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無雷
看了斯卡羅之後,我想到一些自己小時候的事。
「你是本省人還是外省人?」我記得我小時候經常會被問這個問題,每次我都要花很長的時間來解釋。我爺爺當時跟著國民政府播遷來台,所以我等於是外省人的第二代,可是當初他認識我奶奶的時候,我奶奶是土生土長的閩南人(老實說看了這部片,我也不曉得怎樣才算「土生土長」,但至少當初我奶奶是這樣告訴我的)。
而這樣一種「外省與本省的組合」也出現在我爸媽那一代*。我媽也是來自於雲林和嘉義交界的「板頭厝」,從小家裡面都是講台語,我爸則是剛好相反,大部分的時候都講國語。再加上我爺爺擁有浙江口音的「國台語」,在我家裡面就充斥著3種語言:
1.國語(就是我們現在寫的文字語言),大多用在我和爸媽、學校老師同學之間的溝通。
2.閩南話(就是俗稱的台語),我媽有些時候罵人的時候會用台語,但大部分的情況下她還是講國語。據說我爸媽那個年代,還經歷過「不可以講台語」的限制期,印象當中我看過一本書裡面描寫到,小時候如果在學校講台語,會被老師處罰脖子上掛上狗牌,然後到走廊上罰站,上面寫著「我會說國語,不說台語」。
3.國台語。這應該算是我爺爺的發明,就是用他那個很特別的北方口音,講著國語台語交雜的語言。因為他的口音非常重,家裡面幾乎沒有什麼人可以聽得懂他在講什麼,只有我奶奶可以當翻譯機。我媽媽跟我嬸嬸,常常因為聽不懂爺爺說什麼而鬧笑話。有一次我跟爺爺說學校要練球,請媽媽幫我帶「網球拍」來,但我媽很困惑地帶了「兩個便當」來學校給我,還說是爺爺接了電話吩咐她要帶來的。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兩個完全無關的東西,在我媽的耳朵裡面聽起來是一樣的。
我的身分在班上並不算特別,許多同學們好像也就都是「本省與外省混血」。我記得有一段時間,學校裡的一些表單上面還要寫「籍貫」,我從小就被教導說那一格要填寫「浙江省浦江縣」。我先是問我媽什麼叫做籍貫?我媽說就是你的故鄉;我又問什麼是故鄉?我媽說就是「你祖先居住的地方」;接著我又繼續問祖先是什麼?我的祖先怎麼住在一個我連聽都沒聽過的地方?還有我們不是住在台北嗎?爺爺奶奶之前住在新莊,為什麼我們不是寫新莊?一連串的問題我媽媽聽了都煩了(從小我就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最後我媽只好丟了那一句必殺的句子:「你長大以後就知道了。」
長大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問題多麼的複雜。例如,雖然我爺爺是從大陸撤退過來,可是我奶奶是在那之前就住在台灣的閩南人,為什麼我的籍貫要「跟隨著爺爺」?除此之外,因為這種「本省跟外省家庭」的組合,又會勾起另外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投票的時候,到底要投給國民黨還是民進黨?
有一次我聽完爺爺當時東征西討、剿匪抗戰、大陸淪陷等等的英雄故事,我把爺爺的軍服從木製、沉甸甸的大箱子裡面拿出來,一邊想像他當初打仗帥氣的英姿,然後想著我爺爺都那麼帥了,蔣中正應該更帥!於是我問媽媽說,為什麼她這麼討厭蔣中正?她沒有很直接地說(我記得那時候才剛解嚴不到10年),她只是有點委婉地講了一句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的話:「有些人眼中的英雄,是另外一些人眼中的惡魔。」
當時我應該還沒有10歲,當然聽不懂這句話,只是把它記起來。一直到後來唸了過高中的歷史之後才發現,我媽說的那個「一些事」,原來指的是白色恐怖的那段時間。
事情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我在想我這個尷尬的身分對我的影響到底是什麼?一直到前陣子去做榮格分析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原來我滿20歲之後雖然有好多次投票的機會,但我經常都抗拒去投票,是因為我不曉得到底要蓋給哪一個顏色——投給國民黨的話,會對不起媽媽那邊;可是投給民進黨的話,又會對不起爺爺。不曉得有沒有人也有跟我類似的經驗,夾在「兩股勢力」當中,就像《斯卡羅》裡面的「統領埔」一樣(甚至是更多股的勢力)。
#以下有雷
當你所生活的社會環境鼓舞或者是尊崇某種主流民族、文化的時候,如果你是屬於少數文化的那一方,就會面臨一種糾結是——我到底要順服這個主流的文化、認同我是主流文化底下的一部分,還是我要找回我自己的根、承認自己原先的血統?
不論是哪一個選擇都是辛苦的。以阿杰來說,他已經很習慣講斯卡羅的族語了,可是由於進入了平地的社群,被逼迫只能夠講閩南話,甚至必須掩蓋自己的出身,才能在這個大環境底下求得溫飽跟生存;但另外一方面,不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把「身上有斯卡羅血液」這件事情給抹煞掉。
「當你不知道要去哪裡的時候,每一個地方,都是你可能的方向」。
自我認同是一段漫長的旅程,歷經20年後的今天,當我重新再去思考當初我不斷被問的那個問題:「你是本省人還是外省人?」的時候,我終於可以很坦然地跟自己說:我是台灣人。
#斯卡羅 公共電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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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主要不是為了要挑起種族、黨派對立或省籍情結,而是想要透過我自己的故事來說明,在一個大時代底下,不同族群和身份的結合,會影響一個人對自己的定義看法。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390的網紅林林夫妻,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網球王子女生版~網球公主駕到!越前凡凡&不二淇淇:你們還差得遠呢! #網球少女登場 #相信孩子的無限可能 🎾網球王子女生版!? https://youtu.be/QNvBokPU_48 👊孩子的潛力無限大! https://lingmami.com/blog/post/sunnytennis ...
網球拍台北 在 報時光UDNtime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1992年模特兒展示運動服】#模特兒 #運動服 #肯尼士
你也知道這個品牌嗎?
當時是生產網球拍的知名品牌
也是另一種昔日的台灣之光
你的年代是穿那一個名牌球鞋呢?
日期:1992/9/23
圖說:肯尼士秋冬商品發表會在台北太平洋崇光百貨舉行,以動態舞蹈方式呈現,圖為表演情形。
來源:聯合報
攝影:徐世經
#報時光UDNtime
歷史新聞
【1992-09-23/民生報/19版/消費新聞】
肯尼士秋冬秀
將展現活潑精神
【記者焦能義報導】92年肯尼士秋冬商品發表會今天在台北太平洋崇光百貨舉行,將以動態服裝秀方式展示新商品,現場並有優惠預購活動。
新商品的發表會,是以今年秋冬成衣運動服為主,搭配提袋、運動鞋、網羽拍及迴力球拍等全系列運動用品,以年輕活潑模特兒的舞蹈動態表演方式,表現肯尼士的新精神,展現產品的新形象。
網球拍台北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舞和音樂〉中點的關係、線的排列及立體的面 探析夏宇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策略及其象徵性 ◎田書菱
我們要全數參加的
但還不知道要參加什麼呢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一、前言——討論夏宇的詩的敘事的可能?
讀夏宇的詩總像是被邀請進一場華麗派對,突然開始、狂歡、移動、暫停、終止,如同〈舞和音樂〉中的結尾,讀者們輕易地被詩人攬進一個集體的概念之中,全數參加/閱讀,卻沒有人能夠明確地說出參加了什麼/讀了什麼,卻跟著夏宇一起來到了詩的斜對面了。
夏宇的詩常是被放在後現代的脈絡討論,如林耀德所說:「要破解夏宇詩作的奧秘,首須理解她作品中後現代主義的傾向。」,他認為,夏宇瓦解傳統意義的主題、藏匿主題、剝離主題,抽離意義縱容讀者自行設定的各種可能和猜臆。
緊接而來的問題是,夏宇的詩在寫什麼?夏宇為什麼而寫,她的詩裡有終極目標嗎?詩到底有沒有一個核心狀態可以去追求呢?後現代的情境終,不停地去中心化,那中心到底去到哪裡呢?對夏宇而言,寫詩或許並沒有如此後現代,她以吃蘋果比喻寫詩,而詩的核心概念其實簡單到就像吃蘋果最後碰到的蘋果核,寫詩最終仍會碰到一個核心。
「我通常傾向於把事情翻譯成一個幼稚的情況,所以到底有沒有那個蘋果核的存在呢?是有的,而且我極願意去相信它,而且是一廂情願極其浪漫地去相信它。我其實是為這個蘋果核寫詩的,但我沒有辦法更深入地告訴你那是什麼東西,我只能告訴你那就是一個蘋果核,就是這樣子。」
本文以夏宇2000年出版的《Salsa》詩集中的一首長詩〈舞和音樂〉,分析夏宇詩中的敘事方法與意義之間複雜的關係,討論其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策略及其象徵性,以更逼近詩的內裡,試圖接近夏宇所謂「詩的蘋果核」。
二、從〈舞和音樂〉接近夏宇的蘋果核
〈舞和音樂〉是夏宇少數的長詩之一,詩的篇幅一旦拉長,必然涉及結構安排、情節調度,更需要動用敘事策略與思考,下略將此詩分成五個部分描繪整體輪廓:
不管是先有音樂再編舞
或是先有舞
再配樂
當大家正打著毛線或拼圖
對現在造成強烈的視覺效果
對未來也相對詮釋了
而就抽象面來說,每一樂音間隔處
所進出的舞,那關係
第一部分首先確立詩的主題:舞和音樂。舞是視覺、音樂是聽覺;舞是具體、音樂是抽象;舞是肉體、音樂是精神。夏宇一開始便揭示了音樂和舞的關係,是由音樂帶領舞,舞和音樂的先後關係彷彿無法確定或是不重要?
接著夏宇在當下和未來、具體與抽象之間來回,具體在當下看到打著毛線或拼圖的視覺,卻是朝向未來做出詮釋的行為。隨後,立刻退回當下的抽象層面,音樂似乎帶領著舞的進出,音樂創造舞的空間,音樂和舞在此有了觸發與被觸發的關係。
使得我們的行徑都不像是發明出來的
連我們的出生
連我們要去馬達加斯加這件事
大家都贊成開車去
實在是一輛爛車。音響還不錯
音樂也還可以。但為什麼
我們忽然到了斯德哥爾摩
我們強烈地感覺被解決
被空間代換、打發和耽誤
而也同時那麼想念卡薩布蘭卡
一切互相推卸
愛就因磨蹭懸宕
被發生了當大家深入表面大家是
那麼強烈意識到結構主義
第二部分繼續討論音樂和舞的互相發生,因為音樂進入體內,人的內外彷彿被置換,行徑被觸發,開著一輛破車移動到斯德哥爾摩,接著身體感覺被解決、內外空間開始翻轉,時間被拉帶過去,空間隨之移動到間卡薩布蘭卡中,愛在過去被懸宕、在現在被發生。隨著車廂內移動的表面下靜止的自己、身體的表面和裡面、空間的轉移、時間的過去和現在,大家意識到結構主義。透過這個部分夏宇點到音樂所觸發了身體狀態改變,連結隨後段落將帶出本詩的兩個循環意象——排隊、信/書寫。
意思是你隨時可以參加
你隨時可以排隊
用你的行李或網球拍
像個知道內幕的人
一天寄出50封匿名連鎖信恐嚇
每一個收到的人重新抄寫
50份寄出去而且
限定對方在收信10天之內——
否則、否則、否則。無邊的抒情死亡拜物
永久性通信好友。集體
匿名書寫的瘋狂需要。
你就設法傳一張紙條給戲院帶位員:
「把我包括在外面吧!」心理分析
一旦開始心理分析
心理分析一旦開始就像那些永遠
掃不乾淨的地整理不完的花園那些
焦慮模糊的信那個太過自覺
永遠不肯完成他的勾引的人。大家
大家在岌岌可危中只能大家
把一切訴諸暗喻。大家
第三部分,首先出現本詩第一次的「排隊」意象(將在第四、五部分重複),接著帶出「信/書寫」循環意象,書寫帶著與音樂類似的共用——發出聲音、集體狂歡式抒情,匿名取消了個人性,夏宇並藉此探討信、書寫、心理分析、暗喻、無邊的抒情死亡拜物,當語言被形式化、物質化,真實情感衰敗死亡。
食欲不振。更別提搭上火車
才又發現風景正全數向前面倒退的事。然後
不管音樂從機器裏出來
或是現場演奏大家都感覺
那舞和舞者都盡可能想把對方
置於裏面。那些信
就找到它們的不光榮面了
那麼我們是那磨損面了。
試想有另一現在是那軸
凡有靈魂的都被暱稱為齒輪
屆時還是得排隊的
往逆時針方向移動買好了票最後一個人就發現
他已經到了時間的最前面
再更前面。那麼他怎麼樣
按時進場呢?他肯定自己
是在一個週末之間但是是在
「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
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
如此這樣我們到了尼泊爾
尼泊爾肯定是一個側面
對那些雲來說
連我們的死
連那些信
死那信箱坡面
除了證明一開始說的「關係」
連已經學會十字繡這件事情
是比什麼都充分得多得多的清醒
連打毛線這件事情如果萬一
我們並不怎麼喜歡面對面地打
因為容易分心一打錯就得重打
這沒什麼關係重要的是
如果你決定要和貝婀一起打
你要記得保護瑪蓮
如果你決定要和傑霍姆打
你也不要忘記保護丹尼爾
這是大致生活守則
如果不小心碰到皮耶和綠西就糟了
到現在為止
還沒有人保護他們
我們就想辦法繞
到了他們的背面
還沒有誰打進去過呢這背面
他們好像也不是那麼反對
如果可以治療自我吞噬和互相侵略
綠西她甚至更啟示了她的正面
但也還真有這樣的一個時刻
大家對正面完全不予賞識的
第四部分再一次開始移動,從火車前進與風景倒退帶出前面、後面的同時存在,開始進入各種關係的討論:音樂和機器及演奏、舞和舞者、信的光榮面與磨損面。接著透過排隊的循環意象帶出更多「面」的進出翻轉舞動,並打破時間的線性關係,再進一步深入更多關係的討論,重複前面短落的移動與抵達、信、打毛線的意象,從「信」和「打」毛線,夏宇接著巧妙地連接到愛滋病廣吿語,拉到「性」的層次探討關係。
即使配上音樂
編了舞
在現場演出時的
自我毀滅傾向一直遭到忽視
更視而不見的是盡可能地
尋找不妥善的修辭狀態
以便於大家之不一致及不和諧的
直到繳不起房租
把整棟房子放棄
連同房東
(那不一致不和諧之極致的)
房東說:「就另一方面來說……」
房東說:「最難的是開始。」
房東還說:「更難的是結束。」
那中間呢?
有誰敢忽視中間呢--
有時候稱為
「肉體的脆弱」等等
和音對位洗衣坊麵包店
星散這些美好日子裏如此呈現的
長久慎密的共謀中
所邀請的朋友們都各有所長大家果然
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吟詩
有的演講也想盡辦法儘量
不與對方發生關係就來到的
的黑暗面之之
不值得討論的了大家結結巴巴
只想在那裏打發一下時間
或者排個什麼隊吧
我們要全數參加的
但還不知道要參加什麼呢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最終部分再一次回到舞和音樂,在現場的不一致及不和諧中,直到繳不起房租,結構彷彿開始鬆動,開始、中間、結束都變得困難。而每個人自我在集體中、肉體與精神彷彿各自有各自的主體與目的,是不是共同在音樂中、在同一個關係中,已經不重要,不值得討論了。
三、夏宇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策略——點的關係、線的排列、立體的面
〈舞和音樂〉主題關於空間與時間,夏宇透過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當下的意象跳動在點與點之間,因不斷「否定」而推進,而詩中反覆的出現幾個意象,意義因「重複」而轉換,並挑戰了時間的線性概念。本節分析〈舞和音樂〉中,「否定」與「重複」的空間設計敘事策略,探討夏宇如何在詩句之間調度點的關係與線的排列,以創造出詩的立體空間。
(一)否定的否定——「面」的進出翻轉舞動
在〈舞和音樂〉裡,不斷出現關於「面」的字眼,包括表面、外面、裏面、正面、背面、前面、後面、光榮面、磨損面、抽象面、黑暗面、側面、面對面、斜對面,夏宇透過「否定」在各種面之間翻轉進出,讓意義隨之舞動起來。
愛就因磨蹭懸宕/被發生了當大家深入表面大家是/那麼強烈意識到結構主義
「把我包括在外面吧!」心理分析/一旦開始心理分析/心理分析一旦開始就像那些永遠/掃不乾淨的地整理不完的花園那些/焦慮模糊的信那個太過自覺
食欲不振。更別提搭上火車/才又發現風景正全數向前面倒退的事。然後/不管音樂從機器裏出來/或是現場演奏大家都感覺/那舞和舞者都盡可能想把對方/置於裏面。那些信/就找到它們的不光榮面了
夏宇詩語言中,「表面」是可以「深入」的,「外面」是可以被「包括」的、「前面」是可以「倒退」的,表面、外面、前面的本質被否定、被推翻,都可以被放置於「裏面」,再連帶出舞和舞者都盡可能想把對方置於裏面——「舞」和「舞者」,在夏宇詩中被視為獨立個體,舞自此被異化了。跳舞的人沒有擁有舞、唱歌的人沒有擁有歌、舞和舞者可以發生關係、對話、相融,可以置於裏面,被創作出的對象,脫離了創作主體,有了主體性。
蔡林縉〈在夢想傾斜:「運動—詩」的可能 ──以零雨、夏宇、劉亮延詩作為例〉一文中指出:「物質的關係在被決定之前都必須經過『再』三考慮,就算是彼此關係暫時得到確定,也不得不因為『否定』的力量而『再』一次斷裂並『再』建立新的網絡, 所達致的思想形象便是一個越來越盤根錯節且無窮旋轉翻動的詩語言面。」而這些無限翻轉的詩語言,其目的或許如同海德格所認知的「真理的本質」,真理是由否定而得到徹底貫徹的,真理在本質上即是非真理。在夏宇的世界中,彷彿也不存在所謂絕對的真理。
那麼我們是那磨損面了。/試想有另一現在是那軸/凡有靈魂的都被暱稱為齒輪/屆時還是得排隊的/往逆時針方向移動買好了票最後一個人就發現/他已經到了時間的最前面/再更前面。那麼他怎麼樣/按時進場呢?他肯定自己/是在一個週末之間但是是在/「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
如此這樣我們到了尼泊爾/尼泊爾肯定是一個側面/對那些雲來說/連我們的死/連那些信/死那信箱坡面
信的不光榮面是書寫者的磨損面,不光榮與磨是關乎靈魂的事,夏宇以齒輪形容之,再延伸齒輪的意象帶出「時間」的主題,藉由「排隊」的概念打破時間的線性關係,夏宇的時間之間是圓形關係,空間上逆時針不斷往最前面邁進,時間上卻反而不斷進入重新開始的循環,前面之前其實是後面。
空間與時間規則在辯證後被翻轉,夏宇提出另一個否定——「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緊接著再給出否定一個否定——真正的意義在「這句話的外面」。在此,夏宇詩中的意義是極度自由的,隨時成立而又隨即被推翻,點與點、面與面間的規範不存在。點和線的關係被打破後,接著的段落隨即就翻轉到空間上的「側面」到達尼泊爾這個點,彷彿看見地球上兩點構成的球型行徑軌跡,在不同面之間,夏宇最終給出了一個立體的空間。
(二)重複「排隊」——時間線的空間感變化
在〈舞和音樂〉裡,夏宇重複使用打毛線、排隊、信/書寫、旅行的意象,每當相同意象再次出現在不同段落,意義疊加,有推進全詩情節的作用。蔡林縉〈在夢想傾斜:「運動—詩」的可能 ──以零雨、夏宇、劉亮延詩作為例〉一文中也探討德勒茲「差異」與「重複」的概念:「重複是一種僭越,其質疑規律亦與一般性的概念相抗衡,採取的途徑則是追尋藝術的現實。」
於是,夏宇詩中重複的意象也像是一種對既定意義的質疑,以〈舞和音樂〉中重複最多的「排隊」為例,在每個重複之間,明顯可觀察到排隊的意象隨著詩的排列意義變換。
意思是你隨時可以參加/你隨時可以排隊/用你的行李或網球拍
凡有靈魂的都被暱稱為齒輪/屆時還是得排隊的/往逆時針方向移動買好了票最後一個人就發現/他已經到了時間的最前面/再更前面。那麼他怎麼樣/按時進場呢?他肯定自己/是在一個週末之間但是是在/「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
不值得討論的了大家結結巴巴/只想在那裏打發一下時間/或者排個什麼隊吧/我們要全數參加的/但還不知道要參加什麼呢/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上為全詩中關於排隊的段落節錄,共三次排隊的意象。第一次排隊是直觀的層次,屬於空間的「線型」排隊;第二次排隊打破了直線關係,是時間循環中呈現「圓形」排隊;第三次排隊,則跳脫線與面的關係,打發時間的排隊變得可有可無,意義隨機而偏移著,是為「無秩序」的排隊。
在〈舞和音樂〉中,結合排隊本身帶有空間感的意象,重複出現變換著空間,出現三次便有三種空間串聯、疊加、翻轉,連結到時間的線性、循環性、隨機性特質。重複的「排隊」,於是讓〈舞和音樂〉在時間線上有了空間感的變化,最終,在重複中反而重新獲得自由的可能,以自由、恣意、傾斜的姿態,大家一起來到「斜對面」了。
四、〈舞和音樂〉空間策略下所呈現的象徵性
延續上一節夏宇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策略分析,本節進一步探討在「否定」及「重複」的空間敘事策略下,〈舞和音樂〉中所呈現的象徵性及其意義,更接近夏宇在這首長詩所帶出的「當下」與「集體」概念。
當下——給時間以時間
在〈舞和音樂〉這首長詩裡,夏宇以「否定」及「重複」的策略佈置整首詩的空間,匯聚多個當下的空間,在破碎的情節中拼貼、翻轉、重複、推進、再翻轉,以解消關係的理所當然。進一步追問:透過打破關係的空間設計策略,夏宇想要幹什麼呢?
翁文嫻在〈如何在詩中看見思想〉一文指出詩歌的深度不在題材,而在於其句子與句子之間的思維狀況,「夏宇就是『不要幹甚麼』,一般能『幹什麼』之類的內容都夾在回憶事件或想望,對夏宇而言都阻礙了『當下』的把握。」在夏宇的詩語言遊戲中,重複或是否定不過是在提醒讀者——每個瞬間當下所發生的關係。再看一次〈舞和音樂〉的這個段落:
那麼我們是那磨損面了。/試想有另一現在是那軸/凡有靈魂的都被暱稱為齒輪/屆時還是得排隊的/往逆時針方向移動買好了票最後一個人就發現/他已經到了時間的最前面/再更前面。那麼他怎麼樣/按時進場呢?他肯定自己/是在一個週末之間但是是在/「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
在前文探討否定的概念時,推翻點與點、面與面間規範後,夏宇提出一個「否定的否定」——「『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蔡林縉以「否定的等式」的威力形容這句詩,「在不可見之外,比看不見更難以捉摸,意義在自身缺席的最外部,夏宇儼然已經透過詩語言指出那個比思維更遙遠的『域外』。這樣的『域外』要如何重新被納入思考? 」
在夏宇的詩中,真正的意義始終不在裡面或外面,反而不斷成立在對立面的重新翻轉中,翁文嫻如此談論,「首先是有趣的,然後又會有各類變化中的,可能致你命的意義。」夏宇詩句變化中的意義是致命的,作為讀者唯有不斷回到當下:
星散這些美好日子裏如此呈現的/長久慎密的共謀中/所邀請的朋友們都各有所長大家果然/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吟詩/有的演講也想盡辦法儘量/不與對方發生關係就來到的/的黑暗面之之/不值得討論的了大家結結巴巴/只想在那裏打發一下時間/或者排個什麼隊吧/我們要全數參加的/但還不知道要參加什麼呢/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同這個段落,描述出一個鬆脫發散的無聊片刻,但是這個當下又彷彿是經過長久慎密的共謀而來,大家各有所長卻也結結巴巴,排個隊或者參加個什麼都好。如前文翁文嫻所說——夏宇就是「不要幹甚麼」,她也認為「夏宇最愛揭發這當下的訊息,以至引出如迷宮般,有如地圖般的分叉歧路式的種種理解或誤解。」
在夏宇詩的空間中,當下無限變幻著、隨時可以理解也隨時可以誤解,時間在這之中也隨之展開。如同蔡林縉探討夏宇詩中的重複概念時,他提出「透過語言重複,將思維的螺線一次次藉由重複更趨近『當下』,向意識的深處與存有的狀態不斷逼近,每一次重複的『當下』都是前一個『當下』的『當下』。」夏宇詩語言總是連結到時間的深刻探索與反思,關於時間的意義,最為深刻而直接明瞭的仍是〈給時間以時間〉中,
自從時間成了時間
我們就得給時間以時間
存在也就這樣存在了也不難
就被當做存在般了解。
回到〈舞和音樂〉一詩,在重複、否定的敘事策略下空間無限變化,時間的線性概念隨之被打破,而「當下」無限展開。於是,全詩最後以傾斜的姿態大家一起來到斜對面了。
集體——精神與肉體的狂歡
承上對「當下」的探討,閱讀夏宇總必須重新掌握著每個「當下」所發生成立的狀態,給予自由的理解,跟著她前進、後退、歪斜、進行一次次精神與肉體互相涉入的時空遊戲。
第二節導讀整首詩曾提及,在這首詩的主題中,舞是視覺、音樂是聽覺;舞是具體、音樂是抽象;舞是肉體、音樂是精神。透過這首詩的主題,夏宇在音樂和舞的關係之間自由穿梭,在詩裡創造出空間中,進行肉體與精神的來回辯證,明確直白地切入她向來詩中所鍾愛的「肉」的意象。
而就抽象面來說,每一樂音間隔處
所進出的舞,那關係
使得我們的行徑都不像是發明出來的
連我們的出生
在詩句前三行,夏宇給了模糊含混的音樂和舞的先後關係,緊接著進入上述的段落,兩者關係稍有推展,彷彿是音樂帶領著舞,透過音樂的進行或間隔,舞進出發生了,於是呈現出了一個集體的肉的狀態。然而我們還是沒辦法那麼確定舞和音樂、肉體和精神的先後關係,是集體「肉」的狀態再配上精神,或是精神控制著「肉」的狀態,如同舞和音樂的關係,仍無法確定或是不重要?
而隨著舞和音樂的關係進出發生,產生了我們的行徑、我們的出生,帶著一點點「性」的暗示意涵,是我們的集體行為與關係,彷彿感受到某種進出中,產生了「肉」的愉悅狀態。
連我們要去馬達加斯加這件事/大家都贊成開車去/實在是一輛爛車。音響還不錯/音樂也還可以。但為什麼/我們忽然到了斯德哥爾摩/我們強烈地感覺被解決/被空間代換、打發和耽誤/而也同時那麼想念卡薩布蘭卡/一切互相推卸/愛就因磨蹭懸宕/被發生了當大家深入表面大家是/那麼強烈意識到結構主義
接著,繼續討論音樂和肉體的互相發生。我們的身體在爛車裡,音響傳出的音樂進入體內,身體同時前進,彷彿暗示著肉身所構成的移動行徑,是由精神所觸發。
隨著音樂我們突然到了到斯德哥爾摩,眾人對音樂侵入沒有反抗是否是斯德哥爾摩症候,被侵入對侵入者產生強烈的情感,感覺被解決,隨之肉體被代換,內外空間開始翻轉的同時想念發生,時間點便從現在拉到過去,空間轉到卡薩布蘭卡。卡薩布蘭卡是《北非諜影》的英文片名,或許跟電影的愛情故事有關,也或許無關,總之,在此愛被發生了,而愛發生的理由是磨蹭懸宕,接著深入表面,整個段落一連串的肉體語言彷彿帶著一點性的暗示。而〈舞和音樂〉後半有更直接討論肉體和性之間的段落如下:
連打毛線這件事情如果萬一/我們並不怎麼喜歡面對面地打/因為容易分心一打錯就得重打/這沒什麼關係重要的是/如果你決定要和貝婀一起打/你要記得保護瑪蓮/如果你決定要和傑霍姆打/你也不要忘記保護丹尼爾注/這是大致生活守則/如果不小心碰到皮耶和綠西就糟了/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保護他們/我們就想辦法繞/到了他們的背面/還沒有誰打進去過呢這背面/他們好像也不是那麼反對/如果可以治療自我吞噬和互相侵略/綠西她甚至更啟示了她的正面/但也還真有這樣的一個時刻/大家對正面完全不予賞識的/即使配上音樂/編了舞
注:以上四行為法國衛生部預防愛滋病廣告語
夏宇巧妙地利用「打」,創造出本詩中最富音樂性的段落,同時輪番上演的人名彷彿與詩句共舞,而其中夏宇引用了四行預防愛滋病廣告語,並且在詩末以注說明之,在廣告語之後,是一連串背面與正面的肉體狂歡,精神上自我吞噬和互相侵略。〈舞和音樂〉自此在集體狂歡式的夏宇詩語言中,讓讀者聽到了音樂、看到了舞。
五、結語——當詩語言配上音樂、開始跳舞
〈舞和音樂〉是夏宇詩一次音樂和舞的「互相發生」,透過這首長詩所調度的空間設計策略,詩語言因「否定」而推進、意義因「重複」而轉換,音樂和舞因此被異化,突顯了精神和肉體的獨特質感。
在詩句進行與結構開展之時,夏宇透過打毛線、排隊、信/書寫、旅行以及各種「面」等日常瑣碎事物的意象,將材質、形式、關係重新混搭、翻轉,展現對既定空間結構關係及線性時間概念的反思,最終得以回到「當下」給時間以時間,在配上音樂、編了舞的詩句中,參加一場精神與肉體的集體狂歡。
讀著〈舞和音樂〉,一句句自然而然地會漸漸在心中聽見音樂的節奏、看見一個個舞動的場面,總會想起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描寫的這個段落:
「他想要一段無邊無際的音樂,一些絕對的噪音,一些美好而歡樂的吵鬧聲,可以將一切都覆蓋、淹沒、窒息,讓話語帶來的痛苦、虛浮和空洞都沈沒下去。音樂就是對語句的否定,音樂就是反話語!他很想和薩賓娜久久地擁抱在一起,默默不語,不再說話,讓肉體的歡愉匯流在音樂的狂歡喧囂之中。在這幸福滿滿的喧鬧想像裡,他沉沉睡去。」
音樂是對語句的否定、音樂是反話語,音樂和吵鬧聲及噪音相同能夠覆蓋話語,翁文嫻在〈如何在詩中看見思想〉論及「詩的內蘊」,也曾引用米蘭.昆德拉:「如果詩人不去尋找『在那後面某個地方』的『詩』,而是『介入』到一個為人們早已熟知的真理(它自己站了出來,就『在那前面』)的服務中,那麼他就放棄了詩的自身使命。」夏宇的詩總挑戰著那些屬於「前面的」,她的詩語言是音樂的、噪音的、混雜的、翻轉的,而夏宇的蘋果核終是「在那後面的某個地方」,在〈舞和音樂〉裡,當話語退位,你我不再說話,就讓肉體的歡愉匯流在夏宇詩語言音樂狂歡喧囂的想像之中,擁抱著一起睡去。
參考資料
1. 專書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尉遲秀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台北:皇冠文化,2004)。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孟湄譯,《小說的藝術》(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 )。
夏宇,《Salsa》(臺北:唐山出版社,2000)。
翁文嫻,《創作的契機》(臺北:唐山出版社,1998)。
2.論文
期刊論文
江長威,〈詩,如何過火?想詩、談詩、念詩、玩詩——《中外文學》三十週年系列座談之二〉,《中外文學》32卷1期(2003.06)。
林燿德,〈在速度中崩析詩想的鋸齒:論夏宇的詩作〉,《文藝月刊》第二〇五期(1986.07)。
學位論文
蔡林縉,〈夢想傾斜:「運動—詩」的可能──以零雨、夏宇、劉亮延詩作為例〉(台南: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學位論文,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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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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