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總算好些了，嘔吐緩解，走路也沒那麼喘氣，一天至少吃得下一頓正餐，雖然要繼續倚靠止痛藥維生，而且經常把媽媽預先準備的午餐倒掉，再騙她說我吃光整個飯盒。
我照樣有不適的時候，體重始終不斷下跌，本來就纖幼如樹枝的手腕，更是瘦了一個圈，連錶都戴不穩了。自從去年九月，身體莫名其妙出現一堆前所未見的奇怪症狀後，我沒有一日是完全舒服的。學期完結，我反而加倍忙碌，天天預習做隻奔波勞碌的社畜，朝十晚六在公司上班。縱使工作不多，不過我明顯愈來愈力不從心。偶爾是突然很難受，更常是精力不足，我三不五時就「光明正大」地趴在辦公桌上入睡，最近還被剛好路過的上司撞見，也試過被同事拍醒，好心勸我別再睡免得被罵。以往上課，我會含薄荷糖來保持專注，奈何薄荷糖已於我無用，一來是我真的抱恙，而非像從前那樣單純打瞌睡；二來是我太常噁心想吐，零食都不怎麼碰了。我唯一想到的方法，是把薄荷精油帶在身旁，睏的時候拿出來聞，或者乾脆塗在皮膚上，讓辛辣的刺痛感將我弄醒。說實話，我不是沒有考慮過減少兼職日數，只是撇除經濟原因，平日媽媽和朋友們也要上班，沒空陪我到處去消磨時間，有限的體力亦不容許我每天獨自出外逛街，暑假這麼長又熱，回公司工作起碼有冷氣吹，日子比較有樂趣。
有件事我一直未曾坦白，連媽媽也不知道，即使她可能早察覺到異樣。忘了由何時開始，隨着時間流逝、體力漸減，一到下午，我的身體就會不受控制，尤其是左半身，除了僵硬到影響行動，間中還會麻痹乏力。假如那天工作忙，又或是我狀態不佳，情況便更加嚴重。我無法單靠自己走路，必須扶着一點甚麼，例如是座位旁的大文件櫃、走廊上的牆壁、家裏的梳化，才可以艱難而緩慢地踏步向前。每晚下班，我總像個醉漢般，跌跌撞撞離開辦公室、等升降機，再搖搖晃晃地撲進在公司樓下等我的媽媽的懷抱。
周而復始地，我一次次經歷相同的過程：每朝起床，我也像重新活過來那樣生龍活虎，自行拿着沉甸甸的飯袋和背囊，大步而穩當地走向座位，坐下吃光整份連飲品的早餐；工作到正午，我通常累到噁心想吐、不停作嘔，跟份量減半的飯盒對視良久，勉強舀兩口還是把它倒進茶水間的垃圾桶裏；午飯時補個短眠，下午身體可以正常一兩小時，三四點後卻急轉直下，幾乎連路都走不動。整天下來，我清晰地感受身體在有規律地轉差：從精力充沛到筋疲力盡、從吃得下到吃不下嚥、從自己走路到扶着附近的死物步行。下班回家休息過後，又慢慢重拾一些能力，可能是有胃口吃飯，也可能是不用扶着東西走路，總之上床睡一覺，翌日早上身體自然會回復原狀。
我持續活在這樣的矛盾中：狀態好的時候，我能走、能吃、能玩，先前的不適與恐懼頓時如同一場惡夢，變得虛幻且遙遠，而我未來一片光明；狀態差的時候，特別是當我頭痛欲裂、眼角有淚、視線模糊，吃盡止痛藥也未必幫得上忙，每次我都有種快要撐不下去，或許就這樣倒在辦公桌上的感覺。我不期然地擔憂，究竟我能否順利大學畢業？全職工作一定比現在辛苦十倍甚至更多，試問我如何應付得來？
我頭一回確信自己患了病，就算不是最抗拒的粒線體病，我也肯定病得不輕，或許又是其他不治之症。然而我不想放棄，應該說，捨不得就這樣放棄。我實在數不清自己費了多大心力才走到這裏：成為大學生、做兼職賺錢，如願過着心目中平淡安穩的生活。所以我不能倒，更不敢倒，每次我都叫自己撐住，雖然不知道還可以撐多少遍，因為倒下之後，我用血淚點滴築成的理想人生將徹底崩塌，而我不可能擁有把它重新建立起來的本事和機會——到今天了，我的頭依然在痛、左半身也未回復全部力氣，說不定以後就這樣了，任憑我再不甘心。
自五月尾到如今，因為左腳乏力提不高，我已經跌倒過幾次，手腳的瘀傷也未完全消散，不過我還是會堅持在精神不錯時獨自逛街、吃飯。畢竟這是從突如其來的不幸中掉下來的一點小幸運，我沒理由不去捉緊。
這是我生理上最難熬的九個月，卻是我心理上最輕鬆的一段時光，情緒反常地沒有太大起伏，不覺得開心，但也不是不開心，心情維持難得的平靜，連胡思亂想的空間都消失了。我不渴望生存，但也不抗拒活着，日子可以如此過下去就好。我甚至不再想，三十歲後我到底能否繼續走路？假若媽媽不在人世，我又該怎麼辦呢？長久伴隨着我的腳痛仍在，每晚睡前我依舊需往大腿上塗抹大量特強喜療妥，只是劇痛無法輕易將我惹怒，我也不再時時刻刻抱怨肌肉痛。
一直在頭痛、渾身僵硬的漩渦裏掙扎，在清醒跟混沌之間不斷徘徊，似乎已經把我所有的力氣與智慧燃燒殆盡，使我騰不出半點空閒來打字，詳細紀錄二十二歲該有不該有的喜怒哀樂。每天我就這樣默默地起床梳洗，有食慾的時候買個豐盛的早餐，有精神便認真工作，走得動就出外逛街，不論是自己一個，還是約朋友見面聊天都好。
我不知不覺學懂屈服，漸漸不那麼執着，從前十分堅持自己步行的我，現在會主動扶着朋友邁步，不然全身僵硬如鐵、手腳麻痺如同時被千萬根針所刺的我，要摔多少次才能一拐一拐地走到目的地去？我僅餘的執着，是把自己當作一個健康的人看待，讀書時讀書、工作時工作。學校和公司都不知道我抱恙，我從未對他們透露身體不舒服的事。不把疾病帶進日常生活，並非是在為難自己或刻意逞強，而是很純粹地，我捨不得放下現在這種沉悶卻平凡的生活。中學時代，我不止是學生，還是個病人，天天忙着做手術、做檢查、吃藥，嘗試不同的治療卻徒勞無功。回想中學七年，最印象深刻的，不是某年某月在學校發生了某件難忘的事，而是我時常不情願地早退回醫院，覆診看醫生，再流着兩行眼淚坐輪椅歸家。
縱使大學的門很重，重到我推不動，連上下課和去廁所都要媽媽陪，可是畢業之後我會記得，記得我曾經那麼搏盡，和身邊的同學一樣，下課後匆忙趕去補習、沒課上的時候跑去做兼職，親手賺過為數不多，卻得來不易的薪水和滿足感；我會記得我沒有被醫生的鬼話嚇倒，反而讓自己累透，盡情揮灑有限的青春與自由，並為此驕傲一生。
這就是我在真的撐不住倒下之前，堅持不去求醫的最大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