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修正】《#凜霜之冬》#文手聯合冬日企劃
細修了ㄧ些部分,留言收修改的地方。
𝑰. 𝑰𝒏𝒕𝒓𝒐𝒊𝒕𝒖𝒔 追尋者
他是追尋者。
並非人們這麼叫他。在廣袤的雪地裡,他是唯一有生命的存在。那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追尋者忘了原因,不過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這麼稱呼自己。
並非所有事情都需要合理的解釋。他明瞭他是追尋者,正在尋找某樣事物,這樣就足夠了。
他裹起大衣,抵擋北面襲來的冷冽凜風。踏上硬實結冰的地面,些許白霜因此彈起,柔軟而厚實的熊皮靴絨毛阻絕了腳下寒冷。
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和冷風狂嘯,他聽不到其他聲響。四周一片死寂,沒有任何生物的蹤跡。連日照也是炙熱的白,蒼白積雪反射晶瑩亮光,刺眼灼熱。
他掏出腰包中的望遠鏡,向遠方一探。令他驚訝的不是一片蒼白——針葉林失去蒼綠,稻草被奪去金黃,紅磚掉了赭赤——除了白皓如骨的死白之外,還是白色;這些情景他早已習以為常。在上個世紀的人類覆滅之後、在「同化」之後,世界早已失去任何色彩。
就跟末日一樣。
他所追尋的,不過是死寂中的一抹色彩——
卻比登天還難。
令他驚訝的是,遠處竟孤座著一幢哥德式教堂。自末日之後,他就沒再見過如此建物。他因好奇而向前趨近,聽到微弱的樂音。再次靠近,樂聲越發清晰,教堂中傳出抑揚委婉的輓歌。追尋者從沒聽過這種音樂,如此淒楚動人,比夜鷹在午間時分的哀悼還要沉痛悲切,音符與人聲迴盪於心懸間,他的情緒忍不住跟著波動。他想哭,他不能哭,他想哭,他哭了。不經意地,淚水落下。淚珠掛在下頷尖端,瑩潤剔透,他伸手抹去,皮製手套上留下一道晶瑩水痕。
淚水是透明無色的。
𝑰𝑰. 𝑺𝒆𝒒𝒖𝒆𝒏𝒕𝒊𝒂 指揮家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同化」之前,世界是有色彩的。不只如此,五彩繽紛的創作更替地球表面增添靈魂上的斑斕絢爛——文學、電影、音樂,那些追尋者曾經聽聞過,卻從未真正接觸過的事物。他腦中只有抽象的形容和概述,從未有過本質的樣貌。
如同過往那些被追尋者忘卻的斑駁年代,教堂是曾經有色彩的。
圓形穹頂上的彩繪玻璃色彩紛呈,明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室內,投影在大理石地板上形成細碎落影。其中湛青最為突出,幽深而神秘,彷若深不見底的汪洋。
藍光照耀在廳內無數尊大理石雕像上,泛著沉重而低迷的氣息。有些石像相當嶄新;有些平放在高台上,像沉寂於棺材內的死屍一樣;有些已被歲月侵蝕,表面凹凸不平;有些並非人像,而是獅鷲雕像,飾於教堂上方,沿著石柱旋繞擺置,各個張牙舞爪,面目猙獰,腳爪下攫著幾顆頭雕。
每個人像的神情皆莊重肅穆,彷彿在為廳內中央的演出致以最高敬意。
湛藍幽光宛若帷幕,輕柔地降臨在舞台正中的指揮家身上。
他閉眼,傾聽不存在的旋律。聆聽,聆聽,用靈魂傾聽。他舉高雙手,比出指揮的手勢。呼吸,呼吸,深呼吸。當腦海中的節拍與外在環境相契合時,靈光閃現,雙手倏地落下,開啟新的樂章。
眾多樂器一同發聲,樂聲震天咋響。隨著節奏起伏,指揮家雙手在空中劃出優美弧線,時而輕緩柔和,如細雨綿綿;時而激情萬分,如波濤壯烈。
在他頭頂上,另一場璀璨靚麗的演出也正在上演。
斑斕眩目的波光如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打在舞台上,隨著指揮家的動作改變顏色。他一抬手,紅與綠就交織成仲夏的繁盛花園;下個節拍,橘與藍融為抑鬱的深夜與明月;手輕落下,黃與紫是尊貴的莊園晚宴;樂音抖落,黑與白形成歌德電影的喟嘆。
指揮家闔眼,完全浸淫於樂音之悠揚。七彩虹光灑落在他身上,彷如頓悟的隱士、上帝的天使長。此時此刻,他是超越萬物生靈的存在,他操控一切、擁有世界。
當靈魂被藝術充盈之時,他知道何時該停止。
旋律越趨激昂,最終止符在高潮,留下韻味無窮。
指揮家汗水淋漓,汗珠順著頸項曲線滑落,溽濕的幾綹髮絲貼平在頭皮上。他重吸一口氣,將氧氣灌入肺部。他睜眼,有那一霎那,那對深邃的雙眸顯得迷濛,彷彿他還沉浸在音樂的回韻裡。後來他甦醒了過來,雙眸回覆神采。這代表他從演出當中獲得靈魂上的昇華。
指揮家轉身,給聽眾敬禮。他耳邊傳來如浪的掌聲,振聾發聵。
儘管這場演出沒有觀眾,更沒有樂團。
𝑰𝑰𝑰. 𝑶𝒇𝒇𝒆𝒓𝒕𝒐𝒓𝒊𝒖𝒎 雕像
追尋者進入教堂內,用他最熟稔且幹練的步伐潛入,輕盈而優雅,像隻雪地中的精靈。但室內過於寬敞,跫音依舊迴蕩在偌大的空間裡。
光線從教堂穹頂射下,照亮整個空間。內部由大理石搭建而成,但也失去了色彩,只剩一片潔白,和偶爾構成陰影的灰階。
他沿著陰影邊緣潛行,試著不要踏進光線照耀之處,似乎是害怕因光線而暴露行蹤。
越接近中心禮堂,音樂就越清晰響亮。他很確定樂聲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透過平台和樑柱相連的陰影,他到達了禮堂門外的位置。追尋者側身躲在門口處,小心翼翼地向內部望一眼。
四支高腳蠟燭燃燒著,火光是亮白的光點,遠處平臺上的光如河瀑流瀉。儘管只有黑與白,但此景可說是藝術之顛,言語無法形容的壯闊美麗。
許多尊人像在平台上,他們的動作看來像在正在演出,只是忽然被停止了。
追尋者知道他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
頓時,一頭獅鷲迎面撲來。牠發出聒噪長嗥,尖銳腳爪對準了追尋者臉部攻擊。他靈敏閃身,蹲下勉強躲過突襲。獅鷲繼續向前飛,在空中畫了個弧,然後直線攀升。
這時追尋者才看清楚了那頭獅鷲是大理石做的,一尊會動的大理石雕像。
獅鷲從高空向下俯衝,發動第二波攻勢。他掏出身上的匕首,準備迎擊。霎那間,傳來石塊撞擊的聲響,如雷貫耳。
周遭所有石像都動了起來。
𝑰𝑽. 𝑪𝒐𝒏𝒇𝒖𝒕𝒂𝒕𝒊𝒔 錯誤
這是不知道第幾場演出,指揮家絲毫不感到疲倦,耽溺於自己的夢幻世界裡。
雙臂持續在空中揮舞,順著那聽不見的旋律。
驀地,他停止了。他緩緩地睜開雙眸,眼裡充滿詫異和困惑。他再仔細聆聽了一次。聆聽,聆聽,用心聆聽……
沒錯,一個演奏錯的音符,一個不該被放在那個位置的音符。
這個音符,太噪雜,太混亂,破壞了世界的法則。困惑逐漸轉為憤怒,指揮家望向玫瑰玻璃窗灑下的光,有罌粟的紅、碧空的青、落日的橘、夏藤的綠。這些色彩對他而言也過於雜亂,就像那不協調的音律,在心底留下傷口,灼燒般地刺痛。
一絲怒火竄起,在胸腔間焚燒。燒穿了肺,燒盡肋骨,烈焰蔓延至全身。
形體猶存,靈魂已然只剩灰燼。
啪地一聲,他把指揮棒折斷。
上方的光瞬即失去色彩,黑白如爬藤蔓延至教堂每一處,迤漸擴散到世界所有角落。紅花不再鮮豔,碧空失去蔚藍,萬物被奪走色譜。
上頭紛斕的光海也失去傲人的繽紛絢麗。光海褪色,只留黑白。指揮家抬頭看向被同化之後的藝術品,光的浪潮輕柔地擺動,幾乎能感受到海風吹拂。
指揮家站遠,花些時間欣賞著自己的最新傑作,臣服於這作品的偉大與絕美。現在他就像一隻簍蟻,望著高聳入雲的巔峰,心中唯一激起的波瀾唯有無盡如浪的讚嘆。
輕眨的睫氃間,只餘黑與白的光線。他的心似乎也只剩黑白兩色。
也許這世界少了些什麼。他突然這樣想。
𝑽. 𝑺𝒖̈𝒔𝒔𝒎𝒂𝒚𝒓 血漬
一個人影蹣跚地步出教堂,他瘸著一條腿,身上流著灰黑血徑,身後的漆黑之門註定為他永久闔上。
傷口刺辣作痛,追尋者終於體力不支,癱倒在雪地上。
他盯著一望無際的蒼白——也許他命定找不到他追尋的事物,又或者他追尋的事物根本不存在。這個想法令他背脊一陣涼。
他絕望地長歎,傷口持續滲血,血水噴濺,如花盛放,在潔白雪地上染下美麗複雜的旋狀花紋。
他看了看,讚嘆自然之巧妙,沒意料到不經意的一摔,能創造如此靚麗之斑紋。
他找到了他追尋的事物。
看似無止盡的追尋,終於來到終點。
他一直以為追尋的是色彩,其實不然。他要找的,是自我的昇華。
他轉頭望向教堂門口——記憶湧現,他曾經在那舞台上演出最完美的藝術,他曾經那麼光鮮亮麗,他曾經天真地以為他完美無瑕,如那靄靄白雪。
就像造物主不滿意自身的造物,科學家不承認自己的發明,指揮家抹煞一切,為了重頭來過——
為了抹滅一切污點。
他需要的,是接受挫敗。就像現在,橫倒在雪地裡,表面上他一無所有,但實際上他擁有所有。
那曾經不可行的,如今看來十分優秀。那曾經盼望的,如今看來相當可笑。
不協調的音符,就像雪地裡的血漬,或許是一個錯誤,但錯誤為絕對的黑與白的增添多樣的灰階。
唯有錯誤,才能成就巔峰。
追求完美,是突破的障礙。
追尋者起身。他決定從此不再稱呼自己追尋者。他曾經是指揮家,今後也會是。他還記得斷裂的指揮棒在哪裡——
他會讓世界恢復色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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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Iɴᴛʀᴏɪᴛᴜs #追尋者
他是追尋者。
並非人們這麼叫他。在廣袤的雪地裡,他是唯一有生命的存在。那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追尋者忘了原因,不過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這麼稱呼自己。
並非所有事情都需要合理的解釋。他明瞭他是追尋者,正在尋找某樣事物,這樣就足夠了。
他裹起大衣,抵擋北面襲來的冷冽凜風。踏上硬實結冰的地面,些許白霜因此彈起,柔軟而厚實的熊皮靴絨毛阻絕了腳下寒冷。
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和冷風狂嘯,他聽不到其他聲響。四周一片死寂,沒有任何生物的蹤跡。連日照也是炙熱的白,蒼白積雪反射晶瑩微光,如同繁星點點。
他掏出腰包中的望遠鏡,向遠方一探。令他驚訝的不是一片蒼白——針葉林失去蒼綠,稻草被奪去金黃,紅磚掉了赭赤——除了白皓如骨的死白之外,還是白色;這些情景他早已習以為常。在上個世紀的人類覆滅之後、在「同化」之後,世界早已失去任何色彩。
就跟末日一樣。
他所追尋的,不過是死寂中的一抹色彩——
卻比登天還難。
令他驚訝的是,遠處竟孤座著一座哥德式教堂。自末日之後,他就沒再見過如此建物。他因好奇而向前趨近,聽到微弱的樂音。再次靠近,樂聲越發清晰,教堂中傳出抑揚委婉的輓歌。追尋者從沒聽過這種音樂,如此淒楚動人,比夜鷹在午間時分的哀悼還要沉痛悲切,音符與人聲迴盪於心懸間,他的情緒忍不住跟著波動。他想哭,他不能哭,他想哭,他哭了。不經意地,淚水落下。淚珠掛在下頷尖端,瑩潤剔透,他伸手抹去,皮製手套上留下一道晶瑩水痕。
淚水是透明無色的。
II. Sᴇǫᴜᴇɴᴛɪᴀ #指揮家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同化」之前,世界是有色彩的。不只如此,五彩繽紛的創作更替地球表面增添靈魂上的斑斕絢爛——文學、電影、音樂,那些追尋者曾經聽聞過,卻從未真正接觸過的事物。他腦中只有抽象的形容和概述,從未有過本質的樣貌。
如同過往那些被追尋者忘卻的斑駁年代,教堂是曾經有色彩的。
圓形穹頂上的彩繪玻璃色彩紛呈,明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室內,投影在大理石地板上形成細碎落影。其中湛青最為突出,幽深而神秘,彷若深不見底的汪洋。
藍光照耀在廳內無數尊大理石雕像上,泛著沉重而低迷的氣息。有些石像相當嶄新;有些平放在高台上,像沉寂於棺材內的死屍一樣;有些已被歲月侵蝕,表面凹凸不平;有些並非人像,而是獅鷲雕像,飾於教堂上方,沿著石柱旋繞擺置,各個張牙舞爪,面目猙獰,腳爪下攫著幾顆頭雕。
每個人像的神情皆莊重肅穆,彷彿在為廳內中央的演出致以最高敬意。
湛藍幽光宛若帷幕,輕柔地降臨在舞台正中的指揮家身上。
他閉眼,傾聽不存在的旋律。聆聽,聆聽,用靈魂傾聽。他舉高雙手,比出指揮的手勢。呼吸,呼吸,深呼吸。當腦海中的節拍與外在環境相契合時,靈光閃現,雙手倏地落下,開啟新的樂章。
眾多樂器一同發聲,樂聲震天咋響。隨著節奏起伏,指揮家雙手在空中劃出優美弧線,時而輕緩柔和,如細雨綿綿;時而激情萬分,如波濤壯烈。
在他頭頂上,另一場璀璨靚麗的演出也正在上演。
斑斕眩目的波光如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打在舞台上,隨著指揮家的動作改變顏色。他一抬手,紅與綠就交織成仲夏的繁盛花園;下個節拍,橘與藍融為抑鬱的深夜與明月;手輕落下,黃與紫是尊貴的莊園晚宴;樂音抖落,黑與白形成歌德電影的喟嘆。
指揮家闔眼,完全浸淫於樂音之悠揚。七彩虹光灑落在他身上,彷如頓悟的隱士、上帝的天使長。此時此刻,他是超越萬物生靈的存在,他操控一切、擁有世界。
當靈魂被藝術充盈之時,他知道何時該停止。
旋律越趨激昂,最終止符在高潮,留下韻味無窮。
指揮家汗水淋漓,汗珠順著頸項曲線滑落,溽濕的幾綹髮絲貼平在頭皮上。他重吸一口氣,將氧氣灌入肺部。他睜眼,有那一霎那,那對深邃的雙眸顯得迷濛,彷彿他還沉浸在音樂的回韻裡。後來他甦醒了過來,雙眸回覆神采。這代表他從演出當中獲得靈魂上的昇華。
指揮家轉身,給聽眾敬禮。他耳邊傳來如浪的掌聲,振聾發聵。
儘管這場演出沒有觀眾,更沒有樂團。
III. Oғғᴇʀᴛᴏʀɪᴜᴍ #雕像
追尋者進入教堂內,用他最熟稔且幹練的步伐潛入,輕盈而優雅,像隻雪地中的精靈。但室內過於寬敞,跫音依舊迴蕩在偌大的空間裡。
光線從教堂穹頂射下,照亮整個空間。內部由大理石搭建而成,但也失去了色彩,只剩一片潔白,和偶爾構成陰影的灰階。
他沿著陰影邊緣潛行,試著不要踏進光線照耀之處,似乎是害怕因光線而暴露行蹤。
越接近中心禮堂,音樂就越清晰響亮。他很確定樂聲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透過平台和樑柱相連的陰影,他到達了禮堂門外的位置。追尋者側身躲在門口處,小心翼翼地向內部望一眼。
四支高腳蠟燭燃燒著,火光是亮白的光點,遠處平臺上的光如河瀑流瀉。儘管只有黑與白,但此景可說是藝術之顛,言語無法形容的壯闊美麗。
許多尊人像在平台上,他們的動作看來像在正在演出,只是忽然被停止了。
追尋者知道他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
頓時,一頭獅鷲迎面撲來。牠發出聒噪長嗥,尖銳腳爪對準了追尋者臉部攻擊。他靈敏閃身,蹲下勉強躲過突襲。獅鷲繼續向前飛,在空中畫了個弧,然後直線攀升。
這時追尋者才看清楚了那頭獅鷲是大理石做的,一尊會動的大理石雕像。
獅鷲從高空向下俯衝,發動第二波攻勢。他掏出身上的匕首,準備迎擊。霎那間,傳來石塊撞擊的聲響,如雷貫耳。
周遭所有石像都動了起來。
IV. Cᴏɴғᴜᴛᴀᴛɪs #錯誤
這是不知道第幾場演出,指揮家絲毫不感到疲倦,耽溺於自己的夢幻世界裡。
雙臂持續在空中揮舞,順著那聽不見的旋律。
驀地,他停止了。他緩緩地睜開雙眸,眼裡充滿詫異和困惑。他再仔細聆聽了一次。聆聽,聆聽,用心聆聽……
沒錯,一個演奏錯的音符,一個不該被放在那個位置的音符。
這個音符,太噪雜,太混亂,破壞了世界的法則。困惑逐漸轉為憤怒,指揮家望向玫瑰玻璃窗灑下的光,有罌粟的紅、碧空的青、落日的橘、夏藤的綠。這些色彩對他而言也過於雜亂,就像那不協調的音律,在心底留下傷口,灼燒般地刺痛。
一絲怒火竄起,在胸腔間焚燒。燒穿了肺,燒盡肋骨,烈焰蔓延至全身。
形體猶存,靈魂已然只剩灰燼。
啪地一聲,他把指揮棒折斷。
上方的光瞬即失去色彩,黑白如爬藤蔓延至教堂每一處,迤漸擴散到世界所有角落。紅花不再鮮豔,碧空失去蔚藍,萬物被奪走色譜。
上頭紛斕的光海也失去傲人的繽紛絢麗。光海褪色,只留黑白。指揮家抬頭看向被同化之後的藝術品,光的浪潮輕柔地擺動,幾乎能感受到海風吹拂。
指揮家相當滿意。
只不過這世界似乎少了什麼。
V. Sᴜ̈ssᴍᴀʏʀ #血漬
一個人影蹣跚地步出教堂,他瘸著一條腿,身上流著灰黑血徑,身後的漆黑之門註定為他永久闔上。
傷口刺辣作痛,追尋者終於體力不支,癱倒在雪地上。
他盯著一望無際的蒼白——也許他命定找不到他追尋的事物,又或者他追尋的事物根本不存在。這個想法令他背脊一陣涼。
他絕望地長歎,傷口持續滲血,血水噴濺,如花盛放,在潔白雪地上染下美麗複雜的旋狀花紋。
他看了看,讚嘆自然之巧妙,沒意料到不經意的一摔,能創造如此靚麗之斑紋。
他找到了他追尋的事物。
看似無止盡的追尋,終於來到終點。
他一直以為追尋的是色彩,其實不然。他要找的,是自我的昇華。
他轉頭望向教堂門口——記憶湧現,他曾經在那舞台上演出最完美的藝術,他曾經那麼光鮮亮麗,他曾經天真地以為他完美無瑕,如那靄靄白雪。
就像造物主不滿意自身的造物,科學家不承認自己的發明,指揮家抹煞一切,為了重頭來過——
為了抹滅一切污點。
他需要的,是接受挫敗。就像現在,橫倒在雪地裡,表面上他一無所有,但實際上他擁有所有。
那曾經不可行的,如今看來十分優秀。那曾經盼望的,如今看來相當可笑。
不協調的音符,就像雪地裡的血漬,或許是一個錯誤,但錯誤為絕對的黑與白的增添多樣的灰階。
唯有錯誤,才能成就巔峰。
追求完美,是突破的障礙。
追尋者起身。他決定從此不再稱呼自己追尋者。他曾經是指揮家,今後也會是。他還記得斷裂的指揮棒在哪裡——
他會讓世界恢復色彩。
(全文完)
(2020/01/21作品)
#雪莉爵士 #短篇 #小說 #文章 #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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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曦合](上)(短篇小說)
【楔子】
第一次見到她時,我便知道這個女孩未來一定大有所為。
如今,卻是我最後一次與她見面。
望著眼前她笑彎了的眼,眼角微微的皺紋卻不減損她的容顏,反而像是歲月替她畫上了久釀的私饈珍味。好似時間之神獨獨對她好,把流瀉在光陰中的美好都蒐集起來,放進她這張越長越深刻精緻的臉。
我不知道她的容貌什麼時候才會開始下滑、不知道她比一般人強勁有力的膠原蛋白何時才會偷懶一點。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她這種抑或是詛咒的恩寵盡頭。我只消望著眼前的她,艷冠芳華,便好。
那年,她十七,我二十七。
明明還是個孩子,像是培養皿裡的綠豆冒出的第一片新葉,卻想靠著超齡的外表沾染混世的淤泥。那麼天真、那麼可笑,又那麼可愛、那麼可憐。
「妳姓錢,妳爸爸怎麼會姓黃?」我從手裡的文件抬頭,目光一瞬撞到她,竟發覺她的肌膚比手中A4還要喧賓奪主,讓我不禁又低下頭去看她的資料,不知是要確認她的身份,還是在確認色階明暗。
「嗯⋯⋯」她沈吟了一會兒,然後眼神閃過一絲狡黠:「我是被領養的。」
空氣凝滯了一陣。
她得意的笑還掛在臉上,卻像是隔夜的蛋糕融化出一抹尷尬。看著她的自作聰明,我終於忍俊不住噴笑出來。
「下次想謊報年齡的時候,身分證背面記得印自己的。」收斂笑容後,我刻意回以世故口吻。
我的話像小石投進她眼底的湖心,她怯怯開口:「所以,我沒被錄取嗎?」
「妳倒底幾歲?」我反問,音聲裡揉進了一絲威嚴。
「十七。」
「那妳十八歲再來找我吧。」
「所以,我被錄取了嗎?」漣漪在她眼中開散成一朵睡蓮。
「是,妳被錄取了。可我們是正派大公司,不是那種小經紀公司,隨便在網路上應徵正妹,給現金又沒勞保。如果妳被客人怎樣,這種公司是沒辦法保護妳的。有的甚至老闆自己就是色狼,專門誘拐妳們這種漂亮妹妹來試鏡,其實就是想對妳下手。」
「那明年妳還會在嗎?如果我明年來了,可是妳不在,我怎麼能確定下一個人就一定會錄取我?還是⋯⋯」她撇著頭,墨黑的瞳仁像九號球般順著下巴畫出的線條撞擊眼眶:「妳寫張保證書給我?」九號球彈回中心,也隨之將她的天真一桿入洞。
我把嘴角歪向左側。那是我微笑時的壞習慣,總是左邊先動作,才提醒了右邊也要動,造成左邊法令紋比右邊要深上許多,玻尿酸劑量總在左側加重。我很想告訴她,憑她的長相,至少十年內不管到哪都吃得開,這是我閱人無數的直覺;但我卻沒說出口,是我想保留她成為手中王牌的私心。
我故意不馬上答話,延長凝重的凌遲,然後突地起身越過她,開門離開會議室,踱至我工作的小方格取一張名片,再踱回頭來遞給她,待她接過,才邊落座邊緩緩開口:「這是我的名片,妳隨時找得到我。還有,我的樂是音樂的樂,不要念錯,我很介意。以後叫我樂樂姐就好。如果妳不趕時間,等下我就可以幫妳拍照做Model Card。」
後來,她在我的鏡頭底下竭力擺弄不屬於她年紀的媚態。看著她愈用力,我愈發能感受到她的野心。當時只覺得年輕真好,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心,能扯著人去任何地方。不像我,已如水泥般逐漸凝固在自己的小方格裡。
拍照過程中,我數度扯動左嘴角,竊喜自己聰明,可以這般利用她如綠豆芽般快速滋長的慾望。
沒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
如果我可以早早澆熄她的野心,甚至不揠苗助長,將她從培養皿移至土壤,或許,今日面對面的我們,中間隔著的還是兩盞花茶,而不是三柱清香。
【現在】
周遭人群突如魚群浮游在海平面,一個身材高大的俊朗男子如鯊魚鰭闢道而來。雖然戴著墨鏡又淚眼婆娑,我還是頃刻就認出了他。男子像尋到獵物一般在我身旁站定,然後用低到只夠在我倆間迴盪的音量問:「妳上過香了嗎?」我頭偏向他那側,微微點頭,算是回答。
雖然我倆曾因小錢而熟稔,但後來也因為小錢而不再來往。
認識他那天,也是我初次見到小錢那天。就在我差不多替她拍完照,公司門鈴響起,我們同時轉頭望向來人。「誒,你怎麼上來了?」小錢忽地捨棄虛妄的妖嬈,露出草莓蛋糕般的甜笑。那是初戀的表情,我心想。「想說妳怎麼這麼久,就上來看看。」男子回。深邃清朗的五官,透著一股早熟魅力,略帶含糊的口音,卻又襯出稚氣,像小心翼翼調整姿勢午睡過後,還是不小心壓塌了的一塊頭髮。
他的確是小錢的初戀,但我猜錯了的是,在他們交往五年後,他還是能讓小錢露出同樣的表情。在我看來,他倆就像是亞當和夏娃,命定般為彼此吸引。
但若是十年後,待他們被現實徹底洗滌過後再相遇,他們還會相愛如初嗎?我不禁懷疑。
我想,他們還是會相愛,只是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草莓蛋糕的表情。
也許,他們在一起的那六年,就是草莓蛋糕的最大值,就是天父最極致的憐憫。
男子始終沒有上前捻香致意,只是靜靜站在我身側,用具體的時間和膝頭腳跟的酸澀,表達未訴的追憶。待冗長的儀式結束,他才又開口問了我:「等下有空嗎?」
【過去】
我一直很喜歡許志保。
我說的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好吧,我必須承認,我若是年輕個十歲,不,可能五歲就好,我應該也會不顧一切愛上他。
不過緣分就像是遠遠看見一片湖泊。好似是那樣理所當然,不曾改變;實際上卻無時無刻不發生等比級數的變化。如果我真的年輕了十歲,先遇見許志保,我不見得會愛上他;我對他的喜歡,或許是基於他和小錢的相戀,若他們沒有在一起,他對我來說,或許僅是偶然對到眼的窗外行人。
小錢十八歲生日那天,學著《勇氣》的MV女主角,衝來我的小方格,瀟灑地將她本人的身分證拍在我桌上。我抬頭,就撞見她的春風滿面,再一抬眼,就是許志保愈發成熟的靦腆。
許志保大小錢兩歲。小錢高三那年報名了考前衝刺班,才在那認識了重考第二年的許志保。他們的初夜還是發生在包廂式K書中心的書桌上。
「腰真的很痛!」小錢每每形容他們華麗又簡陋的第一次,都會嗔怪許志保猴急,不顧一切就將她的腰磕在木製的桌子上頭。「結果打完炮我們跑去藥局不是買避孕藥,是買痠痛貼布。」待小錢說完,眾人爆笑一陣,許志保也從臉上的青一陣白一陣恢復過後,她會索討似的向他努努嘴;他也會補償似的揉揉她的腰枝。
雖然小錢功課普通,公立高中後段班,學校最有名的是制服很好看,造成不少該校學生聲稱是為了制服才降低自己水準來就讀,但小錢的爺爺是三十八年隨蔣來台的醫官,小錢又和爺爺很親,因此讓她發下宏願承襲衣缽;許志保倒學歷不錯,但父母對他期望太高,非醫科不念,才令他一再重考。
在重考班待了兩年,雖然還不是最資深的考生,但補習班裡令人窒息的沈悶,多少也如緊箍咒般病態得壓榨出許志保身上倚老賣老的流氣。加上他身材高大、晶亮的大眼上又似是翳有一層不得志的陰鬱,使得補習班的學弟妹們倒不把他當成競爭對手或手下敗將,反欠身給他一種長幼有序的崇敬。
衝刺班將男女考生分別在教室中央大走道兩側,男左女右。許志保的座位在最後一排第一個。小錢穿著她中看不中用的制服第一次走進偌大的教室那天,教室內已坐滿八、九成。然小錢卻是故意的。帶著一種阮囊羞澀的趾高氣昂,她要讓所有人都注意到,像她這樣的女孩也敢進醫科專班;像她這樣的外表天生就是一張無人敢攔的通行證;像她十六歲就進過夜店,只因安管覺得她實在漂亮。
萬頭鑽動中,小錢刻意只注意自己的腳下。從她了解何謂「美醜」以來,她就發覺自己似乎極少有機會需要在意別人。導致她沒發現,從她進教室以來許志保刻意只注意她的目光。
第一節下課,小錢從包裡抄出保溫杯去外頭裝水,許志保見機尾隨。待小錢裝完後才轉身,許志保馬上跨出一小半步,故意讓她撞上。
小錢沒蓋緊的杯蓋滾落,許志保卡其色的制服上多了一幅潑墨山水畫。從此他們就算認識了。然後,從許志保說我教妳而小錢說好啊,到許志保說我們交往吧而小錢說好啊,只過了短短一個禮拜。
青春很短暫,卻在回憶裡漫長。他們的相戀如星雲中的原子碰撞,能撞出星球,也順勢撞得兩人成績一落千丈。
許志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小錢。
他是小錢的第一次,小錢卻不是他的濫觴。他原先以為小錢會如其他女孩一般,成為他身體的慰藉和心口的一陣涼風。當小錢從他身上承襲矯揉的嬌柔後,他便會膩了,如南陽街上份量大又便宜卻不新鮮的便當。
或許是因為她窄仄的小穴、微鼓的乳房;或許是因為她如夏日午後雷陣雨落在泥地上的第一滴雨水鑿出的肚臍,和暗暗飄著幽香的腋下。
也許根本不特別為了什麼,只為她就是他胸口的一塊肋骨,理所當然成為他心頭的一個缺憾。
後來,許志保為了小錢不再重考,只因小錢一句「想要兩個人一起畢業」。雖然考上的不是醫科,但好歹也是醫技;畢業後不是醫師也是醫檢師,都是穿著白袍在醫院工作,父母面對大部分無知的親朋好友,解釋起來也能有種故弄玄虛的面上有光,像宮廟的符水,對迷信的人而言特別有用。小錢則考上圖書管理,高中畢業後卻沒上過一次圖書館,純粹為念而念,為了支持教育部增設太多大專院校,而少子化又少得太快。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小錢,中間僅有用手機簡訊聯絡過幾次。
他們的青春如浪潮般高低錯落一波波拍來我身上。看著小錢長出一些先前未見的嫵媚,我知道那是許志保身上的蛋白質滋潤了她。古人說的「面若桃花」大概就是在形容那時我眼前的她。
我一時忍不住垂下了頭,深怕二十八歲的自己再看下去會嫉妒得溺斃。雖然我也還算年輕,而且保養得宜,可是我不曾經歷像他們這樣的愛情。究竟我嫉妒的是她的年紀,還是許志保在一年後還和小錢在一起?
我被忽然冒出的第二個疑惑懵得不知所措,只好忽地站起,抓起小錢的身份證就往影印機走去。在影印機的白光一陣來回之後,小錢的本名也同時烙印在我腦海裡。
這真是一個令人特別難忘的名字。
啊,我居然連她的名字都開始嫉妒起。
從影印室走回小方格的短短十步路,我已經用社會歷練鍛出的世故,暗暗將自己的奇異心思熨燙進一抹敦厚的笑容裡。也是這抹敦厚讓小錢往後像植物追求光合作用般朝我靠近。
剛開始這麼做的時候,就是將任何攤在陽光下會產生陰影的情感熨燙進表面祥和的時候,我會在真正黑夜裡將那片陰影反芻回來,強迫自己感到噁心,記得自己還有人性;可是入世越久,我卻習慣了那個噁心的感覺。像是第一次有男人期望我吞下他的精液,我還能生氣,但隨著雙腳一次次被抬起,我竟可以當成一種討對方歡喜的手段,幻化為閨房情趣。
所以後來我也真的很喜歡小錢,真的。不然我現在也不會這麼難過。
可是話說回來,究竟有什麼東西攤在陽光下是不會產生陰影的?我不願去細想。因為這麼多年來,我早已不符合生理自然長成一頭不會反芻的牛,還成為賴以維生的本能。
我在這間公司工作十多年了。
美其名是模特兒經紀公司,但我們旗下的麻豆不需穿著世人難解的高級時尚走秀、裝出世人難解的冷漠表情拍照,我們反而要求她們清涼俗豔、笑靨如花逢迎眾人。因為我們安排女孩們接的工作多是展場Show Girl、煙促、酒促、各種應映品牌活動而催生的公關、大使。舉凡在人來人往的鬧區街頭背著天使翅膀發衛生棉試用,或在有錢人的聚會上穿著兔女郎裝端酒⋯⋯任何需要年輕漂亮的女孩成為風景、成為擺飾的工作,就是我們的業務內容。
我也曾是那道風景、那個擺飾。但我的型算是清秀,既不可愛,也不美艷,在這個行業比較吃虧。當時面試我進來的督導曾說:「妳的氣質很好,可是妳實在不夠突出,偏偏這又是我們這行最需要的。不管妳突出的是山根還是奶。」我聽著這番不知是褒是貶的敘述,只能強制左嘴角扯起回應。現在想想,那或許就是我開始社會化的源頭。「可是有些廠商又會特別愛死妳這種什麼⋯⋯小清新。」督導又像是想安慰我似的多解釋一句。
總之,我被錄取了。也真如他所言在大多數的面試中淪為陪榜,但偶有某些廠商會特別喜歡我,像衛生棉、衣物柔軟精、面膜。不過這種工作大多在白天,又熱又累,能談到的價碼卻沒有那種在晚上的、需要穿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多。
大學畢業後,我找到一份貿易公司的正職,但薪水少得可憐,所以週末我還是在經紀公司安排下接些活動兼差。一年後,我的督導突然要去澳洲打工,便問我要不要接手他的工作。考量自己終究會色衰愛弛,憑自己的學經歷要出人頭地又要耗費太多精神努力,便正式辭了貿易公司,抽出自己的Model Card壓在小方格的透明壓克力板下,當做青春的紀念品,開始我的督導生涯。
小錢進入公司後,很快便如我預期,成為一張王牌。
不論是電玩展、電腦展、車展、各大品牌公關活動、夜店駐點菸酒促銷⋯⋯,只要有她在,便沒有搞不定的廠商。她這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光環,一開始令公司一眾小姐心生不悅,尤其是當時公司裡最資深的小姐,更是帶頭吆喝眾人對她擠兌。
曾聽過一個說法,說人被燙到和被冰到時的反應其實一般無二。若愛的極致是恨,那麼恨的極致也是愛了。經過一些女人間的八卦忌恨,小姐們也如後宮嬪妃般,儘管共承雨露於一個男人,還能展演出一團和氣。甚至有小姐刻意討好小錢,就是盼望小錢若手頭上有好工作,不要忘了也推薦讓她一起。
不論是恨是愛,小錢的存在總無法只讓人感到淡淡的。
雖然每個督導的工作內容是按照承接的業務來區分,但大家都共有面試和教育小姐的職責,若是哪個小姐表現優異,當初面試她進公司的那位督導也會面上有光。小錢進公司八年多來,一直是我的驕傲。從來沒有哪個小姐的活動量超越她,也沒有哪個小姐像她這樣可以盡得廠商的喜愛。甚至,有些廠商從沒和我們合作過,卻因為偶然看見小錢,而開始給我們工作。
由於賺錢太容易,小錢大三那年乾脆休學,反正她一個禮拜也沒去學校幾次,零用錢倒是同學們的好幾十倍。我們也逐漸交好,不再只是督導與小姐的關係,漸漸像是真正的姐妹一樣。
【現在】
告別式結束,我和許志保一前一後走出場外。會場裡有許多他和小錢共同認識的朋友,在魚貫出走的人流中,有幾個也上前和他談話。我則先走至小錢丈夫那裡,探了探尚且年幼的乾兒子、乾女兒,才走出會場與他會合。
我們攔了輛計程車,搭到東區茶街,揀了個窗邊可以吸菸的位子坐下。我抽我的進口日本涼菸,他抽他的台版卡斯特七號。
「你女朋友准你來啊?」看著他越吐越深沉的灰煙,我忍不住破冰。
聽見我問話,他也不急,吸了一口菸,慢條斯理地撣了撣煙灰,再吸一口,才回:「她不知道。」然後捻熄了手上的菸,又從桌上的白色菸盒裡抽出一根,點上。像是廟裡的老僧,執著平靜地守護一盞長明燈。
「幸好是和死人約會,被發現了也沒差。」我扯動左側嘴角,意欲開個玩笑。
他的鼻子噴出輕煙一縷,似是賞臉。
「我要結婚了。」他突然道。
「還是那個運動主播嗎?」我問,腦裡不禁想起第一次在電視上看見她報體育的畫面。
「她現在跳槽到新聞台,不報體育了。」許志保答,語氣像桌上的大杯無糖綠一樣稍澀平淡。不等我回話,他又問了一句:「妳要來參加婚禮嗎?」還是一樣的口氣,倒讓這話尖銳起來。
「我去很奇怪吧。」我尷尬笑笑。
「如果人都會死,那麼在意這些幹嘛?我沒有喜歡過任何人像喜歡她這樣,」我知道他指的是小錢:「如果她對我來說這麼重要,我應該要邀請她來我的婚禮。」
許志保突然成熟地讓我不認得了。想當初,他和小錢分手那天,他居然還掐住她的脖子,要脅她到提款機去領出所有存款給他當作精神賠償。最後由我出面斡旋,替小錢向許志保的父母拿回大部分。
「你是不是很恨我?」我突然有點明白了他在告別式後找我出來的目的,大膽問道:「恨我告訴你她劈腿的事?」
許志保點起第三根菸,臉容在煙霧中模糊,言語卻穿破那片薄霧,朝我殺來:「就算妳不告訴我,也不代表這件事沒發生過。事情過去很久了,我只是想敘舊,順便問妳,她到底怎麼死的?」
這問題讓我寒毛直立。所以我也打開菸盒,拿出一根菸,像抽出一把匕首防身:「不就是外傭出門沒關好瓦斯,瓦斯外洩中毒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