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3月5日，普羅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如常埋首籌備新歌劇，交代好《寶石花》的總譜後，就辭別了來客，牽着妻子出外散步一會。夕陽無限好，妻子忽見丈夫全身僵直，呼吸困難，就扶他到床上，趕緊電召醫生。這時他已不能言語，妻子守在床邊，問了一個怪問題：「我要不要唸書給你聽？」
普羅科菲耶夫嘀咕了一聲。
妻子拿起了屠格列夫的《回憶果戈里》唸起來。作家果戈里一心報效祖國，得不到政府重用，他想到可借文學作品宣揚民族精神，清除國家的積弊，怎料到《欽差大臣》令自己身陷文字獄，被迫流亡海外五年，寫成了震撼俄國文壇的《死魂靈》，然後回國。可惜果戈里晚節不保，他歌頌昔日抨擊的腐敗權貴，為寫過的作品懺悔，被東正教狂熱洗腦。他晚年寄居在托爾斯泰家中，燒掉《死魂靈》手稿後一病不起，絕死幾天後就含恨而終——那天是3月4日。
「我將嗤笑我的苦笑。」果戈里墓誌銘寫道。普羅科菲耶夫彷彿聽到了個人的回憶錄拷本——他在1918年離開了列寧格勒，1927年回到莫斯科——旅美飄零的日子，讓他萌生一顆落葉歸根的心。當年出國要通過重重審查，因為太多藝術家一竄出去便再也不回來了。普羅科菲耶夫對移民官矯詞說：「我想呼吸新鮮空氣。」
移民官的回答也很有趣：「那麼，你不認為我們這裡現在充滿着新鮮空氣嗎？」
普羅科菲耶夫回答說：「所言甚是。不過，我想呼吸一下大海之外的空氣。」
移民官看出了異心，但也看出了他的忠誠，相信他有朝一日必會回國，便在文件上蓋印，替他編作一個出國理由：為了藝術方面的任務及恢復健康。結果，移民官沒有看錯人，他不像斯特拉汶斯基那樣過繼美國，他的愛國情懷注定會叫他回歸。他一次在國外演出時講道：
「我的兩耳必須聽到俄羅斯語言。我必須同我的血肉同胞說話，只有他們才能使我重新得到這裡所得不到的東西：自己的歌，我的歌。」
妻子頌讀不夠十幾分鐘，普羅科菲耶夫就斷氣了，過了一會，醫生才按響門鈴。
在他的童話作品《彼得與狼》中，彼得不理爺爺勸告離家出走，見到大灰狼吞吃了鴨子，便和小鳥聯手綁住了狼。正當獵人來到正要處決時，彼得卻求情不要殺牠，結局一群人就帶着狼浩浩蕩蕩前往動物園，還聽到鴨子在狼肚裡嘎嘎叫，好一個沒人死去的大團圓結局——狼找到了牠的歸宿、欄柵內的美好世界。
爺爺說：「出面好危險，不要出去。」
小鳥嘲笑鴨說：「有翼卻在怪走怪路，你算是甚麼鳥？」
爺爺又說：「這隻狼是你活捉的嗎？很厲害哦！」
有心就看得懂，《彼得和狼》是普羅科菲耶夫的一部自嘲。他是鴨，是狼，也是彼得，忤逆爺爺出去，回來得到爺爺嘉許，成就了一部喜劇，而悲劇則屬於另一位——當蘇聯士兵剖開了棺材的肚子，裡面的果戈里已不懂嘎嘎叫，頭顱卻不翼而飛。傳言說，果戈里是被活埋，所以面朝下；傳言又說，《死魂靈》的擁躉私盜他的頭顱珍藏。普羅科菲耶夫與果戈里的臨終相遇，充滿俄式誌異的魅力，怎麼沒有人把它拍成電影？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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