭博的〈與蒂蒂復健一日──給罹患失語症的姐姐〉,然靈的〈投手之丘〉,李依亭的〈雨中走路〉。我們也要回顧歷年得獎作品:黃岡的〈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河岸的〈更衣室裡的大象〉,和凌性傑的〈La dolce vi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