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過咁長篇訪問,謝楊歡歡
海平面之下的 my little airport
題記:本文是今年年初,我與my little airport的一次訪談之後的產物,作為我個人在玩的地底青年收割計劃中的一部分。(沒錯我就是那個問到他們不敢直視的傢伙。)文章訪問被北京的一家文藝雜誌要去,但雜誌後來遇上一些自己的瑣碎事務,估計最終就算面世了也會有不少和諧。七一阿P的被捕讓我想起櫃子裡的它,再看一遍覺得很多事情早已是必然,而正因如此你們才這樣叫人喜愛。現在把本文發在墻外,給你先睹為快,權當為你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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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拜訪my little airport的排練房,必須先走進一棟門口全是光膀子搬貨大叔的工業大廈,搭上有拉閘門的古舊電梯,最後到達一個貨艙一樣的房間前。這間長方形小房裡閃著溫馨的黃光,木地板上鋪著地毯,樂器全部在房間最裡面,牆上掛滿了海報和相框,裡面是所有你想得到的特立獨行的女人。阿P坐在電腦前播放鍾立風的歌,說是最近有內地朋友推薦,問我這個人是不是在內地很紅。這時候Nicole開門進來,把給阿P煲的菊花杞子水放在桌上,然後習慣地坐進了房中間的藍色沙發裡。
三年前我剛來香港,與一個香港本地的資深樂迷聊天,他一臉疑惑地問我,香港聽眾的心頭肉my little airport為什麼會在內地紅?(“內地觀眾都喜歡小飛機場什麼呢,他們聽得懂歌詞在唱什麼嗎,my little airport很本土啊!”)這個問題曾讓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如今我念念不忘地把同一個問題拋給了小飛機場本人,阿P跟Nicole對視了一會,轉頭對我說,總的來說他覺得是運氣好,可能和當時內地的豆瓣電台經常播他們的歌有關。
2003年的香港充滿暴躁氣息,經濟蕭條,非典來襲,法條的改動使得公民自由權利收縮,那一年的七一大遊行有50萬人走上街頭。就在那一年,在香港一所普通的中學裡,同班同學Nicole和阿P突然發現了對方的音樂天賦。他們先是拿著吉他,天天在學校附近的小店鋪裡彈唱;後來用一把電吉他和一部玩具琴就成立了樂隊,再後來阿雪、阿賢和其他朋友也加入創作;成長十年,他們成為香港知名度最高的獨立樂隊;他們的音樂遠不是“小清新”一個標簽足以概括,後期越來越有實驗、先鋒和玩票性質;他們至今不解釋樂隊名的意義,據阿P說是因為最初的解釋不夠有趣。
以上便是mla十一年的成長簡史。然而根據Nicole最新的思考成果,這支樂隊成立的前因早就遠不止這短短十一年了。“可能我們在出世之前,就已經約好要一起組樂隊了。”她解釋說,在出生之前,她可能是一片飛翔的意識,她可能來到地球,可能選中了一對父母,可能看著他們做愛,可能看著胎兒形成,在五個月左右進入母體之前,她可能拉著阿P的意識說,我們先說好何時何地相識,認之後要一起做些什麼。所以他們才會同一年出生,一起生在香港,相識相熟然後成立樂隊。再繼續聊下去的話,Nicole還會告訴你,她不記得自己的意識來自哪裡了,但應該是來自超越地球之外的地方。在那片混沌之中,存在著無數意識,當意識們決定要有所體驗時,便共同創造出了這個世界。
與Nicole沉醉於形而上的世界相比,阿P更熱心於形而下的社會,他能敏銳地把一般人會忽略的微妙情緒捕捉住,切割成片,再展示在眾人面前。比如說,博物館裡一部附有燭台的古代鋼琴,就能引發阿P的感觸:原來在電燈尚未發明前,黑夜中的人類曾借著燭光彈琴,這一浪漫景象令他不能自已,不停感歎發展中的人類為了效率犧牲了多少美。而當得知我和他一樣,平時經常出入海心公園一帶時,他問我:
“你晚上有沒有在那附近聽到歌聲?”
“從來沒有聽到過。”
“噢,沒什麼,以前海心公園裡,有很多人老人唱歌,現在好像因為投訴太多,歌聲漸漸少了,覺得有些可惜。”
這個對生活有細膩觀察和思考的人,每天腦海裡充斥著無數這種細節,最終變成歌曲中那個不想被生活俘虜的采購員、在賽馬投注站工作的西西弗斯、八卦雜誌記者 ivy,變成逐一在城市裡消失的豬、永遠不墮入情網的浪子、地鐵中蠶食他人希望的人。他敘述風格極私人,故事情節極具體,有些想法連聽眾都不曾察覺,直到他寫了出來,別人才會覺得:“啊!好像我也有過類似的感受!”
在他們第四張專輯≪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中,阿P寫了≪社會主義青年»這首歌,裡面“基本上,我是一個社會主義的青年”一句,幾乎可以算是他的自白。阿P的歌詞涉獵範圍很廣,從生活細節到兒女私情,08年開始出現大量社會抗爭類創作。他在歌裡叫過前任香港特首去死,罵過現任香港特首“屌你”,唱過“加多利大廈滲水事件”,替住在前屋宇署署長家樓下的鄔女士抱過不平,由於樓上鄰居身份特殊,鄔家的天花板漏水8年都沒解決;最新的貢獻是給張家輝和吳君如的賀歲片≪金雞SSS≫唱主題曲,這首歌的歌名≪美麗新香港≫取自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裡面一句“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戳中無數香港人淚點,推出當天就迎來瘋漲的點擊率。和不少文藝青年一樣,阿P相信創作本身就是一種反抗,除了宣泄自身情緒外,還能喚醒聽眾內心沉睡的靈魂;他相信香港目前社會問題的根源,是香港政府並非真正民選產生,很多決策並非香港人的意願,卻要香港人去承受結果之苦。
獨立音樂的意義是幫助被欺壓者和窮人說話,5年前的一次訪問中阿P曾如此回答;而5年後他想法有所轉變:“我現在覺得,獨立音樂就是獨立地跟隨自己意願,去做自己想做的音樂,不是想討好某個市場,想聽某個說法,或者是想做任何宣傳。主宰自己想做的音樂,就是獨立音樂。”這聽上去有些抽象,但my little airport卻具體地付諸現實:為了獨立於資本流水線運作,他們和幾個樂隊成立了維港唱片公司,自己畫海報,錄專輯,做宣傳,當自己的老板和員工。國內有類似做法的是南京的李志。“別人總說搞獨立音樂不好生存,其實獨立音樂根本就不是用來生存的東西。”他對我說。
然後他開始懷念起香港20年前的獨立音樂來了。AMK,黑鳥,他隨口拋出幾個當年傳奇樂隊的名字,這些音樂人每一個都讓他感受到神秘,個性,瘋狂,震撼,每組作品都像扔出一個炸彈;但不知是不是人種改變了,現在的香港獨立音樂——他為用詞斟酌了許久——“平和”了許多。“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這句話令他身邊的Nicole會心一笑,接過話頭開始對比京港獨立音樂。
2009年,Nicole隻身背著行囊搬到了北京,純粹是想到這個內地的獨立音樂文化中心朝聖和體驗。在北京,Nicole遇到來自五湖四海的音樂人,他們都帶著明確的音樂夢想來到首都,有一種不計成本的破釜沉舟氣質,整個生活都專注於此。“然而在香港,玩音樂的都是香港人,不需要破釜沉舟,大家玩音樂的態度就會很不同。”她認為這是個很大的區別。
而在她抵達首都機場的那一刻起,自己也成為北漂音樂人中的一員了。因而她似乎也必須破釜沉舟起來,然後才發現自己對基本生活的需求可以壓低至斯:她試過吃極其簡陋的三餐,一個女生搬很多重物,試過在大風大雨中住在被拆了一半屋頂的房子裡,坐在床上平靜地看著雨水像瀑布一樣滑落。“到我離開北京的時候,我發現生活是可以選擇的。你可以住在一個最差的石洞裡, 你可以選擇最簡單的生活方式,但最重要的是你所做的事情是不是你真正喜歡的。”
在悟到自身所追尋的內容之後,Nicole收拾行囊回到香港。這兩年他們京港分隔,雖說期間的專輯能夠遠程完成,但也差點令樂隊走到解散,一句發上社交網絡的 “My little airport is dead”,讓不少歌迷擔心一場。這次危機隨著二人的團聚而化解,如今順利踏入第十一個年頭。這十一年來很多東西都有所改變,比如以前他們兩每年可能只見兩三次,每次見面就專注錄歌,一張專輯可能三四次就錄完;如今他們常常見面,但兩個人只是純粹呆在一起,進度遠不如前。“這十年來一起玩音樂的朋友都在不停成長,如今已經到了一個可以接受對方的不同,但懂得互相尊重、欣賞,懂得如何相處的階段。”Nicole總結道,在這樣的成長後,做出來的音樂就會有所不同。
這樣的默契遠遠濃於一壺菊花杞子水。當我例行問到“最喜歡自己哪首歌”這個俗氣問題時,阿P想了想,說我給你講講我現在在寫一首歌吧。今年2月阿P去紅磡體育館,看六七十年代殿堂級歌手徐小鳳的演唱會。當時小鳳姐的低沉嗓音正徐徐唱著金曲《不了情》,大屏幕上打出優美的歌詞, 阿P正完全沉浸在歌曲中,他後面突然傳來4個師奶大聲聊天的聲音。阿P回頭噓了她們兩次,但她們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那麼安靜、那麼動聽的一首歌,你們為什麽要在那裡吵鬧呢?
“所以我開始想像她們那麼吵鬧的原因。這首歌寫於60年代,當時她們應該是在風華正茂、體驗愛情的人生階段。 也許其中一個人就在那時被男人拋棄,整件事的情節可能與這首歌有關。因此她每次聽這首歌就會當場崩潰,所以其他3個師奶才會一直講一些無聊的話,其實是為了幫她分散注意力。然後,我就原諒她們啦。”
說到這裡,一邊的Nicole已經幾乎要鼓起掌來了。“我想讚美他這首歌背後充滿了愛和慈悲。在聽著那麼美的音樂的時候被騷擾,但他真的可以用愛和同情去思考背後的原因,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美的事情。如果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對待自己每天遇到的不好的事情的話……這個世界就有救了。”
在漫長的對話中,我最終沒有從他們口中得到前文那個“為什麽會在內地紅”的問題答案。於是我又詢問了幾位my little airport的內地樂迷。一位江南攝影師女孩說,她喜歡Nicole飄渺抽象的感覺,喜歡歌曲中人與宇宙關係的隱晦氣質,這令她產生一種奇妙的窺探欲。 一位本身是廣東人的打工青年說,他喜歡這支樂隊足夠接地氣,就像有個人拍肩膀與你聊天。有時他從歌曲中尋找共鳴,比如“邊一個發明了返工”,有時他從歌曲中窺探香港,比如“原來香港人都喜歡去九龍塘開房”。他們分別熱愛的抽象和具象,組成了一個完整的my little airport,令內地聽眾可以超越本土的語言和文化,從中提取出普世之美,同時又在其中汲取著對異域都市的想象。
然而直到我親眼看到九龍公園遊泳池的時候,才沮喪地意識到這種想象的遙不可及。這個不起眼的公園位於充斥著奢侈品商店的尖沙咀,每天無數內地遊客步履匆忙地從這裡經過,但沒人會想到要去一窺其中的景色;那個遊泳場的假山將兩方池水分隔成高低兩層,泛著消毒味的水流衝刷著“山石”從高處衝向低處,形成一幕巨大的水簾。“我喜歡九龍公園遊泳池,瀑布下站著能忘記煩惱事……我原是世界其中的粒子,如何衝擊我都可以……”原來如此!原來這首歌是這樣的!足夠細膩的心理和細節描寫,讓同處這個環境的人有種切膚之感,直到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了那首歌在唱什麼,也終於明白香港朋友說他們“很本土”是什麼意思。倘若不知道“國”和“角”在粵語中是近音字,就無法體會《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這個專輯名妙在何處;倘若不知道牛頭角工廈區是香港樂隊文化聚集地,林立高樓內隱藏著無數排練房、livehouse和錄音公司,那你便無法真正理解≪牛頭角青年≫;倘若不知道信和中心是香港多年的漫畫、唱片大賣場,無數雜亂的小店在這裡生存,你就不會懂為什麼他們要≪去信和賣碟≫;倘若不知道前政務司司長林瑞麟因處理政務令人不滿意而被罵過“肉體錄音機”,還在立法會上打過瞌睡,你就不明白為什麼要≪瓜分林瑞麟三十萬薪金≫。透過my little airport的歌,聽眾們得到的始終是香港的一個不完整的折射面,盡管這個折射面足夠美麗。
在我們的對話結束後不久,my little airport便在網上發布了一首新歌,點名唱到土瓜灣北選區的立法會議員李慧琼。在這首名為≪海心公園≫的歌裡,阿P和Nicole這樣唱道:“告訴李慧琼和那班新住客,我是海心公園的一個阿伯。千億個晚上在這裡唱歌我沒犯法,投訴是來自哪間新豪宅?今晚是我和朋友表演的時刻,把我的愛情還給我,立刻! 到了六十八,厭倦所有迫壓,年輕才有資格被糟蹋。……告訴李慧琼和那班新住客,最近土瓜灣變得很抑壓,不知你向來有什麼政策,但根本沒有我,我很明白。” 這首歌在香港引起一時討論,在臉書上數千個回覆和轉發中,有的人在痛批李慧琼連老人也不放過,但更多人批評文藝青年就是很“左”,難道中國式的廣埸文化也要包容。然而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首歌或將被收入專輯,傳進內地,歌曲中表達的青春失落、以及由此帶來的空間失落依然會倍受喜愛,但背後的爭議則很少人會知道。在欣賞跨文化傳播帶來的佳作時,我們永遠最容易理解到海平面以上的東西,但文化差異在聽眾與創作者之間劃下的鴻溝,令人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摸索到海平面以下的深邃。因此直到這座巴別塔倒下之日到來之前,my little airport依然是一些人的甜美伴侶,同時被另一些人深惡痛絕地貼上“小清新”的標簽,他們的內地演出依然會如同那天對我說的一樣,一邊在台上演著,一邊擔心留意著台下觀眾發笑的時機對不對,內心在不停地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聽得懂我們想表達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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