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側記】當戰事節節高升
文、攝影／廖芸婕（巴黎傳真）
「延長空襲敘利亞」──法國總統歐蘭德與美國總統歐巴馬會晤後，法國國會以515票大勝4票拍板、強化針對IS的軍事行動。巴黎遭到恐攻二周以來，移民、種族、國界口水戰逐日將人心分崩離析，歐陸早已日漸壯大的極右派政治路線，譬如Marine Le Pen領導的政黨「民族陣線（Front National）」趁勢竄起，大呼「退歐盟」、「反移民」，佔盡街頭報章版面；更有政客高唱：「恢復強制徵兵！」
民意調查結果，這樣的路線獲40%以上公民支持。我飛向巴黎那天，法國航空母艦剛剛出發、駛向阿拉伯世界；艾菲爾鐵塔下的世界一片濕冷，譴責或同情的聲浪洶湧騷動。校園基於安全考量夜間關閉，日間，朋友說到訪演講的嘉賓突然唱起了國歌。走過大麻氣味瀰漫的街口，見持槍戒備的軍警恍若未覺、踱步著凝視他方。
還在台灣時，從報章得知法國向敘利亞北方空投20枚炸彈。那一架架疾風，記憶猶新2007年阿富汗、2011年的利比亞、直至格達費潰亡，我們都曾熟悉其身影。
而孰為優雅的武力殺戮、孰為噁心的恐怖主義？或者該這麼問：那中間是否真有一條清晰分野？
18日恐攻主嫌Abdelhamid Abaaoud落網，但全球角力絕非就此湧向終點，而是滾入歷史牽絆下早已止不住的激浪。129條性命殞落以來十幾個日子，這個世界絮絮叨叨，對於法國社會背景、歷史脈絡、文化動盪的檢視與針砭，人類有愈來愈精美的高談闊論；巴黎街頭販賣的《查理畫報（Charlie Hebdo）》，更提醒著槍擊一周年即將來臨，將要迎來更多的辯證。
然而子彈不長眼，無論亂槍掃射的恐怖組織、無論以正義之名痛打IS的盟國，都未能避開所有無辜平民；另一種子彈，即使和平地帶的唇槍舌戰、即使筆桿子下的華美論述，亦正過於安全地消費著同一個國度下沒有聲音的大多數人，以及幾千公里外、一大片遭世界遺忘的焦土。
過於渴望聽見平民怎麼想、尤其沒有名字沒有聲音的那些，卻又擔心過快地註解，於是花用一周的時間擠出工作夾縫，裡裡外外與不同種族、世代、角色、階級訪談，或床邊或爐邊閒聊，是慢動作如我的唯一解方。很難落筆，或因自愧記者本身即是一種特權的展現──握著筆或麥克風，主宰哪些聲音被傳達得響、哪些被傳達得弱──何德何能。並非我認定書寫的行為能絕對客觀，而是在眾多無可避免的主觀積累後，如何併陳其後無數的多元，並留下一個問號，給予更多懷疑、討論、挑戰、詮釋的空間？勝於句號。
「謝謝妳願意聽我們說話，」來自摩洛哥的二代移民Mehdi激動地說：「法國媒體忽略穆斯林聲音；即使呈現，也把所有穆斯林視為基本教義派。」他感慨，穆斯林的身分型態遠比媒體所形容複雜、並非僅僅恐怖分子與否那麼狹隘：「我抽菸、我喝酒，我追求思想自由更勝於嚴密的宗教戒律。」然而自去年《查理畫報》事件後，他在校園遭歧視、校外搭地鐵時也人人閃避。
「該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阿爾及利亞裔運將說：「我希望法國安全，但軍機一向敘利亞轟炸過去，這些征戰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他自布希一路滔滔至薩柯奇於中東的戰事：「來不及了，早就來不及。」「戰爭能改變什麼嗎？2017的選舉又能改變什麼嗎？」他沉默一會，握緊方向盤，自後照鏡中回望。
兩周以來，許多聲音自最初的義憤填膺、正氣疾呼，伴隨著滴答滴答的時間日漸安靜，拉成一道長長的影子，轉向深沉的壓抑──無數公民心中浮現的，是最赤裸裸對未來的不確定、疑惑、脆弱、不平衡、失落、徬徨。除非格外詢問，否則很少自願提起，不若兩周前的積極發聲。
「我情願顧好自己、及所愛的人那一塊小天地。只要天不會塌在我們身上，誰說一定要關注這世界？」來自典型布爾喬亞家庭的Paul在餐桌上堅持挺直腰桿。他的法裔軍人父親、阿爾及利亞裔母親在60年代兩國戰爭中相遇，但雙親老早都想遺忘世界另一端的水深火熱。
我掉了語言能力。兩周以來，本不熟稔的法語、加上偶爾管用的比手畫腳，迫使他者的眼神流動在面前顯得更澄澈清晰。在被冠以脈絡化的陳述之前、在被帶往尖銳的路線之前，大多數人的真實聲音是：疑惑。我看著曾述說擁抱右派的，其實懷疑自己的決心；曾述說左派的，其實懷疑自己的懦弱。
「可愛的法國人，回到現實世界吧，我們不能總是活在粉紅色泡泡（le monde des bisounours）裡。」熟習社會學、曾自稱左傾、現為劇場演員的Josephine，如今自稱轉右、痛斥歐蘭德的顢頇。《Bisounours》是法國相當通俗的動畫，在滿載愛與美好的世界裡，充滿可愛的小熊，每天親吻度日──這成了近日常聽見的詞彙。
她為Marine Le Pen辯解，語氣小心翼翼：「我仔細關注她一言一行，她不是法西斯。移民真的需要管制、不能照單全收，」曾參與公部門篩選移民流程的她分享經驗：「審核人員其實很偷懶，閉上眼睛，就能將一疊文件由待審抱向『OK』。」
然而，看得出她內心的拉鋸。戰爭是否將導致更多難民，她難以回應。「好吧，我至少希望，能把對劇場的愛結合社會學、心理學背景，試著站進不同人的靴子裡、轉換不同角色看待這個世界。妳看，行得通吧？」她慧黠地笑了笑，自圓其說。離去時，吻別我面頰三次，南法的習慣，複合在家鄉日內瓦邊境的她身上，恍如她扮演多重角色的冀望。
窗外，巴黎一切時序似乎尋常進行，人們期盼耶誕與今年第一場雪，亮麗的市集已盛大登場；於此同時，各種形式的兵戎相見依然暗潮洶湧。明天過後，這世界某一角落或許將愈來愈安全、或反之；惟愈來愈少有人願意真正提起遙遠的、血肉糢糊的戰事，餘下螢光幕前幾許荒謬的政治戲碼。
當戰事節節高升，或許最令人擔憂的，是這早已充滿焦土的人世，遍尋不找樂土的大多數人民，命運老早受人主宰，而又逐漸噤聲、冷淡、遺忘──無論因為時間、或地理的遙遠。戰爭如此荒謬卻又似乎必然，自誰開了那第一槍，就永遠沒有終止。總老想起《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中那名飛行員，一面朝叢林與河流投下七彩彈藥、一面朝地表大放古典悠揚的華格納。
現實世界，是令人笑不出口的黑色幽默。但那竟那麼老、又那麼綿長。
「歐蘭德、我們那位出兵敘利亞的總統，說他『不計一切（by all means）』也要打垮恐怖主義。」曾參與1968年五月風暴、反越戰、柏林圍牆倒塌、紅軍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等現場，如今年事已高的Claire說：「50年來，這個世界沒有變得更好、依然惡性循環。」
不計一切。
她語氣苦澀地質問：
「『不計一切！』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
★編按：此文為採訪側記；法國相關報導正文，《報導者》將於正式上線時刊出。
（圖說：「我們不能活在粉紅色泡泡裡」，Josephine望向窗外。）
正氣歌註解 在 正氣歌注音符號版 - YouTube 的推薦與評價
正氣歌 注音符號版. 5,758 views • Sep 23, 2019 … Show more. Show more. Show less. 64. Dislike. Share. Save. Pen and ink silent sound storage.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