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白先勇和學者廖彥博合撰的《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出版,是為「父親與民國」三部曲壓軸之卷,出版社發採訪通知,因先前已訪問過兩次了,等於得了免死金牌,作家最寶愛的編輯鍾岳明裝死,苦主於是變成了李振豪。
訪問在作家東區巷弄住家進行。事不關己,但幸災樂禍乃天下第一等賞心樂事,熱鬧還是要去湊一下的。訪談中,作家講父親白崇禧乃當年完成北閥,如何身騎白馬揮軍進北平、如何上《時代雜誌》封面,後來徐蚌會戰又是如何如何......民國往事並不如煙,當年訪問前做功課讀一遍,訪問當下聽一遍,此刻李振豪訪問又聽一次,彷彿老唱盤反反覆覆地轉動著,不免岔出心神打量四下環境:紫檀茶几上頭觀音淨瓶插著一株紅梅,牆上的書法是董陽孜墨寶、水墨觀音畫像出自奚淞之手。舊時王謝堂前的燕飛即便飛入了百姓家,日常起居還是比尋常人文雅一些。
作家不厭其煩地講重提往事,但故事還是岔出新的支線,例如,蔣介石多疑,架空白崇禧兵權,一級上將日日夜夜被特務跟監,作家說特務的車牌,他記在心裡,至今仍能背誦。《台北人》最後一個短篇故事、《孽子》最後的章節,都是葬禮,大將軍的國葬。作家反覆地在老將軍的棺木上覆蓋國旗,寫作是自我實踐,寫作也是代父申冤,「(父親與民國)沒寫之前,會夢到爸爸那個臉色不好看,我自己也覺得guilty,拖了這麼久,二十年吧,這本書不好寫。書寫完,就不來入夢了。」作家懊悔何以要蹉跎光陰,略有點自責說,這事早就該做了,當年搞什麼現代文學呢。
心想欸欸欸你是台灣現代文學的推手欸,講那個是什麼話?沒有我的事,還是脫口而出:「啊你根本就是寶玉老成了賈政啊。」作家不以為忤,呵呵地笑了出來:「孔孟儒家也很重要啊。經史子集也很重要啊。」
他牢牢記著「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像是惦記著那塊特務的車牌,但這邊正建立新的史觀,對岸也有格式化新的歷史記憶,問他這種種努力可會是一場徒勞?作家喃喃說道,還是要去做,還是會有人懂的......
聽起來好像很淒涼,但也沒有。作家怕熱,幾十年來,都是台北加州兩地居住,可因為疫情,2020成了作家待在台灣最久的一次,他完成了「父親與民國」完結篇、也監製了《孽子》舞台劇,也催生了崑曲紀錄片《牡丹還魂》,將軍之子從事諸多文藝活動,也跟調兵遣將一樣,神氣十足。其後,去看《牡丹還魂》後制,當中有個段落受訪者講白老師把一夥人ㄉㄧㄚˇ上舞台,那個ㄉㄧㄚˇ字不知是哪一省的方言,有拎上去的意思,可字幕上打的是「嗲」。製片與導演爭論正確用字,但真的沒有哪個字比那個「嗲」字更傳神。作家從寶玉活成了賈政,那個「嗲」字又把賈政變成了史太君。
他一個人就活了一整部《紅樓夢》。
李振豪問作家活得比父親老,比筆下任何一個小說人物還老,至今會心猿意馬嗎?作家站在水墨觀音畫像前說:「唉呀,你們不要以為老人就老僧入定,老人還是人,你說老人真的要把什麼都看開,我們常常都覺得祖父輩的怎樣,錯了!老公阿嬤不好意思講,你不要忽略老人。我覺得我沒什麼變的,呵呵。」
背後觀音畫像有一副對聯:「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彷彿一個彈幕說,你看,你看,把孽子活成了赤子了呢。
白先勇談紅樓人物 在 Openbook閱讀誌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週日的重讀🌞書人生專欄🌞 有方文化社長余宜芳👉〈成為《台北人》的前世今生〉
上世紀70年代中,一個八月溽暑天,在離忠孝東路口不遠的杭州南路上,一片大約200坪的鐵皮汽車修理廠內隔出的小房間,二個少女躺在上下舖鐵床聊天,討論等一下要去哪裡逛逛。
大一歲的表姊是偶像,剛上國一,不但會照顧下面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對我這個每逢寒暑假就從南部北上到親戚家輪流住幾天的鄉下表妹,極有耐心。為了招待我,表姊跟一向出手很凱的爸爸、我那來自浙江、陸軍汽車兵退役的二姨父伸手要了豐富零用金,她對我眨眨眼,笑瞇瞇說:「走!我們去玩!」
兩人先搭公車到台北車站,然後走路到重慶南路逛書店,再一路往下閒晃。經過總統府,她指指對面很小很不起眼的的門口說那是北一女中,台北最好的女子中學,能穿上綠制服是榮耀,雖然那個綠真的有點醜。「小芳,北一女是姊姊的夢想,我先考進去,妳也努力一點,來台北考聯考,可以住我們家哦,我們一起上學。」
可能嗎?來台北唸高中?會很貴嗎?我敢嗎?從來沒有一人出過遠門的鄉下小女生,好羨慕表姊的獨立自主,羨慕她的見過世面,什麼都懂。
那天,我買了爾雅出版社琦君的《三更有夢書當枕》,表姐買了晨鐘出版社白先勇的《台北人》,以及洪範陳若曦的《尹縣長》。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逛書店」,因為在小鎮岡山,只有最熱閙的中街上有一家「書局」,我們會去買文具和參考書,以及母親最愛的皇冠雜誌。窄小的書局不像台北大書店有寬敞走道,大家可以站在書架前隨意翻書,愛看多久就多久。書店和書局實在很不一樣,而台北和岡山,當然也不一樣。
暑假結束,我帶著琦君散文集回家。升上國一,功課忙好多,天天都要補習,隔年暑假再北上,念國二的表姐似乎變了,沒之前那麼開朗笑咧咧,她就讀的「懷生國中」聽說是台北市著名的高升學率學校,她必須補習甚至請家教。大概為了補償沒空再帶我出去玩,臨走前大方出借心愛的《台北人》。說是借,其實就是為了顧及我自尊心的送。
在那之前,不知道白先勇,沒有聽過「現代文學」。我是罹患閱讀飢渴症的少女,東方出版社的系列少年版文學名著再也不能滿足我了,讀遍母親的皇冠雜誌,愛瓊瑤,也喜歡司馬中原和高陽,然後想辦法從母親友人和鄉鎮圖書館借到張曉風和琦君。因此,鄰居有人不帶惡意地說我「早熟」,囡仔人讀大人冊。母親只要我能保持第一名,基本上不大管讀閒書,但分數稍微退步,就會威脅管制。
深夜做完功課,一遍又一遍翻開晨鐘版精裝本的《台北人》。彼當時,當然分辨不出什麼是「嚴肅文學」什麼是「通俗文學」,不知道何謂寫實手法何謂意識流,但很奇妙,能清晰感知白先勇和瓊瑤的不同。瓊瑤的愛情故事當然有魔力,是拿到皇冠便迫不急待要翻開的連載,往往邊讀邊流淚,少女的粉紅心跟著故事情節砰砰跳動。但是,看完就結束了,高潮就在句點。既然知道故事發展,很少會再看一遍。
《台北人》帶來完全不同的體驗,每一篇短短的,卻讀得很慢,隨著〈遊園驚夢〉錢夫人的眼睛進入一個場景一個時空,跟著她下計程車看到天母主人家門口一排黒頭小轎車、客廳的闊氣擺飾、女主人手上蓮子大的鑽戒,以及其他女賓客身上及膝的短旗袍。著了魔般,讀了一遍一遍,每讀一遍彷彿多懂一點作者明寫場景暗寫女主角的侷促與今昔對照的心酸。《台北人》14篇短篇小說,14個曲折幽微的人生故事,所有的驚心動魄藏在錢夫人喝下的三杯花雕酒裡,隱在𡿨一把青〉朱青沒心沒肺的歌舞中。
彼時,外在世界是阿公阿嬤堂哥堂姐十幾人吃飯要分二桌的大家庭,阿公動不動「幹恁娘」策天策地,孀居的母親將人生希望寄託在我的成績單上,何其慘淡的青春期哪。但沒關係,只要躱進小房間,翻開小說,我就變成《台北人》,立刻進入一個富麗堂皇又無奈蒼涼的世界,既是沒有明日般歌舞昇平的南京與上海,也是無數落難王孫懷念過去怨嘆現在的台北。
說來諷刺,書裡寫盡民國38年後各省新移民遷台後的苦悶眾生相,相較故土,台北什麼東西都是粗糙的,是上不了檯面的膺品與次級貨,但對青春期的小姑娘我,台北代表自由代表冒險,代表可以大膽的未來。
二年後高中聯考,如願穿上綠制服,我終於跨進「台北人」窄門。表姊前一年也考進北一女,卻是夜間部。我們的情感似乎揉進了「比較」的雜質,再也回不到過往。再後來,能幹的表姊成為第一批西進上海做生意的台商,她終於可以親眼看看「金大班」的百樂門與外灘,去長樂路找上海老師傅做旗袍。而慷慨的二姨父,沒有等到兩岸解凍開放探親即病逝了。
從第一次翻開《台北人》算起,40年後,我成為白先勇的編輯,協助他出版《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一次,陪同他南下高雄與一群中學老師講《紅樓夢》,高鐵上聊天,忍不住將這40年的《台北人》之路概述,談到大一時努力打工存錢,就是為了去看盧燕、劉德凱演的舞台劇「遊園驚夢」,那可真是當年文化界盛事。
老人家談興極高,披露演出前,權傾一時的王昇將軍突下令禁演,理由是有影射最高當局私生活之嫌。「我氣死了,到處想辦法,最後揚言要到香港開國際記者會!」說起為了藝術創作自由與政治人物抗衡的過往,他細節無一或忘。
「白老師,這些故事太精彩了,你以後一定要寫出來,留下歷史見證啊!」
「好的好的」他答應我。
白先勇曾說,之所以美國教職退休後憑一己之力,無怨無悔狂推崑曲復興,根源來自於10歲左右曾在上海看過一代名伶梅蘭芳唱的〈牡丹亭〉,「太美太美了!」後來在上海偶遇文革時期仍練功不輟的蘇州崑劇團成員,讓他好感動。年少時一齣好戲種下的養分,讓他青年時寫下「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的〈遊園驚夢〉,壯年時推動崑曲,這一切該說是偶然還是天定呢?
不久前,與一對子女聊天,或許因諸多外省老館子近年陸續結束營業的觸發,詢問他們:「你們同學都是哪裡人啊?外省人多還是本省人多?有沒有人會去xx樓吃飯啊?」他們回以詫異的眼神,直接了當懟我:「我們根本都不關心這些,誰會管同學的祖先是哪裡人,大家都是台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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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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