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跪著造反的出版人沈昌文】(本文在《報導者》同步刊出)
那年秋天,北京天高風爽,陽光燦爛。
那家飯店大堂,卻光亮不足,顯得陰暗。
從外頭走進來的人,有些背光,我設法看清他的面貌,揣測這是否我在等的人。
他不快不慢地走近,說:「郝先生嗎?我三聯書店沈昌文。」臉上帶一點淺淺的微笑。聲音不高也不低,音量很結實。他的頭髮是黑的,鏡框後的眼神不顯銳利,但讓人摸不準遠近。
後來,我談起第一次見沈公的情景,老說當時見到了一位活脫脫武俠小說裡「深蘊內斂的中年練家子」。
那時三聯書店的同事雖然都稱呼他「老沈」,我從開始就稱他「沈公」。
>>串糖葫蘆的神奇人脈
那是1989年9月。我第一次去北京。
行前打探需要拜碼頭的人,各方訊息都指向三聯書店總經理沈昌文這個名字。
我很快就確認,那是個不只台灣,所有海外,以及中國內地各處要去北京的人,都要知道的名字。
不只因為三聯書店這個重要的出版品牌,也因為當時他在主編的《讀書》雜誌緊密呼應甚至引動中國思想、文化界的脈動;不只因為他努力為中國各界文史作者、學者提供發表作品的機會,也因為他有本領在改革開放之後引進戴尼提、蔡志忠這些風動一時的暢銷書。
沈公不是那種初見就熱情四射的人,但他的深蘊內斂像個黑洞,不讓人疑懼,而吸引人一步步接近。
對剛去中國的我,他的人脈廣得很神奇。
談起對中國(不只出版市場)的任何問題,講起任何我想在大陸認識的人,出版界的人就不說了,文化、藝術,甚至某些政界的人,他都能在言笑間輕鬆送出答案。直似劍光閃動,只見燭芯短了一截的行雲流水。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半基於好玩問他能不能介紹崔健,心想這他可沒轍了吧。但沈公只是淡淡地說一句「我來看看」,然後沒幾天我就見到了這位中國音樂界的大腕。
比較熟了之後,沈公說他自己就是愛「串糖葫蘆」,也就是趁著機緣把各方相干、不相干的人串聯在一起。
並且因為他出身上海,所以很服膺十里洋場時代做什麼事都「閒話一句」的氣派。
這些都不只基於他的個性,也因為他就是有這種本領。
沈公眼神讓人摸不準遠近的另一面,也就是對人不分親疏。
看著他交往的對象五湖四海,我也就一直謹守和一個武林高手相處的分際,保持客氣的距離。
不過,後來我們畢竟是越來越親近了,和別人不同的親近。
>>計劃經濟之下紮實的馬步
打從開始,沈公就給了我各方面的啟發。
在出版的領域,他讓我對中國出版的歷史和當時的現況,快速抓到些梗概。
1990年代初,中國的出版市場和國際還沒有接軌,書籍的許多印製條件也有待改進,然而我從沈公身上看到一個在計劃經濟之下做出版的人,受著種種限制,但他的馬步可以蹲得多麼紮實,內功可以練得多深。
我學著體會中國出版社裡所謂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種種微妙關係,也聽到沈公在他一把手位子上要管多少台灣同行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政治課題就不說了,社內同事的住房問題、入黨問題、婚姻家庭瑣事,簡直無所不包。
在那個中國社會和經濟環境都在轉型的階段,沈公在三聯書店總經理的位置上,既要小心翼翼地不能在政治上犯錯誤,又要維持三聯書店引動思潮的傳統和風格,還得自行創利,壓力很大。他引進的戴尼提固然造成巨大的暢銷,但也有人不喜;他出版的蔡志忠作品固然造成萬人空巷的熱潮,也得來有人說他只會「賣菜」的評語。
此外,在那個主渠道出版社對民營二渠道或者有敵意,或者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年代,沈公又帶我對二渠道有了很多了解。我很好奇他怎麼有這些門路。後來得知他雖然貴為三聯書店總經理,但贊同一些二渠道年輕學者編輯的西方學術文庫,慨然允諾立場開放的合作出版,為支持二渠道民營出版立過典範。
總之,我在中國結識的第一個出版人就是沈公,很幸運。
沈公讓我看到中國出版界一個高標,也影響了其後多年我和中國出版市場來往的基調。
這麼多年來,台灣很多人在中國走過買書號出書的路,我從沒做過。一來是我不想走這類落人把柄的路;二來也因為我覺得認識沈公,不走這種門路也罷。
>>共產社會國營體制的實相
沈公也讓我對中國社會的一些特別情況有了直觀的機會。
有一次,沈公帶我去友誼商店買一台傳真機送他的作者。看好機種、價格之後,沈公留下一張空白的三聯書店支票,就離開了。
我很驚訝,就問沈公難道不怕商店亂填金額。
「怎麼會,我們都是國營機構啊。」沈公哈哈一笑。
沈公說,反正大家都是國營機構,不怕對方亂來。他要自己填金額的話,還得計算稅金之類,寫錯了還麻煩。交給對方寫,對方敢亂填,最後自有雙方國營機構的主管單位出面查證、解決。
我見識了共產主義國家裡,大家都是國營單位體制的實相。如果連友誼商店和三聯書店都因為是國營機構而難分彼此的話,那中國所有出版社、書店之間的關係,當然就更不在話下。
出版、印刷、發行、零售都要聽出版總署的,出版總署又要聽中宣部的,真是上下內外,渾然一體。
我學到了很重要的一課。
>>「打擦邊球」和「跪著造反」
來往中國多年,我始終保持一個原則,不主動找政治話題來談。和沈公也是。但沈公還是指點了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1990年代初,我出版了一本《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出版後,很多人說毛澤東仍然在中國有很大的光環,這下子以後我再去中國可能有麻煩。七嘴八舌的很多分析。
我問沈公。他聽了之後,說了一句話就不但讓我安心,也讓我開竅:「只要不是批評現在當政的人,談過去的事沒什麼問題。」
沈公也跟我說過,中國有一個差點就開放出版的時刻。
改革開放之初,隨著中國社會各個層面都在鬆綁,出版也是。曾經擔任中共建政之後第一任出版總署署長的胡愈之,倡言成立形同民營出版的產銷合作社;人民出版社也準備了「東方出版社」的副牌,準備當開放的試點。
沈公說:就在大家都很興奮的時刻,中共的元老陳雲說話了。陳雲講了一句話:「你們都忘了共產黨是怎麼起家的嗎?」
開放出版的事,就此封箱;中國其他行業再怎麼開放,出版不在其內,形同國策。
不過,即使此後出版仍然一直在共產黨緊緊掌控之中,也設了重重禁忌,但是中國的出版和言論尺度還是持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像《讀書》之得以出現,正是代表。
聽沈公談一些兼有官職和知識份子身分的人,如何為他們雜誌巧妙而迂迴地創造空間;他們實際工作的人又如何善加體會,細加運用,是很動人的。
所以沈公介紹人給我認識的時候,最愛強調誰誰誰是個「自由主義」;他聊天最興高采烈的,就是談他在出版,以及主編《讀書》的過程中如何一次又一次打「擦邊球」,在一些禁忌議題的邊緣上行走的經歷。打擦邊球要打得有驚無險才高明,這固然要賭一些運氣,但更多的是要有膽識,有見解,還有一些幽默。
相較於有些人主張知識份子就當「敢言」,沈公這種擅打擦邊球的作法,有人稱他是「跪著造反」。
不論這麼說他的人是褒是貶,沈公毫不以為忤,一再轉述。的確是,對他來說,「打擦邊球」就是為了「跪著造反」,而「跪著造反」最重要的武器也就是「打擦邊球」。因此沈公引述「跪著造反」之語,是帶著一點自得的。
>>大家都是一家人和「一僕二主」
在都是國營體制之下,在都歸出版總署和中宣部管轄之下,中國各個出版社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和演變,我們台灣人很難想像。
以三聯書店來說好了。
這個1949年前就卓有聲名的出版社,到中共建政後新成立旋即遭到撤銷,到1954年才又得以成為人民出版社底下一個「三聯書店編輯部」。三聯書店的招牌刊物《讀書》雜誌,是在1979年創刊的,但當時名義上是出版局研究室的刊物,由人民出版社代管。至於三聯書店從人民出版社分家出來,真正開始獨立經營,是1986年的事。
而沈公和他兩位關係密切的領導,陳原和范用的關係,都是從他1950年代初進人民出版社的時候就建立起來的。
陳原,人稱原老,是語言學家,是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室的成員之一,54年起兼任「三聯書店編輯部」主任,到改革開放開始,擔任商務印書館的首任總經理兼總編輯,但同時也是《讀書》雜誌創刊主編。
范用,人稱范老板或范公,在49年之後先在出版總署、中宣部工作過,調來人民出版社,歷任總編室主任、副總編輯等職位,在《讀書》雜誌創刊時,實際貢獻很大。
三聯書店還沒獨立出去的時候,范用兼任總經理,但是到1985年正式獨立前夕,他卻因故退休,改由沈昌文擔任了三聯書店獨立後的首任總經理。
沈公從工作的第一天,就一直受范用的領導,所以他說自己在組織上是范用的系統,但是他在思想和觀念上一直同陳原比較一致。
這樣,當沈公在三聯書店成立了編委會,范用和陳原兩位老領導又都在內,他就面臨了日後自嘲「一僕二主」的局面。
沈公在他的回憶錄《也無風雨也無晴》裡,有一段著墨不少。
《讀書》以創刊號上<讀書無禁區>一文發生轟動性影響,也同時成為另一派力量想要「打棍子」的對象時,兩位退休的領導給了沈公不同的建議。
范用跟沈公說要「敢於講話,不怕封」,說國民黨時代封過三聯書店的刊物,結果更壯大了三聯的聲名。
而陳原則認為歷史條件改變,今非昔比,情況已經不同,要怎麼說話可以研究,但不能走「不怕封」的路。
就當家者的立場,沈公同意陳原的見解,也從此發展他「跪著造反」的路線,結果也引來范用說他沒出息,認為沈公辜負了他的一手提拔。
沈公跟我講過一段六四期間的事。
那天,三聯書店開會,范用在會中慷慨激昂,主張大家都要聯署上街的聲明。開會的人傳閱聲明,沈公說他很猶豫,但是在范用的注視目光之下,也只得勉強和大夥一起簽了名。
這份聯署聲明傳到當時也在開會的陳原面前時,陳原拿在手裡看一看,微微一笑,就傳給下一位。
沈公說:「別人再給他,他就再微笑傳回去。如此來回三次。他始終什麼話也沒說,也什麼都沒簽。」
我問沈公,六四後來秋後算帳,那大夥簽的聲明沒事嗎?
沈公說他也很焦急,問了范用怎麼辦。開始范用沒回答他,問了兩次後,要他別管了。原來那個聲明范用後來並沒有送出去。
這個故事,沈公講了不只一遍。
每次講,他對陳原和范用都不下任何評語,但每說到陳原接過遞給他的聲明,再三微笑傳給下一位的那一段,他都會跟著頷首微笑;再講到范用說他後來並沒把那個聲明送出去,他又會再頷首微笑一次。
>>進入「打招呼」時代
沈公常講他在1996年1月1日怎麼得知自己在前一天退休的。
他說那天早上接到電話,電話那一頭跟他說:「沈昌文同志,你已經在昨天 12月31日傍晚六點退休了。」
沈公的個性和形象,都從退休開始出現些微妙的變化。
之前,雖然也海派,他的沉穩內斂多些;之後,他就交遊更廣,言談更無所禁忌。宴席上,他說編輯的工作就是要「談情說愛」、「坐以待幣」 等金句,妙語如珠,舉座皆歡。
在工作上,我和沈公也因此出現了兩個階段的關係。
他在三聯書店任內,擔任我的顧問;他退休那年,我也正好要創業,想在中國市場多探索一些可能,所以就邀請沈公一起工作,成為同事了。
大致從沈公退休時開始,中國政府對出版的控制也進入另一個階段。
之前,有命令,有肅殺,有邊界,所以有擦邊球可打。那之後,進入「打招呼」的階段。
沈公說:他接到的通知他已經退休的電話,就叫作「打招呼」。
之前,黨和政府會傳達正式命令或通知;之後,轉為私下打一通電話的「打招呼」。不必正式通告要禁什麼書、封殺什麼人,上級單位只要對出版社的領導打個招呼就好。而這個領導將來有沒有出路,就看上級眼裡的他是否識相,願意接受打招呼。
大致和軟性打招呼的年代一起開始,中國對民營二渠道的立場也有了變化。
改革開放之初,國營出版社把民營二渠道不是視為不法,就是不屑一顧。
第二個階段,大致是沈公說開始「打招呼」的年代起,為了應對加入WTO,國營出版社要集團化、上市,造大船出大海。於是容忍民間二渠道以「工作室」身分存在,把這些工作室的產出當作國營出版集團的資源。
這些遊戲都已經不是沈公自己所熟悉的了。但感謝有沈公的指點,我多少能看出點趨勢的變化。
當然,我也感謝他介紹于奇給我,讓我多了個不同世代的得力助手。
和沈公、于奇在北京一起工作的日子,是我人生中很美好的回憶。
>>看清「戰友」和「火力」的重要
除了對中國出版市場、社會的了解之外,我最感謝沈公指點了我為人處世的一課。
那年,我要離開上一家公司的時候,在一件事情上被人家設局,事後很不甘心,想要反擊。聞風而來,願意提供「火力」支援的人不少,該如何取捨,一時拿捏不定。
正好我去北京,就請教沈公。
飯店屋角有一柱立燈,沈公坐在沙發上聽我講了一大圈之後,幾乎沒經考慮就大致說了這麼一段話:願意提供你火力,想借你的手來打擊對方的人,肯定不少。但是你用了某人的「火力」,就等於承認此人是你的「戰友」。不過,你想要打擊敵人是一回事,但你也得考慮自己是否真的樂意和此人是「戰友」,是同一陣線。
這段話對我真有警醒作用,受益良多。
一般人在氣急攻心之下,只想打擊自己痛恨的對象,所以有任何支援火力都照單全收,不會考慮這些火力的來源。沈公的話,讓我冷靜下來,開始衡量究竟是反擊的快感大,還是事後可能因為和一些價值觀不同的人沾上邊而懊悔更大。
我檢查了一遍,發現是後者。我還真不願意就此和某些人當「戰友」。於是就婉謝了許多火力支援,也把反擊的事放下,從此不再回顧。
這真是我人生比較明智的決定之一。
行動之前,先評估戰友是誰,先看清支援的火力來源,也成了我日後行事的重要提醒。
>>氣功、羊蝎子、臭
沈公也是個追星族。追鄧麗君。
和中國70、 80年代很多人一樣,他從第一次聽鄧麗君的歌,就為之著迷。
他說每天清晨起來,最快樂的事就是自己在書房裡,把鄧麗君的歌放得很大聲,然後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開始剪刀、膠水齊飛,整理各種資料。
他是個道地的資料控,講解過一些心法給我,端地是說來簡明扼要,但不是人人都能實踐。
再接下來,他每天的行程就是去搭公交車,去潘家園淘寶,找舊書刊。然後就是去親近熱愛的「傅小姐」——複印機了。大量複印他收集的資料,給一些人當「內參」,是他的樂趣之一。後來網路發達了,他則開始用電郵傳送。
沈公也熱愛吃喝。這應該歸功於兩點。
一是他練氣功,身體底子好。沈公少年時期體弱多病,因為練了蔣維喬的氣功方法而得益。他幾十年氣功練下來,大小周天、任督二脈都打通,平常聊天就不時兩手交握,左右大姆指來回交搓。所以不只精神恒常飽滿,頭髮一直不染也烏黑。
有一次他用辦公室的浴室沖澡,別人沖澡開心會唱起歌來,沈公讓大家聽到什麼是武俠小說裡的「長嘯」。于奇說他是練成了氣功的三花聚頂。
第二是他有一位當醫師的賢內助白大夫。白大夫知道沈公在外吃喝百無禁忌,每天關注他的身體情況,隨時調理他需要服用的保健藥品。沈公有這個憑仗,就更加吃得天南地北。
所以,想到沈公,就不免想到和他一起的吃喝。
從1989年北京夜裡找不到什麼吃的地方,到沙灘出現第一家「二十四小時都有飯」;從凱賓斯基的啤酒,到三里屯的酒吧。
猛地說起來最難忘的,還是去吃羊蠍子那次。
那家店是一面吃羊蠍子,一面把骨頭吐到地上。所以店裡地上到處都油膩膩的。
沈公很得意地說:吃羊蠍子就得這樣!還加一句:「這就要喝小二!」(小二指小瓶的二鍋頭。)
我難忘那家店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有件事後來怎麼都想不通:當時我還不坐輪椅拄拐杖,怎麼走得進地上那麼油滑的店裡?
沈公是寧波人,愛吃醃的臭莧菜梗,所以在飯桌上特愛講那些醃菜要臭到什麼程度,醃缸裡要看得到白白的蛆等等。大家要攔他,他才樂呵呵地轉移話題。
不吃臭莧菜梗,他就愛吃有臭味的美食。凡有台灣同事來,他就要推薦炸玉米窩頭片塗上王致和臭豆腐乳的美味。
結果引發過一場慘劇。
那年冬天,台灣有幾位同事去北京。聽他慫恿,其他人都掩鼻避之,有一人卻勇敢地嘗試了。勇敢的人不但吃了,還喝了杯可樂。所以稍晚她們幾人一起搭計程車出門,車子一顛簸,喝可樂的人打了一個大嗝,全車人包括司機都慘叫起來。
沈公真是喜歡逢人推介各種奇異的飲食。
>>因為反服貿而中斷聯絡
2013年7月,為了反服貿,我從寫第一篇文章起,就決定不再去中國了。
前面說過,中國官方對民營出版曾經有過兩階段的立場。最初,是對「二渠道」或者打壓,或者睜一眼閉一眼的階段;再來,是對民間「工作室」容忍利用,以便國營出版集團造大船出大海的階段。
而當時,已經進入更高明的第三階段。
有些國營出版社已經體會到不需要自己做大,而是提供養分讓「工作室」做大,把民營公司做大、做集團、做上市,再往海外伸足。國營出版社,及終極主導他們的中宣部,隱身在重重的商業包裝之後,幕後掌控就好了。
這樣做,最聰明的就是中國可以透過分身進入海外市場,卻不必相對地開放國內市場。而當時,早在服貿協議還沒簽之前,他們透過資助和投資等方式,就已經在台灣有一些相當活躍的代理人和合夥人。一旦服貿協議生效,他們可以更正式地往台灣投入資金和資源,兩岸出版業的不對等競爭,以及後果,都可想而知。
我們政府完全覺知不到這些。甚至連人家出版社都是國營,最上游的大老闆是誰的本質也意識不到。中國的出版社早就成長為出版、印刷、發行、零售各個環節一條龍發展,多頭一身的巨物,我們政府竟然以為這些環節像台灣一樣是各自獨立的存在,可以分割談判,還相信簽下服貿協議有助於換取中國未來開放出版。
至於對岸為了一手保護自己出版市場不要對外開放,一手又要走出海外,已經演化出多麼精細的攻守途徑和方法,根本不在我們政府的意識範圍之內。
用天真到像一張白紙來形容,不知算不算最客氣的。
而我寫了許多文章,雖然只是批評自己政府的愚昧,卻也決定從此不要再去中國。
我立刻和許多人都不再聯絡。不必讓大家為難。
其中,當然包括沈公。
不只沒再通電話,連電郵我也再沒寫給沈公。
我知道那裡對一切聯絡的掌控有多嚴密,也可以想像他應該已經接過不少打招呼的電話了。
這樣,沈公和我斷了五年聯絡。
偶爾,想起和沈公在北京的種種,恍若隔世。
中間,只有從共同的朋友那裡聽來一些消息。
大家都說沈公生活依舊,還是常去潘家園,還是常坐公交車到處亂逛;餐宴照去,吃喝依舊,精神好得不得了,唯一就是耳背越來越嚴重。
聽著朋友的形容,沈公頷首微笑,雙手交搓姆指的神氣,就在眼前。
>>「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2018年春天,我突然接到沈公在紐約的女公子來信,說沈公會在那年夏天去美國,想見我一面。
大喜過望。
我安排了行程,濶別五年後,和沈公在一家義大利餐廳見面。
那一天本來我以為和沈公會有很多話要說。
過去沈公雖然不怎麼談六四,但是對1949年後,一直到文革的種種經歷倒談了不少。他會講他是多麼忠貞的共產黨員,各種鬥爭都相信黨是對的。毛澤東發動各種運動時,半夜發表一個什麼文稿,大家都要激動地上街遊行等等。
我聽他活龍活現地描述那些場景,也聽他說過林彪之死對他造成多大衝擊。
連永遠的林副主席都會背叛黨和國家,這使得他對過去所有堅信不移的事情都產生了動搖。
也因此,沈公常說他感謝鄧小平,不論別人怎麼評價,他認為中國文革之後的發展,以及他所能過上的日子,都是這位總工程師的功勞。
而我每次問沈公,文革有沒有可能再次捲土重來的時候,他都會微笑,也搖搖頭。
所以那天要去見沈公之前,我準備了一些問題,想問他對這幾年中國的看法。
只是見面之後,那天是我和沈公話說得最少的一次。
主要是,一見面就覺得,不必多問了。
另外,沈公確實耳背得厲害。雖然他仍然精神奕奕,但是必須靠著他耳邊很大聲地說話才行。他自己一開口,音量也非常大。
沈公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說趁五四一百周年紀念的時候有個出版計畫。
「你有什麼書,有什麼資料要找的,就告訴我吧!」在那家義大利餐廳裡,他聲若洪鐘,然後又加了一句,「我願意永遠幫郝明義工作!」
我問他家人怎麼不試一下助聽器。她們說再好再貴的都買了,但沈公都說適應不了,不肯戴。
「其實戴一戴就會習慣,但是他就是不肯。」她們說。
「沈公,你怎麼就不試試呢?」我靠近他耳邊大聲說。
這時沈公又使出他那個可能是跟陳原學來的頷首微笑的絕招了。
那天,他對助聽器這個問題就一直保持微笑和沉默。他不回答,誰也沒辦法。
直到餐後上甜點的時候,沈公突然對著我又中氣洪亮地說了:「我早上出門,搭上公交車就坐到總站再坐回來。我可以一路看北京的風景,練自己的氣功,別人說些什麼我可以什麼都聽不到,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我聽了之後,忽然覺得聽懂了,就大聲地回他:「享受!享受!真享受啊!」
>>不屑老化、三花散頂
去年底,于奇告訴我沈公前陣子腿腫、腹水,住院檢查。
一周後出院,于奇去看他,沈公要她錄一段視頻給我。
幾經輾轉收到視頻後,我看沈公對著鏡頭還是中氣十足地說:「郝先生,我等你來北京吃辣的啊!」沈公從初識我開始,就一直封我是台灣最會吃辣的台灣人。
然後沒幾天,得知沈公去世。
我和于奇通電話,聽她所知道沈公去世前兩天的情形。
沈公回家後仍大致如常生活。元旦前後,北京遇上寒潮降溫。但沈公還是堅持要出門自己去買膠水,好回來剪貼整理資料用。
去世的前一天,他沒有像往日一樣在家喝啤酒。他大女兒看他氣力很弱的樣子不放心,就留下來在他家裡陪他。半夜去看他還睡得很熟。到早上再去看他,身體微溫,人已經走了。
我們兩人得到的共同結語,就是這真是個永不服老的人。
年紀再大,他也不怕喝醉摔跤。
風雪再大,也攔不住他出門準備工作。
他一定要盡情把自己的生命之火燃燒到徹底的乾淨。
絕不留下任何牽絆。
他不肯戴助聽器,不只是因為他圖個耳根清淨,也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讓自己跟任何老化的象徵相聯接。
沈公不只享受生命,不只是不服老,還根本就是鄙視老化。
他根本沒法接受自己戴助聽器的形象,更不會等到自己可能要用手杖、用輪椅,甚至必須別人照顧的那天。
所以他必須用氣功把自己的狀態保持到最好,然後在無法持續的時候,就三花聚頂也三花散頂,把所有的精氣神一次耗用殆盡。
在他滿九十大壽的時候如此離開塵世,實踐了他期盼的無疾而終,用他自己的話説:「這不是很享受嗎?」
>>也無風雨也無晴
沈公走後,回顧和他來往這三十多年,最感欣慰的,還是為他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本回憶錄。
當年邀他寫回憶錄,有多重理由。
他目睹自己家庭從富裕而敗落,經歷上海從十里洋場到進入社會主義,很有時代感;
他個人從1949年前在一家銀樓當學徒,到考進出版社當校對,再一路成長為出版界的標誌性人物,過程很勵志;
在他一路成長的過程中,由秘書而編輯而管理者,對不同領域的工作都有自己獨到的心得;
他學習與見識的許多政治、文化、學術界人物,有太多精彩的軼聞和傳奇;
他經歷1949年後的種種運動,又是中國改革開放後出版路程的實際開拓者之一,必定對這段出版史有很深刻的觀察和總結。
最後,他還是資料控,想必可以整理出一些他人忘記或視而不見的資料,讓人拍案驚奇。
沈公最初都是打哈哈,不當一回事。
請他吃飯、喝酒,邀著其他朋友一起遊說,也不成。
像是要栓住孫行者般鬥法良久,最後終於說動他了。但是到實際寫出來,又是漫長的路程。
同事共同押著他簽下不只一張承諾書,還是一拖再拖,不知何時才會真正兌現。
這樣熬了至少應該有個十年吧,沈公終於交出了書稿。
交稿後又顧慮這裡敏感那裡敏感而一再刪節、調整,最後終於在九年前,在台灣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新書發表時,他還和家人一起來了一趟。
回頭讀這本書,雖然知道他還是隱去了許多地方,但發現所有當初邀他寫書的理由都有相當完整的回應。
這本書不只寫出了沈昌文個人在大時代裡的足跡,不只寫出了三聯書店的歷史,也寫出了中共建政之後的社會環境,還有思想、文化界許多不同領域的人物面貌。
更重要的,是沈公透過註解、關鍵時刻的重要政策文件和書信,留下了一些線索。這些線索不只有助於讀者勾勒過去的一些樣貌,也可能有助於理解當下,甚至對未來有一些想像。
謝謝沈公。
再會。
《報導者》網路版 https://bit.ly/3c2IcQ0
#沈昌文 #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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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失敗的時候我學習到的事
偶然間在整理書架的時候,找到一本當時書店營收正處於煎熬時期的筆記本,裡面詳細記錄每日的收入和支出,買書客人的匯款資料,購買的書目,必須支付的日常雜支與應付貨款,給自己加油打氣的話語,還有一些手抄的詩句,靈感的速寫,還有自己寫的詩,未來的計畫等等。
好像就是那時開始招收想要寫作的學生,從七月到九月底,我有八位線上寫作課一對一的學生。比起他們在我身上學習到的寫作技巧,倒覺得是我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東西比較多。
比方說寫作背後的各種心理層面的問題,生活上的煩惱,如何回溯情感的記憶,勇敢地透過書寫來面對自己,或者去探索那些心靈上的未知,他們毫無保留的,讓我知道寫作的渴望,與生命相連之處,還有那些未被填補的時間縫隙。
接近三年的時間,我從嘗試教寫作的新手,變成引導寫作與口語表達的專家,到底是什麼催化了一切的過程,其實連我自己也無法確知。當我回望筆記本留存的痕跡時忽然明白了,那時的自己處於困頓的轉折點,有句話說得好「水到絕處是風景,人到絕境而重生。」如果不是路到了盡頭,我也許不會知道自己該轉彎了。
我一直很害怕告訴妻子,其實我們的銀行存款已經見底。已經在想著是要找誰去借一筆錢來周轉,但我幾乎沒有相關的經驗,也不知該跟誰求助,我臉皮很薄,也害怕欠人情債,書店還有一名時薪的員工,不知為何,我也不敢對員工說出經營不下去了,我可能無法再雇用她,可能是擔心她的心理狀態難以承受吧,總之,各種壓力襲來,我每天都會寫一些很灰暗的句子,書寫變成了我唯一的出口。
幸好,在最黑暗的時刻,出現意想不到的轉機。
妻子看出我似乎有什麼話瞞著她,在不停追問下,我終於說出書店營收嚴重下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存款是負的,我必須承認自己是失敗的這件事,我做不到,這關乎面子問題,我怕朋友說,以為你書店經營得不錯,想不到這麼慘。耳邊彷彿又傳來趙爸爸熟悉的聲音,責罵我是個沒出息的孩子,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算我白養你了。
真的覺得好痛苦,但還能做什麼呢,我把二個月內應付的貨款,日常的水電瓦斯通訊店租等帳單數字,手寫在一張便條紙上,只要其中一項繳掉,就會用紅筆槓掉它,作為生存的目標,每天都是戰鬥,我已無法停止戰鬥,做惡夢也要撐下去,不是為了夢想,而是為了生存。
妻子對我說,再苦的日子我們也一起度過,不管怎樣,只要能在一起生活就夠了,錢努力想辦法賺就有,我最討厭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沒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你說出來,會有人願意幫你,你不說出來,自己悶著頭煩惱也沒用。妻子說的也沒錯,我以為她會責怪我,可是她並沒有,她鼓勵我勇敢去面對一切,而我看見的是一個無能為力的自己,最後我選擇坦然接受,但書店的經營我絕不放棄。
到了九月二十五日,筆記本寫著,手邊1400元,帳戶5450元,買了貓飼料,花費1930元,作家果子離來書店辦新書發表會,現場購書至下午四點,營收是6600元,南崁小市集營收是9000元,我很開心,積欠的店租總算可以先繳一個月,剩下的日子我得想出方法,把店租繳清,我相信會順利的。
後來,妻子鼓勵我把這些過程全部寫出來,我們不需要假裝自己還過得去,真實的情況是,我們準備了很多好書,可是沒有客人願意走進來,把這些書買走,書店是我們主要的收入來源,如果書店沒有營收,我們可能考慮要收掉它,憑我們自己的本事,重新另尋出路,窮也有窮的好處,至少不用再糾結買物的欲望,因為沒錢可花,總之天無絕人之路,至少我們還有書寫的能力。
就在那一刻,我稍稍轉念,望著牆上的便條紙發呆。
決定把所有內心煎熬的過程全部寫下來,像是給讀者的一封公開信,我想說的是,有些時候,明明知道是辛苦的,還是願意咬緊牙關撐下去,這就是堅持。今天或許街角有間書店默默消失了,你以為它與你無關,那間空出來的店面,過陣子變成夾娃娃店,你以為它與你無關,好了某一天,你發現周邊的人都不看書了,你以為它與你無關,可我們想守護的知識和一些重要的價值,它也默默消失了。
九月二十六日,晚上九點二十八分,大家在期待隔天宣布放颱風假的時候,窗外風雨欲來的態勢,我把寫給讀者的公開信貼在自己的臉書上,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蝴蝶效應,198則留言,606次分享,3054次按讚,按讚數僅次於我和楊索姐姐相認的故事,後來的幾個月,我聽說這消息傳到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圈,跨越我所熟悉的同溫層,在社群引發一些話題效應,因為沒有一位書店老闆敢把營收數字公布在網路上。
收到海量朋友捎來的問候與關心,很多私訊問能不能幫助我,或者想各種活動與我們書店串連,希望能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就算是搶救一家書店也好,可我在公開信裡不是要叫窮,請救救一家書店,不是這樣的口吻,我是想把內心的苦真實的說出來,並呼籲大家要去實體書店買書,那是支持一家書店最具體的方式,也是實質的行動,接著我想到如果大家願意的話,可以跟我們買選書福袋,我們書店還有的就是書,只有書能夠兌換成現金,如果你願意以行動支持我們,你可以跟銀快買福袋。
把支持方案貼出之後,短短三天,我的福袋訂單接不完,銀行帳戶從四位數快速增加到六位數,到了一週後,我銀行帳戶的存款已經超過五十萬元,三個月後,帳面收入(非淨利)是七十幾萬,當然後來陸續還清了應付帳款,信用卡債,以及購入新書以及運費郵資,添購了新的器材,去了一趟日本京都,加加減減也支出了二十幾萬左右,錢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必須想新的方法賺到錢,再也無法走回頭路。
很感謝曾經以行動支持我們的朋友,很感謝說什麼也要鼓勵我們繼續把書店開下去的朋友,有些朋友直接捐款給我,他說桃園的書店不能沒有你們,有些朋友義氣相挺無息借錢給我,要我在書店恢復正常營運的時候再償還,有些人來書店辦活動,入場費直接捐給荒野家,還有些朋友,陪伴我一起執行新的方案,讓書店透過不同形式,能安穩的經營下去。
那些存款在一年後,又回到少於十萬元的狀態,情況再度告急,根本的原因是,其實書店是負債的,而我從沒有去思考淨利和成本的問題,加上人事費用,到頭來我是在做慈善事業,我的書店等於沒有賺錢,五年來我沒有領過自己的薪水,我卻是那個發薪水的人,少部分有賺錢的月份也被沒賺錢的月份攤平,而生活上的開支從沒有少過,錢就這樣一點一點流失,直到危機再次出現。
書到底扮演什麼角色呢,在我經營書店六年來的歷程當中,我時常在想著這個問題,曾經因為庫存的壓力煩惱不已,曾經因為經營不下去,萌生關店的念頭,曾經因為書本,連結到許多陌生人的故事與人生,曾經因為書本裡的知識拯救了我,如今知識卻開啟了另一道門,通往知識付費與資源共享,我的書店至今仍在,但它以另一種方式嘗試生存下去。
轉型為預約制書店,等於是回到了原點。
最初,妻子相中這個位於市場巷弄裡的空間,是因為我們想要把工作空間和生活空間區分開來,我們住在桃園果菜批發市場後方的永康街公寓六樓,小小的房間放了一張雙人床,還有我們各自的衣櫃、書架和工作桌,空間超小,買來的書已經沒地方放,所以打算弄個工作室以接案方式,進行寫作和企畫類型的工作,本來沒有要再開一間書店的,我們租來的空間是想要變成自己的書房、工作室,可是坪數太大了,好像不做點什麼,有點浪費了那個空間,我幾乎很快就決定要租下來,並且和房東簽約,但後來我們改變了主意,想要把工作室前半空間變成一個可以交換二手物品的展售功能,最後,它變成了現在的荒野夢二書店。
好像命中就注定要開書店,這種人身上通常有書店魂。
轉型後的荒野夢二,是空間租借活動為主的複合式書店,未來主要營收會是訂閱制選書服務,大叔出租,身心靈療癒和占卜,學習型工作坊,預約的閱讀診療和選書,創意工作室和會議空間,書店店長培育計畫,微作家養成計畫,私人圖書館,以及許多人孕育夢想的基地。
我們最近在推平日早上的粉彩課,療心卡與女性自身對話的時段出租服務(陪聊時光)由小布老師主持的活動,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私訊我,終於找到大叔出租的女性合作夥伴,這對於未來的助人事業是很好的契機,接下來在台北也會有我們的友善空間,繼續為各種人生有煩惱的朋友提供諮詢以及學習的管道,圓夢計畫也不斷在推展當中。
相信危機就是轉機,只有被逼到絕境才會成長。
我從書店學到的事,現在希望能傳給更多的人。
如果你想開一間書店,我可以把書店出租給你。
請試著與我連絡,或許可以共同打造夢想書店。
文 / 銀色快手(Silverquick) 2019.04.30 AM 06:14
圖片一 銀快書桌牆上的便條紙,它改變了我的命運
圖片二 shigoto-ryokou.com 仕事旅行網站
能不能不能再聽一聽你的聲音算我沒出息 在 沒力史翠普yucaio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前幾天跟新朋友聊天,講到調理身體的事情
因為我其實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扣掉我一天到晚該該叫的眩暈跟因為躁鬱不得不吃藥控制睡眠(自律神經)的狀況,其實這幾年夏天也時常因為心臟沒力,白天怎麼樣都坐不住(偶而穿插個中暑跟眩暈)每天中藥西藥也是斷不了.熬水藥都熬出心得來了(家裡的中藥櫃聲勢越來越浩大了orz)
之所以沒有因為這些事情煩躁不安,或是沮喪失落,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因為既然這些問題是就算非常努力也排除不了的,那不如就接受這種設定吧(畢竟從小就是藥罐子,過去三十多年來一直都沒離開過藥)
就好像跟深淵相互凝視久了,耐心漸漸消失,也就不想老是把自己放在同一個狀態之中(有點膩了),乾脆就從深淵臉上踩過去了XD
我看不了太長遠的未來,因為其實我也不需要那些看起來很厲害的目標,我不在乎是不是有很多存款或是享受,賺得多的時候手鬆一點就多買一些喜歡的東西,賺不到錢的時候就想辦法節省點,也因為精神體力十分有限,所以就會把所有精神跟體力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其他周邊或不相干的事物反而就被我漸漸排擠出自己的生活之中,這其實也是前些年躁鬱症帶給我的啟示
因為心理生病的時間維持了好幾年,我才發現絕大多數的東西都與我無關,我汲汲營營覺得自己應該要這樣那樣,應該要負起責任,應該要完美主義,卻時常被那些我自己根本決定不了的事情折騰個沒完
原本以為放開手很難,但病了一場,後續幾年又得跟自己的焦慮恐慌症對抗,幾年下來,我已經漸漸忘記自己為啥要堅持那些工作或生活模式了,疾病將我對人生的要求降到很低的程度,所以當我好不容易跟身體勉強達到一個彼此妥協的狀態時,我就不再在乎那些可能與我人生無關的責任了
當一個負責任的人很好,當一個完美主義或是事事要求自己都要做好的人沒什麼不好,但世間所有事情都有界限,建立自己的界線很重要,尤其當你走到巷底,可能根本沒意識到這一路來是鑽牛角尖到無路可走的時候,可能會以為自己即將失去所有空氣而窒息
但鑽到牛角尖的底部,只要原地轉身,背靠著最窄的地方,持續往前,路卻會越來越寬,反正最差就是那樣,自己也已經經歷過了,所以接下來的就會逐漸變好
布拉格書店收業的時候,我們彷彿孤注一擲的想在出版上做點什麼,雖然從書店到出版各花了一年的時間,但其實也經歷了不少,等到出國歐旅了一趟,回國開了荒野夢二,接著我就病倒了,在這個過程中,並不是沒有覺得自己是失敗者的時刻,或者應該說,我們無法屬於任何一個框架中的樣子,即便是穩妥的路,也不見得能一直走下去,在感到挫折失敗沮喪的時候,看著此路不通的牌子,對我這個有夜逃癖的傢伙來說,轉一條路走就好
沒有錢的時候想辦法賺錢
沒辦法揮霍的時候就節儉些
沒有辦法跟別人一樣活蹦亂跳或是收入又高又穩定,那又怎樣?
我在我的人生之中,找到了真正需要重視並且想持續追尋下去的方向,我知道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並且我正在過這種生活,哪怕看起來不太上進並且低能量了些,畢竟我不吃館子,不太出門,會買的東西也不是大多數人都會買的奢侈品(基本上是電器控&手作材料工具控),那怕收入暫時少一點也不會太害怕,畢竟,只要想辦法再賺錢就好啦
最怕的就是明知此路不通,還像賭徒一樣胡亂使性子,把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情都賭進去,就如同懼怕深淵,卻忍不住靠著餵養深淵來逃避自己,最終,只是養肥了深淵,對自己一點益處也沒有
焦慮沮喪到極點的時候要知道,這個情緒是必然會出現,就像煎熬弟鍾明軒說的,快樂是種情緒,他會出現也會過去,悲傷沮喪也是,那就只是某個時間段逼到你了,但你若正視自己的黑洞,停止餵養牠,他其實也傷害不到你
前些日子,在自己讀過的種種書中,與現實的細細對照,歸結出一個重點,人的行為會受情緒影響,但情緒實際上並無法控制你的行動,所以僅僅只是改變行動,試著去做點事情,情緒就會被帶跑,不會一直停在最黑暗痛苦的角落
就像肚子餓,不管上一餐吃了什麼回味無窮的美食,或是黑暗料理,下一餐,你餓了,你還是得吃飯,依然會對下一餐的排骨便湯或雞腿便當產生情緒或感受.我是不覺得糾結一個雞腿便當的味道,會讓自己痛苦到哪裡去,所以你也不要太害怕雞腿便當甚至產生陰影,大不了我們下次買別家的便當,吃別家的美食,也就可以了
在寫作教學中,還有寫作過程中,記錄下當時的點滴,或在日後情緒沉澱下來之後,再回頭看看過去做過的事情,糾結的點,文章就會產生一種輕巧精緻的厚度,乍看下簡簡單單、寥寥數語,細讀起來卻能反覆回味
是說,當銀快用有點害怕我崩潰的語氣告訴我,我們現在帳戶只剩多少錢,然後還欠了多少錢,我剛開始還以為很多呢,結果算一算不過也就是幾萬塊(如果是幾十萬幾百萬那我可能會小慌一下,但幾萬塊就是拚一下就有),當下哭笑不得
兩人開誠布公談過後,他也從那個焦慮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因為願意積極去處理這件事情,所以後來問題也解決得很快,雖然因為後續還是因為生意不好再一次變得窘迫,但抓到問題在哪,解決最關鍵的問題也就行了(總之只要有賺到錢就好,在哪裡賺的根本不重要,後來反而促使他往花式斜槓的路線去走)
我並不是一個特別執著要開書店的人,大概是因為更多時候我的身分是寫作者&老師,所以我更在乎的是我想說的東西能不能傳遞到大家面前,倒沒那麼堅持非得要有個空間擺在哪裡
對我而言,創作基本有電腦就可以了
生活,最重要的還是認可自己現在的生活,正視自己焦慮的事情,那怕不能解決,好歹可以切分一下責任歸屬跟嚴重度,把最根源的部分搞定了,後續其他問題也會迎刃而解,困住你的不過是個難吃的雞腿便當,下一餐你可以自己選擇,對吧?
所以,有什麼好怕的?
你都已經走到底了,轉過身就好
by 沒力 20190430午
偶然間在整理書架的時候,找到一本當時書店營收正處於煎熬時期的筆記本,裡面詳細記錄每日的收入和支出,買書客人的匯款資料,購買的書目,必須支付的日常雜支與應付貨款,給自己加油打氣的話語,還有一些手抄的詩句,靈感的速寫,還有自己寫的詩,未來的計畫等等。
好像就是那時開始招收想要寫作的學生,從七月到九月底,我有八位線上寫作課一對一的學生。比起他們在我身上學習到的寫作技巧,倒覺得是我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東西比較多。
比方說寫作背後的各種心理層面的問題,生活上的煩惱,如何回溯情感的記憶,勇敢地透過書寫來面對自己,或者去探索那些心靈上的未知,他們毫無保留的,讓我知道寫作的渴望,與生命相連之處,還有那些未被填補的時間縫隙。
接近三年的時間,我從嘗試教寫作的新手,變成引導寫作與口語表達的專家,到底是什麼催化了一切的過程,其實連我自己也無法確知。當我回望筆記本留存的痕跡時忽然明白了,那時的自己處於困頓的轉折點,有句話說得好「水到絕處是風景,人到絕境而重生。」如果不是路到了盡頭,我也許不會知道自己該轉彎了。
我一直很害怕告訴妻子,其實我們的銀行存款已經見底。已經在想著是要找誰去借一筆錢來周轉,但我幾乎沒有相關的經驗,也不知該跟誰求助,我臉皮很薄,也害怕欠人情債,書店還有一名時薪的員工,不知為何,我也不敢對員工說出經營不下去了,我可能無法再雇用她,可能是擔心她的心理狀態難以承受吧,總之,各種壓力襲來,我每天都會寫一些很灰暗的句子,書寫變成了我唯一的出口。
幸好,在最黑暗的時刻,出現意想不到的轉機。
妻子看出我似乎有什麼話瞞著她,在不停追問下,我終於說出書店營收嚴重下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存款是負的,我必須承認自己是失敗的這件事,我做不到,這關乎面子問題,我怕朋友說,以為你書店經營得不錯,想不到這麼慘。耳邊彷彿又傳來趙爸爸熟悉的聲音,責罵我是個沒出息的孩子,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算我白養你了。
真的覺得好痛苦,但還能做什麼呢,我把二個月內應付的貨款,日常的水電瓦斯通訊店租等帳單數字,手寫在一張便條紙上,只要其中一項繳掉,就會用紅筆槓掉它,作為生存的目標,每天都是戰鬥,我已無法停止戰鬥,做惡夢也要撐下去,不是為了夢想,而是為了生存。
妻子對我說,再苦的日子我們也一起度過,不管怎樣,只要能在一起生活就夠了,錢努力想辦法賺就有,我最討厭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沒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你說出來,會有人願意幫你,你不說出來,自己悶著頭煩惱也沒用。妻子說的也沒錯,我以為她會責怪我,可是她並沒有,她鼓勵我勇敢去面對一切,而我看見的是一個無能為力的自己,最後我選擇坦然接受,但書店的經營我絕不放棄。
到了九月二十五日,筆記本寫著,手邊1400元,帳戶5450元,買了貓飼料,花費1930元,作家果子離來書店辦新書發表會,現場購書至下午四點,營收是6600元,南崁小市集營收是9000元,我很開心,積欠的店租總算可以先繳一個月,剩下的日子我得想出方法,把店租繳清,我相信會順利的。
後來,妻子鼓勵我把這些過程全部寫出來,我們不需要假裝自己還過得去,真實的情況是,我們準備了很多好書,可是沒有客人願意走進來,把這些書買走,書店是我們主要的收入來源,如果書店沒有營收,我們可能考慮要收掉它,憑我們自己的本事,重新另尋出路,窮也有窮的好處,至少不用再糾結買物的欲望,因為沒錢可花,總之天無絕人之路,至少我們還有書寫的能力。
就在那一刻,我稍稍轉念,望著牆上的便條紙發呆。
決定把所有內心煎熬的過程全部寫下來,像是給讀者的一封公開信,我想說的是,有些時候,明明知道是辛苦的,還是願意咬緊牙關撐下去,這就是堅持。今天或許街角有間書店默默消失了,你以為它與你無關,那間空出來的店面,過陣子變成夾娃娃店,你以為它與你無關,好了某一天,你發現周邊的人都不看書了,你以為它與你無關,可我們想守護的知識和一些重要的價值,它也默默消失了。
九月二十六日,晚上九點二十八分,大家在期待隔天宣布放颱風假的時候,窗外風雨欲來的態勢,我把寫給讀者的公開信貼在自己的臉書上,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蝴蝶效應,198則留言,606次分享,3054次按讚,按讚數僅次於我和楊索姐姐相認的故事,後來的幾個月,我聽說這消息傳到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圈,跨越我所熟悉的同溫層,在社群引發一些話題效應,因為沒有一位書店老闆敢把營收數字公布在網路上。
收到海量朋友捎來的問候與關心,很多私訊問能不能幫助我,或者想各種活動與我們書店串連,希望能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就算是搶救一家書店也好,可我在公開信裡不是要叫窮,請救救一家書店,不是這樣的口吻,我是想把內心的苦真實的說出來,並呼籲大家要去實體書店買書,那是支持一家書店最具體的方式,也是實質的行動,接著我想到如果大家願意的話,可以跟我們買選書福袋,我們書店還有的就是書,只有書能夠兌換成現金,如果你願意以行動支持我們,你可以跟銀快買福袋。
把支持方案貼出之後,短短三天,我的福袋訂單接不完,銀行帳戶從四位數快速增加到六位數,到了一週後,我銀行帳戶的存款已經超過五十萬元,三個月後,帳面收入(非淨利)是七十幾萬,當然後來陸續還清了應付帳款,信用卡債,以及購入新書以及運費郵資,添購了新的器材,去了一趟日本京都,加加減減也支出了二十幾萬左右,錢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必須想新的方法賺到錢,再也無法走回頭路。
很感謝曾經以行動支持我們的朋友,很感謝說什麼也要鼓勵我們繼續把書店開下去的朋友,有些朋友直接捐款給我,他說桃園的書店不能沒有你們,有些朋友義氣相挺無息借錢給我,要我在書店恢復正常營運的時候再償還,有些人來書店辦活動,入場費直接捐給荒野家,還有些朋友,陪伴我一起執行新的方案,讓書店透過不同形式,能安穩的經營下去。
那些存款在一年後,又回到少於十萬元的狀態,情況再度告急,根本的原因是,其實書店是負債的,而我從沒有去思考淨利和成本的問題,加上人事費用,到頭來我是在做慈善事業,我的書店等於沒有賺錢,五年來我沒有領過自己的薪水,我卻是那個發薪水的人,少部分有賺錢的月份也被沒賺錢的月份攤平,而生活上的開支從沒有少過,錢就這樣一點一點流失,直到危機再次出現。
書到底扮演什麼角色呢,在我經營書店六年來的歷程當中,我時常在想著這個問題,曾經因為庫存的壓力煩惱不已,曾經因為經營不下去,萌生關店的念頭,曾經因為書本,連結到許多陌生人的故事與人生,曾經因為書本裡的知識拯救了我,如今知識卻開啟了另一道門,通往知識付費與資源共享,我的書店至今仍在,但它以另一種方式嘗試生存下去。
轉型為預約制書店,等於是回到了原點。
最初,妻子相中這個位於市場巷弄裡的空間,是因為我們想要把工作空間和生活空間區分開來,我們住在桃園果菜批發市場後方的永康街公寓六樓,小小的房間放了一張雙人床,還有我們各自的衣櫃、書架和工作桌,空間超小,買來的書已經沒地方放,所以打算弄個工作室以接案方式,進行寫作和企畫類型的工作,本來沒有要再開一間書店的,我們租來的空間是想要變成自己的書房、工作室,可是坪數太大了,好像不做點什麼,有點浪費了那個空間,我幾乎很快就決定要租下來,並且和房東簽約,但後來我們改變了主意,想要把工作室前半空間變成一個可以交換二手物品的展售功能,最後,它變成了現在的荒野夢二書店。
好像命中就注定要開書店,這種人身上通常有書店魂。
轉型後的荒野夢二,是空間租借活動為主的複合式書店,未來主要營收會是訂閱制選書服務,大叔出租,身心靈療癒和占卜,學習型工作坊,預約的閱讀診療和選書,創意工作室和會議空間,書店店長培育計畫,微作家養成計畫,私人圖書館,以及許多人孕育夢想的基地。
我們最近在推平日早上的粉彩課,療心卡與女性自身對話的時段出租服務(陪聊時光)由小布老師主持的活動,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私訊我,終於找到大叔出租的女性合作夥伴,這對於未來的助人事業是很好的契機,接下來在台北也會有我們的友善空間,繼續為各種人生有煩惱的朋友提供諮詢以及學習的管道,圓夢計畫也不斷在推展當中。
相信危機就是轉機,只有被逼到絕境才會成長。
我從書店學到的事,現在希望能傳給更多的人。
如果你想開一間書店,我可以把書店出租給你。
請試著與我連絡,或許可以共同打造夢想書店。
文 / 銀色快手(Silverquick) 2019.04.30 AM 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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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個人懂我,把這些話寫出來安慰我似的..。
那天過後,我沒有再喝過多的酒
因為我知道我會任性的傳訊息,傳那些不知所謂的訊息
其實在某次台中,喝太多抱著馬桶吐和哭
那之後我就沒再那樣喝過酒..
當初說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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