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必定惆悵,但誰有耐心看?兩年前在黃春明老師創辦的文學雜誌發表過,這篇文章投稿的命運跟上課睡覺的女人一樣,報社評比為不予留用。
拼布,歸零 作者 馬任重
1
在春雨紛落後的初夏,我將回到南都,那一個我不時在孤獨黑夜中夢繫的古城,火車不停向著北回歸線疾衝。而過往,則不停的以同樣速度從我腦中抹去,上一段不值得留戀的種種,心想:也該就這樣結過了吧!
歸鄉是一場美麗且特殊的祭典,告別的不啻只有對北城風雨,也包含上一段迷糊的情愫,但是不包含懷念。就讓迴盪於鐵軌金屬的嘶嘶轟轟摩擦聲中,給它一個終點吧!從此埋了它,我的那一段歲月在北城,風和雨。
當陽光從印象派的光點落落漸而放肆的襲捲整個車廂,恣意的在我胸口擁吻,我於是知道,南都又更近了,我即將開啟另一扇嶄新的窗--------------!
我會熱情滿滿的迎向那窗,那窗有著對未來的憧憬,屬於女性最基底天性的尋覓,有家、有孩子、有父母,以最乳香的身軀緊擁著需要自己的人.
那窗!當然也飄滿屬於蟬鳴、血紅凰花的那種芬芳。
2
與他的邂逅很一般。初始,不過就是那一種平凡的媒妁之言,純計畫性的,不浪漫也沒有預設的想像空間。
我隨意挑了件洋裝,大落落的去見他。初見那一個男子,讓我心頭一驚,那濃眉、那臉、那憨厚傻笑、那微微上揚的嘴角--------我何時見過的嗎?之前雖已看過相片,但是親見他的一刻,心中蹦蹦然,是一種仿若隔世的迷情!
我終究不知何以竟會如此,但是那濃眉、那臉、那憨厚傻笑、微微上揚的嘴角--------------。為何他究竟自我夢中踏出一般。
夢中,我是癡情的金小姐,是一絲遊息,在安平追想曲輕嬝嬝的悲慘旋律中淒苦迴蕩,在前世苦等、癡盼、浮沉於浪濤,始終無能安歇。
我的夫君,想郎船何往,伊是行船抵風浪?放阮情難忘,心情無地講,相思寄著海邊風,啊~不知初戀心茫茫。
今世啊!為迎接他的到來,我尋尋覓覓,於是有了終點。
緣分為何物?緣起於業,只因在交會時,靈魂被彼此鑲鎸著!緣分只能巧遇,無法逆命而為啊!
我騎著車,一路思緒也隨著未來飛揚著。南都醺著暖洋洋的風,猶似女人的豐唇所呵出的氣息,親親地酥麻著世間人。
這風,讓人不得不暫停所有知覺,只允碧沉沉的幻想到最沸騰點,然後緩緩飄落。
隨著癡迷的夢,與一聲長長刺耳的煞車聲,又滾又爬好幾圈後我跌坐地上,稍有意識定了神我緩緩撐起,肋骨因重撞而劇痛,身上多處撕裂傷卻也血肉模糊,鮮血一滴滴的滲出我的肌膚、我的洋裝、再不斷往外漂染。全身劇痛幾乎就連怎麼呼吸都忘了!產業道路靜悄無人,好靜!好靜!
忍著全身的痛楚,牽著車一跛跛狼狽的回到家,阿母一邊上藥一邊兀自喃喃沉著聲音說著:這是歹吉兆啊,汝得要斟酌想啊!
蟬鳴好響亮,怎就一直在吼著歹吉兆、歹吉兆、歹吉兆、歹吉兆----------
低著頭再看看自己一身傷,呵!我真像一株鳳凰花,那點點緋紅啊!
3
有他悉心的陪伴,車禍的傷逐漸康復著。在這些日子裡,有他在我身旁,我沒來由就整天喜孜孜的,不見他時,我落寞抑鬱無法舒展。
與他,這一個男子,依稀就是命中註定般!我們仿若前世就曾相識、相知、相伴,只待今世的再續前緣。
這命運與緣分不可思議的業力,沒有他相伴的往後,會是怎樣的光景,沒有任何猶豫,我們決定結婚了。 阿媽的話當然不會對心意已堅的我有任何影響!
訂婚前夕,阿母囑咐道:你奉茶時,男方會將紅包放在茶盤上,這個禮數緊重要哪,代表男方迎娶的誠意!
男子似乎對於規矩禮數不甚熟悉,我奉茶時,他並沒給我紅包,只看著我訕訕地發笑著。當下,阿母蹙眉怒瞪著他。
與他第一次見面就發生車禍。現在,又來這一遭!阿母直是氣壞了,對這婚事又愁又怒!
我說:阿母,人家只是不知傳統禮數,現代人大多是不知的,嘸通生氣啦!
阿母憂心的說:我有對汝講過,以後汝嘸通說我嘸曾提醒你!
阿母!阿母!人家只是較現代,沒有去注意這些有的沒的啦!
披上嫁裳,戴上婚戒的那一刻,我低頭祈禱:願上蒼賜予我力量,將盡一生所能,謙卑堅貞的守護著我的兒女、我的丈夫。
一身無瑕的純白,猶如是我的戰袍,堅定著我無悔與夫君建築這個家的決心,不論處境如何,我將如莊嚴的朝聖者,以虔誠步履往前邁進,溫煦的陽光啊!就是我聖潔心靈的見證。
於是,我與我誓約著,在這蟬鳴與鳳凰花下。
4
新婚的美好,彷彿就像倘佯在碧海藍天的南太平洋小島般,天空總是淡淡的藍,白雲在不停變畫著各種夢幻的形狀,綿綿、軟軟、鬆鬆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愁苦,時時滿溢著幸福,時間永恆暫停著!
不能僅是如此,我要讓我對他的愛,化做生意盎然的結晶,生生不息的延續,我憧憬著未來子女的來臨,讓這個家更完整、更興旺、更像個家!
阿母婚前還幫我們合了八字,算命仙說:男人命中注定無子嗣。我跟阿母咬耳根說:都甚麼時代了,現在醫學很發達的!阿母對算命仙歉然的陪笑著:卻又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紅樓夢的黛玉用盡一生的淚水來還報給寶玉前世灌溉之恩,我則愿以珠胎回報這個男人對我的呵護,一想到兒孫成群的景象,我不禁失聲嬌嫋的笑了出來,因為這個念頭讓我著實得意啊!
突然間有一種炙熱的的責任翻騰在我的血脈,我顫抖的感受著上天委與我的不凡與重責!
5
算命仙說的真不準啊!我心想:誰說我夫君命中無子嗣?我這不就期待著新生命的到來嗎?我不久就會為他將個胖寶寶帶到世上,阿母也真是迷信啊!我興奮異常的做著各式的夢,夢中總有著一個甜甜笑著的胖寶寶。
那是第四週,我,確是懷孕了,醫生是這麼說的!
我獨自去的,沒告訴他,人家說:懷孕這事要三個月後才能說出去,不然怕小孩子會有什麼意外或是流產----。
可是連這男人也不能說?包括這男人嗎?他是爸爸啊!獨自守住這個秘密? 這真是煎熬啊!
這是迷信嘛!那有這樣子的禁忌,他是爸爸啊!他當然應該參與整個過程,這是他的血脈啊!又怎能不讓他知道?
終究,我還是說了,激動的他實實的握住我的雙手,一時間說不出話,但是他的眼睛有水溜溜的轉著。
第六週的產檢,醫生說:聽到了寶貝的心跳,歸途豐潤夕陽之中,有蟬鳴、有鳳凰花,我跟他緊緊依偎著,還有三顆重疊的心跳聲!
心頭甜甜的去做了第三個月的產檢。
醫生緩緩抬起頭然後冷冷說道:嗯!胎兒沒了心跳。必須馬上取出------。冷的毫無氣息,冷得令人打寒顫,冷得像一柄鋒利的手術刀---------。
我耳中轟轟直響。醫生又說了甚麼?總之,也聽不見!只覺全身僵麻,但有一千萬個想哭的知覺------。我忍住,委屈的看著天花板使勁眨眼,不讓它奪眶。
我沮喪的撐開雙腿,讓醫生強行將那殘餘的血血肉肉從我的體內刮了出來,局部麻醉,讓我得以清醒的送行。
但,明晃晃的手術燈,亮的讓我暈眩。
術後,一旁的護士訥訥的引導我出了手術間。
她也說了些甚麼吧!約莫是些安慰的話。可是,我耳中仍然轟轟直響,聽不清!
我獨坐在長椅上等著他來接我。
歸途中,夕陽仍舊豐潤,有蟬鳴、有鳳凰花,我跟他緊緊依偎著,但是缺了第三顆重疊的心跳聲!那顆心,歿了!
男人來接我,將我送回娘家靜養--------。
6
於是,我又懷孕了,這次任誰也不說,那三個月與老天的保密條款,我無論如何都要守著!即便是那男人、孩子的爸!
於是,三個月後我帶這個不能說的秘密獨自去做了產檢。
這次總該沒事了吧!默禱著上蒼的悲憐,這次,我真的任誰也沒說!心中自是驚恐萬分!
再次,醫生緩緩抬起頭然後冷冷說道:嗯!胎兒沒了心跳。必須馬上取出------。冷的毫無氣息,冷得令人打寒顫,冷得像一柄鋒利的手術刀---------。
再次,他冷冷的說道 ---------,再次!
為甚麼?為甚麼?我不想沉默,我要答案!
我想哭喊,可是喉嚨怎了?為甚麼我發不出聲音?
或者想狂奔離去,但手腳在哪?耳中又轟轟直響,我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啊!千萬個恆沙劫數的不甘心哪!
醫生啊!您確定嗎?我癱軟的問。
亮晃晃的金屬又進進出出,將我的兒裂成絲絲血肉再刮剔出了母體,那個你曾牢牢依附的連結。
金屬反覆推進著,毫不猶豫!如此才能將你我撕分個徹底。
自此,我體中不許有你。而你,也不能有我.!
無能的我,既守不住你,再也守不住淚水的哀哀滑落,那魂,曾有一日會筆挺高壯,卻怎又倏然逝去--------。我的兒卻往哪歸去!
歿了!歿了!蟬鳴與鳳凰花卻又怎的,還在!
再次,也是最後一次,男人來接我,將我送回娘家靜養--------。
7
婚後的五年中,上天給了我五隻來不及長大的魂。每次只有三個月的緣份,隨即取走!
手術刀在我體內的遊行,宛若是死神的慶典,子宮則宛若死神的宮殿,就這樣,一年一次,一次一魂,如華麗祭品般,死神揮以霍霍鐮刀,原有生息的五隻魂,一縷縷鮮血,一條條經絡,一屑屑肌膚,一付付的殘骸,終是歿去,霎時成灰落土!
七月的向晚荒山,獨我浮屠旁灑著一張張的金紙,呆望熾烈的火焰,鬼雨鋒利狂掃著我,悲風自地獄長嘯而至,風雨的凌遲下,我宛如一隻遺落人間的水鬼!.
金紙明滅的灰燼被旋風捲向天際,人說:這次你們終來拿取供品了。
在這風雨晦冥與共夜晚,人又說:這是個你們常幽然現身的時分。
我無所畏懼,淒聲呼喚在陰間的兒,我要叮囑你們,不許遠離,遠離那孕育你們的母體,即便來不及睜眼,終究是母子五回,五個死結,五段親緣!聲聲肺腑泣血竟至喑默。
深夜,南都的風雨跟隨著死神的喪鐘越發震耳悲苦。
五隻魂在我的體內同聲悲咽著。我們,隨同鬼魅蝙蝠在深夜翱翔,隨同鬼火在幽暗中明滅,隨同蚯蚓在濕地穿過白骨蠕動,隨同梵音在古剎孤寂迴盪,隨同墳上雜草在秋塚上蔓生,隨同泥濘足跡直恁踩過頹落墓碑!
這是五個幼兒魂的小隊伍,但,不開心的遠足。
你們幾乎來到這世上一遭,卻又無聲奄然而逝!就不能佇足陽間片刻,讓我給你起個名字?就僅這無形的魂,怎連嗚咽也不允許,怎就不准誰為你留下一廂的思念?一副棺槨?
風雨加驟,狂撼著大地,燐火自墳底竄出企圖重生,魂魄呼喊母親的叫聲淹沒在雨的哀嚎聲,狂亂崩落的風雨發瘋地將所有遠古的遺恨冤魂都喚醒,隨著蝙蝠飄遊在墓地、塵剎、山野、泥土、沼澤、冷霧、綠蕪。
熊熊的火終是滅盡了,森然冷風陣陣,旋飛餘燼、旋飛魂魄.。
魂魄慌悚流竄,流竄徙倚於蒼茫中-------。
沉了、靜了、萬籟俱寂,小隊伍終是默默離去。
死神敲著喪鐘,處處索魂,喪鐘聲持續共鳴著,與荒山古剎的寥寥誦經聲相和為一。
原來,生與死卻是共受業力,相伴相生!初時不解,誤為二分,原來,緊密到無法分離 -----------------------------------------------------------------
婆婆人後抱怨:這個查某行路葛風,攏是伊家沒晟好,才會落胎-----!
第三次起,男人沒有再到醫院接我。我自己會回娘家,回娘家休養!一路上,總又是蟬鳴、鳳凰花、忒擾人煩心!
8
做了胚胎檢查,原因是我和男人基因相近,以致胚胎遭到體內白血球攻擊,而無法存活。
我,開始服藥,一種讓白血球不致過於旺盛的藥。但,身體將長期處於輕微發燒狀態!
總之,我就是要孩子,其它的一切,我不管了!
男人啊!看哪,我也是會生的!可讓你有後嗣啊!
「情」,宛若一張蜘蛛網,無色無相,無所可懼!其實,陰森伺機等候著那些大意飛撲而過的眾生。一當沾黏連結,就牢狠狠的被扣上個死結,緊密到讓你無法脫身,一結、一結,扭著、盤著、黏著、總就是個勞錮捲曲無盡纏繞。越纏越緊,越緊越深,越深越陷。最後,被束縛的有情人逐漸失去血色,最後枯萎,等著命運的吞噬。
我動彈不得於蜘蛛網中,一切都被動按照生命業力的劇本走著!問我:是親情、愛情的包袱責任?是女人不能生育的自尊自卑極端反應?是傳統禮教的桎梏束縛?還是,為了那個似乎真愛著我的男人拼命?或者,爭一口莫名的氣?
這些都是啊!如蜘蛛網上一扣扣解不開的死結,彼此牽扯,相互纏繞,沒有生天!
在藥物強力制約身體反應的機制下,先後相隔三年,終於,我得以迎接一女一男的來到。
上天終究悲憫垂憐啊!
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婆婆有了孫子,終究也無話可說。
男人啊!看哪,我也是會生的!可讓你有後嗣啊!
9
我得了乳癌,就在兩個小孩相繼出生後的幾年,長年處於懷孕而賀爾蒙失調的狀態提供癌細胞一個肥沃的樂土,在用盡各種方法巧取欺騙著身體自然該有的反應後,這樣的結果卻也是可以預料的!
只是,我還有多少時間!
靜謐的夏,夜晚,風甜甜的拂來,我歪躺床邊,取一個最好細賞的角度,輕輕的哄著兩個小孩入睡,我謹慎的撥開他們微微濕黏在額頭的頭髮,那只有幼兒才有的青青細髮啊,好柔、好滑。
小孩的眼瞼下碌碌的轉著,該是夢了些甚麼吧!夢境中都有些甚麼?看他們喃喃發出細微不可辨的聲音,抿了快泛出的口水,再輕揚著嘴角!該是個棉花糖般的夢吧!
跟那男人一樣,那挺又巧的鼻子,長大後,應該有著俊美的面龐,但是,長大-------!這些,我看得到嗎?我還能陪伴他們多久?
時間,怎麼是用衝的望前竄動啊!
難道,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靜止,而非得望前竄動著?淚珠成串滴落也是望前竄動啊!蟬鳴也是一種無歇息望前飛撲的竄動,就連鳳凰花的枯委飄零落地也著實那麼砰然有聲,切切催促著、望前、竄動、------。
身體乏了、麻了、僵了,硬就撐著不敢動。淚水乾了、再濕了,就是不眨眼,讓他們的臉孔永遠烙在我心中,軀體中、血液中,誰也帶不走。
他們恬靜睡著的模樣,他們的陣陣的鼾聲,即便,一朝我成了灰燼,任誰也不能從我這撕裂記憶!
10
我的一雙兒女:
請原諒我在你們成長的十年間反覆的熱情與冷酷,我多想摟緊你們,緊摟入我的心坎再不鬆手,但又恐懼摟緊你們,擁抱你們是親情母性,可是對一個來日不多的母親,在擁抱與疏離之間卻是永遠的矛盾與心碎。
擁抱你們何其自然,但,很快的,我就要離開你們,如果,你們習慣了我的體溫,在不可測的突然來臨,我化為灰燼煙滅,你們該怎麼辦?誰又來呵護疼惜你們?
狠下心來讓你們早日習慣沒有我的日子,縱使我心頭泣血!可是,這天應該很快就會到來。存有著對我的記憶,你們會痛啊!不讓你們的記憶中留下一點我的痕跡、我的殘影、就仿若沒有我一般吧!就讓理智將我對你們無盡的愛假裝封存著吧!痛!我獨自忍隱著吧!
你們稍微懂事後,第一次教你們洗澡,我躲在一旁冷眼看著稚嫩的你們姊弟,滿頭洗髮精,順著頭髮流下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弄得整張臉都是,兩個人慌忙的吐出嘴中的洗髮精,又忙不迭地揚著臉讓蓮蓬頭的水沖淡流進眼中的泡沫,此時,水又衝進鼻子。兩人嗆的一直咳,好不容易結束後,盡是委屈的你們,巴巴張著被洗髮精刺激而發紅的雙眼,一大口一大口吸著氣,全身滑不溜丟又無辜的盯著我。我努力的克制自己情緒,不讓自己淚流,不叫妳們看出我的心疼。
孩子啊!你們好棒、好勇敢,都沒哭哪!
從學習穿衣、穿鞋、念書、削鉛筆看著你們一路成長,一路假裝漠不關心的旁觀著,你們會恨我嗎?
媽媽其實一直都在啊!躲在教室後偷看著你們上課、上學,放學一路躲在你們背後,看著你們有沒有安全穿越斑馬線,躲在書桌後,偷看著你們如何做功課,躲在房門外,直到聽到了你們的鼾聲------。然後,再拖著發麻腫脹的腿,癱倒在床上,發呆望著天花板,乞求上天垂憐,讓我可以再多看到你們一天。
媽一直都在啊!都為你們而活!整顆心都繫在你們身上啊!你們知道嗎?你們就是媽的心和肝啊!沒有心和肝,媽是不能活的!
11
十年間,從最初始的乳癌,變成癌細胞體內到處流竄。今年在此處,明年又擴散它處。永遠做不完的手術及一次又一次的化療。不願和你們分開的念頭與力量,支撐我凜然地面對癌症的折磨。
十年間,全身沒有一處不被鋒利的手術刀親吻過,手術刀從左邊劃到右側,再從上胸切到下腹,身上的肉反覆的被割下來又缝補它處上去,整個身體都是密密的疤痕一段段、一片片。
女兒漸漸懂事,一次術後無法自理,雖仍是小女孩,我也只好求助她的幫忙,那是頭一次讓她看到我的身體。她噙著淚水,怯怯的看著我佈滿刀巴的身體,溫柔又貼心的避開傷口用濕布擦拭著,我們誰也不願意開口說話,只怕一開口彼此便要淚水潰堤!霎時,安靜的只聽到她柔嫩的手因為激動不安而顫抖著。
來這人世一回,每個人的身體都與回憶連結著,也像地圖般記錄著一段人生的路程,為了孕育的孩子,我不悔、不恨、不怨!這就是我追尋的夢!現在,我已用盡了這皮囊,只,皮囊被不可數的刀疤裹覆著,它早變成了一開人肉拼布。
這開拼布上,血濺了我的思念與回憶,我的驕傲與痛苦。這開拼布上,斷腸了我的佇足與邁步,我的希望與絕望。這開拼布上,碎裂了我的幻想與愁苦,我的追尋與迷惘,這開拼布上,魂牽了我的牽掛與不捨,我的兒我的女!.
死神終究不會忘記敲響喪鐘的!我竟要遠行了。
阿母啊!女兒不孝,讓您操煩,您千萬要好好照顧自己身體,您的養育之恩,女兒來世再報答了!
男人啊!謝謝你曾經愛過我!兒女就靠你費心了,我身後你若要再娶,也由得你了。
我的兒女啊!請不要讓我看到妳們哭泣的臉!就讓這一切淡淡的過往吧!我多想撐到你們成人的那一天---------。記住,你們要好好的長大,聽爸爸的話!兩姐弟永遠不許離散!
十年前,在春雨紛落後的初夏,我回到南都,那一個我不時在孤獨黑夜中夢繫的古城,火車不停向著北回歸線疾衝。從此埋了它,我的那一段歲月在北城,風和雨----------------。
再次,我即將遠行!請把這開拼布燒成灰燼,絲毫不餘留故事的清爽,這次的旅程不再需要這皮囊,因為在太陰渺渺旅程中,無色且無相,不悲不喜,毋須再記錄。
我即將遠行!不要為我唱悲傷的歌,找個看海的位置,讓我可以遠眺古城、海港、潮汐與做夢!讓金小姐安靜的繼續等待來世!
我即將遠行!請不要為我哭泣,我的墳上無須玫瑰點綴,只讓青青的草覆蓋著我,從八荒來的就再回去江湖!走回芬芳的泥土!在這,我將不為病痛所纏苦,安然的迎接每個清晨的朝露,仰望玉盤的東昇,及流星的殞墜!
我即將遠行!一個人背著吉他,如一個遊吟詩人跟著一朵雲到很遠的地方,一個你們都不知的地方,不要來找尋我,就允我假裝瀟灑的離去,請答應我!也許你會記憶著我,也許你會將我忘掉,但在墓碑請刻上我與我的五個子女。在這,他們也將伴隨我闔眼---------------------------!
我即將遠行!請不要為我哭泣,我願為這段婚姻、為我的男人、承願淒美的輪迴!蟬鳴七日只為日吼出艷夏短促的激情浪漫,鳳凰花開,只盼落雨之前將點點緋紅化作天際的一抹雲霞而昇華。不要笑我癡愚啊!我這個女人,為他,因愛而生、而逝!
我只知道,為愛,我願意!我願意----------------------。
淚水,娑娑流下。
窗外,只見蟬鳴與鳳凰花仍恣意以驚濤裂岸之勢襲向古城的天空。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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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圈歐亞跨行- 從北歐到北亞》
二、天涯海角,踏上歐陸最北盡頭的真假北角
The end of the earth:Stepping onto the northernmost corner of the European Continent, the real North Cape and the fake one
(Part 2)
一西一東併排、往北向白令海伸突而去的Knivsjelodden和北角,在地圖上狀似馴鹿角。夏季一日六班的巴士,週一到週日無休,從Honingsvag小鎮發車往返北角。只需要付費、跳上巴士、經過五十分鐘,便可以抵達有暖氣、咖啡廳與紀念品店的「假」北角博物館,而要抵達「真」北角 Knivsjelodden,只能經由一條單程9公里、來回18公里的徒步道前往,前往北角的巴士會經過步道入口,不過這裡並未設置停靠點,必須另行告知巴士司機讓我在步道入口處下車。
這是災難的開始。
巴士司機讓我下車在我以為的步道入口處,旋即長揚而去,一下車我張望了四周路況又比對了地圖,感覺似乎有異,走了一段路過後,找不到步道的起始點,我開始懷疑所在的位置是否為自己認為的地點。身處荒煙漫草,所幸視線範圍內遠遠可見幾棟建築,惟一一條馬路,路邊一側座落一間茅草屋頂的紀念品商店,打算前去問路,竟然店內沒有半個人影。晃了半晌,還是空無一人出現。馬路另一側相對的坡地上座落幾戶人家,我前去探看希望能夠有人可以問路,依然不見人影。我杵在屋外欄杆前伸頭探腦,好不容易瞧見其中一戶人家窗內有動靜,不一會兒,一位穿著薩米人(*註3)傳統服裝的大嬸從屋裡朝我出來,謝天謝地,終於有人發現我的求救,然而大嬸的答覆證實了我剛下車時的直覺,巴士司機果然把我下在錯誤的地點,距離步道的入口處還有4公里!我口中謝著大嬸特地走出來幫我指路,同時心裡咒罵著巴士司機竟然在這偏遠地區把乘客下錯位置。
我無助地往前走,盤算著如果加上這突如其來多出的四公里,勢必趕不及走完步道返回出口處搭上七點半左右會經過的巴士。於是鼓起勇氣,人生中第一次舉起拇指在路邊攔便車,儘管過去的人生裡曾經搭過幾次便車,但是像這樣直接在馬路邊舉拇指卻是頭一遭。我想這裡實屬天涯海角,即便屬於熱門景點的唯一道路,汽車路過的頻率仍舊低得讓人氣餒,而每輛好不容易出現的車輛,透過車窗看見似乎都是滿載,從眼前疾駛而過。終於,一輛副駕駛座窗戶敞開的車輛緩速停下,窗裡露出一張帥氣的臉龐,霎時胸口有短暫到無法計量的怦然心動,接著透過窗往裡頭瞧,駕駛座上是一位金髮女孩,神智立刻回到現實。
“Could you give me a lift?(能讓我搭個便車嗎?) ” 我厚著臉皮詢問。沒想到,男生立刻下車將堆滿行李的後座挪出個空位讓我上車。原來這對好心的男女是從德國一路開車自助旅行到挪威,碰巧他們也正打算前去健行Knivsjelodden步道。4公里的便車,讓我省去一個鐘頭的腳程,內心感激不已。
步道的入口,僅是一方稍作整平的石地停車場,謝過好心讓我搭便車的德國男女,起初我還找不著步道從哪開始,在眼前曠野處定睛端倪半晌,原來藏身在雜草間的低矮石堆,便是步道的指引,爾後才知這條通往真正歐陸最北端的步道,大抵得靠想像力在石堆間自行劃出一條假想線,不僅考驗體力也鍛鍊腦力。
午後兩點間,我終於開始這趟單程九公里的健行,經過稍早的一番折騰,似乎剛啟程就感到疲累。走走停停取景拍攝,不出半個小時腳程,即闖入一片霧中,在極圈高緯度斜陽的照射下,折射出迷幻的光,天空是光亮卻不刺眼的白茫,腳底是濕潤卻非泥濘的青翠,如果停下步伐,旋即萬籟俱寂,疑惑著是否包圍四周的迷霧吸收掉這空間的任何聲響,猜疑著是否從模糊的視線中隨時會駛來一艘幽靈船,上頭滿載魅惑人心的嬌豔海妖。
這條步道路線景色地形的豐富變化,堪稱截至今人生中經歷過的步道之最。先是晴朗醞光下翠綠草地,爾後起霧,青翠繼續伴隨溪流延伸,看見外國人在彼岸草地上搭帳露營, 經過一番起伏坡地,翻嶺過後乍見幽幻的湖泊,從南岸瞭望正巧狀似被扯得細長的心型。繼續往前,察覺地貌漸行光禿,地面暴露出較多的岩石,風勢漸顯強勁,終於來到懸岸,遠遠看見洶騰浪潮湧入的岸口。順著陡直的石塊而下,高度很快地陡降,在這裡和幾位目測莫約八到十一歲的金髮小孩錯身,他們準備往回走,我內心不禁佩服西方家庭的觀念和教育方式,因為光是從起始處走到隘口這裡,已經耗費我兩個半鐘頭的體力,而且這條健行步道沒有人工鋪設的石階或是木頭棧道,必須很謹慎腳下的步伐,靠自己雙腳走進去多遠,就必須靠自己的雙腳往回走多遠,不管是七十歲年長健行者,還是八歲小孩健行者皆然,我好奇著想像未來有天當自己有個八歲小孩時,是否會有勇氣帶他來走這樣的步道,而能確保小孩突如其來發拗脾氣不想繼續往前走時,能夠順利理性說服小孩必須靠他自己的意志力走完全程。顯然與其花腦力思考這杞人憂天的問題,倒不如先說服此刻的自己走完全程來得實際。
從懸岸上下到海岸邊,看見石灘上矗立一座以石塊堆砌起莫約兩米的塔, 底下掛著一個救生圈,頂端插著一面挪威的小國旗在勁風下飄揚, 看到大海,以為離終點不遠,卻是這條步道最挑戰路段的起點。從隘口岸邊到終點最北端的紀念碑,莫約2.2公里,這距離若以平時習慣的腳步在台北街頭只需25分鐘,卻花上一個鐘頭。最後這段步道,簡直是小時候動動腦作業裡的連連看實境體驗,看似雜亂無章的點,循序連線最終才能浮現令人理解的圖案,而長大多年後的我,此刻正獨自在一個離城市文明遙遠的地方,從一個標記點尋找連線的下一個標記點。這裡的地形由南往北走,巨大的岩層左高右低,一路向右側海面延伸而去,岩壁不時㩴住低矮的雲層,陰時多雲的氣候,讓傾斜岩層潮濕不已,三不五時有細流由左而右緩洩而下,有好幾度眼見下個標記點就在眼前,卻被傾斜岩層上的水流所阻擋,如果冒險企圖就這樣筆直穿越而過,極易腳底打滑失足,順著這渾然天成的坡度,一路無阻地滾落入令人迷情的北極白令海。走到這裡,我突然又想起稍早前錯身經過的金髮小孩,如果他們確實也抵達終點再折返,表示他們也走過相同的路。
跟每一回的旅行一樣,目的地通常僅是點綴的配角,旅行的過程才是構成旅行的主體。真正北角的終點,說穿了,是一個樣貌極度普通的紀念碑,跟這個設計領先的北歐國度形象有著令人錯愕的落差。然而從這裡可以向東眺望前一日去的「假」北角,看見濃厚的雲霧像棉花糖機裡的糖絮纏住北角的斷崖,連座落其上的北角博物館都完全被遮蓋住,想必今天簇擁在博物館內的遊客又要失望,無法親眼目睹永不沈落海面的午夜夕陽。我想,這是當我如果有幸活得夠老、膝關節退化後所無法觀賞到的景致,然而到時候我依然可以搭乘有暖氣的觀光巴士,輕鬆抵達北角博物館,一面啜飲要價不菲的熱咖啡,一面看著夕陽泛著霓虹晚霞,在北角地標金屬地球儀雕像後方的海面上,以優雅弧線緩速地輕柔畫過白令海水平面。
抵達Knivsjelodden的最北端紀念碑地標,我稍作休憩,順便把背在身上剩下的大部份食物吃完減輕重量。不多久,好心載我一程的德國男女也抵達終點,他們的腳程很快,因為他們載我到達步道入口的停車場後,先是在車上煮午餐用餐完才開始健行。寒暄過後,我看著他們肩併肩坐在懸岸岩石上的背影,在地球很北的陸地一同眺望世界更北的海洋,我看見了一種雙手共攜、雙腳徒步才能抵達的浪漫。
回程首先得再度通過那溼滑的傾斜岩層,不過至少大概知道方向,不像來時必須不斷尋找前進的方位。回到灣岸隘口處,比來時快了二十分鐘,接著來時陡直而下的懸岸,現在成了令人上氣不接下氣的陡直而上。回程啓程一個鐘頭左右,我竟已經開始感到飢餓,身上只剩少許巧克力球裹腹。沒過多久,腳程輕盈敏捷的德國男女便趕上,然後先行而去,我後來相當懊悔當時抱著抵達停車場後再與他們互留聯絡方式的天真念頭,因為這是最後一次與他們交會,他們的腳程實在迅速驚人。
經過心形湖區的青草坡地後,大霧一片,儘管此時天色未暗,視線能見度極差不到十公尺,霧中只能尋著腳下看似人類踩過的軌跡前進,而用來做標示的石堆也只能走到視線範圍內,用來確認自己往回走的路徑是對的。走著、走著,突然遍尋不著下一個標示用的石堆,我疑惑著,往前再走一小段路四周一片迷茫的曠野,前進的距離顯然已經超過理當出現下一個標示石堆的距離。我試圖找路,為了確保自己若找不到去路時,至少還能夠順利退回確定的最後一墩標示石堆,在周圍三百六十度樣貌近乎相同的迷霧草地曠野中,記住來時的方位。大霧中傳來此起彼落禽類的叫聲,此外沒有任何人類文明的聲響,我摸索著向走來方向約逆時針120度的方位走一段距離,依稀看見霧中隱約有個疑似石堆的尖塔黑影,抱著一絲希望快步前去,等到靠近至能夠看清的距離,定睛一瞧,竟是一隻體形龐大的黑鳥站立在石塊上,而看清的一時間,牠與我同步受驚嚇,扯著尖銳的嗓音拍翼離去,消失隱沒在大霧中。恐懼隨之而來,因為最後一絲希望也幻滅了,確定自己真的在天涯海角的荒郊野外迷路了。晚上八點半,到此時已經出門走路七個多鐘頭,身上食物已經殆盡,又累又餓又冷,手機電信收不到訊號,我盤算著這裡野外沒有肉食性動物,生存的敵人大概是失溫,得等到隔日上午大霧散去才有機會,也盤算著如果不幸在此永遠地失去體溫,至少iphone裡世界迷霧App(*註1)的GPS定位,可以記錄下生命裡最後的足跡。短暫驚嚇過後,憑著身體方位的記憶,我往回走,打算走回最後確定的標示石堆附近,再重新找路。忽然之間,迷霧裡出現幾個人影,我仿佛重生般地正準備對他們吶喊時,發現他們不往我這裡卻往另外的方向離去,霎那間,我便明白我迷路的所在,我快步帶跑地跟上,原來的步道必須跨過一道莫約一米寬的水流,然而顯然許多人也曾經走錯,並沒有跨過水流,而是順著水流的這岸草地繼續走,踏出一條小徑,錯誤岔路十米處竟又堆著一堆令人誤解的石堆。
我很快跟上這幾個像生命曙光的人影。這四位瑞典人很快發現我,並且在休息時開了話匣,我告訴他們就在遇見他們稍早五分鐘前在大霧中迷路的事。最後的路程中,其中一位瑞典人Andreas 說「還有兩公里」、「還有一公里」,我很好奇為何他知道還有多遠,他告訴我在瑞典每個小朋友小時候都要參加童軍課程,而且永遠記得「健行要帶地圖和指南針」!他手上有份精細的地圖,步道中每個轉彎、每個溪流、湖泊都有精確標示出。最後原本據說五個小時的Knivsjelodden路線,加上被巴士司機下錯地點、大霧中迷路的時間,我花了八個多小時也終於完成。經歷過這一遭,我想我永遠記得了。
*註1: 世界迷霧:一個台灣人所開發是用於iphone的App軟體,可以在沒有網路的狀態下以
GPS收訊定位記錄行跡,可以累積等級的遊戲性質軟體,適合愛好旅行的玩家。
*註3:薩米人,Sami,為生活在北極圈裡的傳統游牧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