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詠謙都有打手。。。。。。
本身對呢個人冇咩唔好既感覺,只係嫌少少哂左陳奕迅啲歌既曲,不過再多睇其他人既comment, 愈睇愈有問題,呀,係咪應該寫篇blog講下佢好?
路見不平,自命正義,終於都要挪用寶貴時間,去點評陳詠謙嘅大作,嘗試為民請命。其實點評歌詞實在非我所長,音律押韻我亦只有皮毛了解,但係畢竟自細聽香港流行曲聽大,有感仗義執言先至無負香港流行曲於我人生嘅啟蒙,唯有挺身而出,盡力而為。先旨聲明,寫歌詞唔同寫散文小說,遣詞造句確實有彈性得多,可以不拘泥於傳統,而寫得意象曖昧,含意深隱,亦唔代表詞作有誤,因此內文要寫嘅,主要係順應網民意見,針對絕對無法原諒嘅大弊,例如立意古怪、錯用詞語、表意混亂等各種問題,某啲顯而易見嘅小病,例如〈龍舌蘭〉直頭唔啱音呢類大家心照不宣嘅,就唔會多講。以下我精選咗十首算係近年街知巷聞嘅垃圾作品淺評分析,希望可以拋磚引玉,畀便交流。
1. 高山低谷
第一首,必定要揀林奕匡嘅成名作,因為一黎呢首亦係陳詠謙成名之作,二黎林奕匡係一眾受害歌手之中搵陳詠謙寫得最多歌嘅一位。由於呢首都算係佢填得相對認真嘅歌,稍為認真去聽,相信大家都意會到歌詞要表達嘅訊息,就係寫二人地位不對等,情人遠在天邊,抒發可望不可即嘅感慨,類似《詩經》中嘅〈蒹葭〉。而正因為立意明確,只要聽眾細加咀嚼,就會發現有唔少用語係異於我地平常嘅語文習慣,而各種誤用,都唔足以稱上鑄造新詞,而係徹底嘅錯用,長久咁用落去絕對會影響我地嘅語文鑑賞能力。
廣為傳唱嘅副歌之中,寫到「渴望被成全」,呢點係中學生都常犯嘅錯,語文水平略高嘅人都會知問題喺邊。首先,渴望社會或他人成全,寫渴望成全已經夠清晰,亦合乎文法,根本毋須強加被字。其次,就當佢係被動句,被動句多數常用於呈現負面情況,例如「他被歌迷離棄了」。雖然漢語歐化潮流之下,被字亦會拎黎寫所有被動情況,用法分別係:一、強調被動,如「他被上司提攜了」,但較恰當嘅用法應該係「他獲得了上司提攜」;二、施事者不明,如「他被痛罵了一頓」,唔知邊個鬧咗佢;以及三、強調謂語,如「民意被政府騎劫了」,突顯民意遭不當操作。近幾年社會風氣好中意講「被自殺」、「被抑鬱」、「被捉迷藏」去嘲諷中國對待異見人士嘅卑鄙手段,亦突顯被字特質。因此,成全本來就必須取決於他人,「渴望被成全」中嘅被字份屬多餘,而參考返林夕作品,佢係傾向少用呢個被字,更加從來唔會濫用去充塞字數。
然後係「腳下路程難以削短」,亦係不當。要貫徹文意,最準確應該係用「縮短」,但係唔啱音,唔用得。削字,多用於削皮去屑、削弱削減、削職以及剝削,而路程之縮減,勉強用削,拎最近則只有削弱削減一義,但削減係指從原定數目之中減去若干數目,多數牽涉具體數量。而「天一黑天一光揮發了一句再會」亦係睇得明而寫不通。考慮到揮發一詞必定要同所揮發之物共同出現,可見句意係指呢一聲拜拜會蒸發會消失,咁睇返上文下理,到底點解突然會有呢句拜拜?同埋周而復始每日講拜拜又應該點樣理解?係咪指每日返工放工同人講拜拜都係多餘?呢句都係有待解釋。加上「只見人下墮」令人聯想到跳樓,「我繼續埋藏我愛戀」嘅愛戀應該寫作感情,以及整體故事空洞,成首歌都無法打動人心。無可否認,用山勢為喻,以陳詠謙水平計,已經係上佳之作,但係真係慘不忍暏。
2. 別來無恙
第二首,因為一句「我現時自己肯做飯」而飽受批評,加上陳詠謙本人沾沾自喜現身解話,亦係一定要寫。首先,我絕對唔反對援引口語入文,推廣粵語理所當然,但豬隊友推廣得眼高手低,就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現時自己肯做飯」之所以不能接受,首先係做飯唔係廣東話,做愛至係,其次係破壞意境,寫得太白。根據陳詠謙本人陳詞,佢認為一個人dry到要自己煮飯好適合主人公情況,而唔押韻都係刻意為之,因為咁樣對應返故事主角悔疚一世,凡事都看破,其實呢兩點問題都唔算大,因為個出事位係在於呢句只係表現自己獨立嘅例子,而唔係概括句。副歌開首,普遍係直抒胸臆,或者概括痛心程度,甚少會兜口兜面隊一句嘢出黎,聽眾話聽到尷尬嘅原因,應該係咁。參考返黃偉文嘅「二百年後在一起/應該不怕旁人不服氣」,或者林夕嘅「世界將我包圍/誓死都一齊」,其實都相當直白同口語化,但就一啲都唔突兀,反而引起到好多人共鳴。
值得一提自然唔少得「來年陪著子女學行/紀念當初我們的愛情」。由於主人公目前單身,我地不妨假設子女係指對方嘅子女,但既然係咁,又係邊個想借用呢啲子女去紀念主人公嘅愛情?同埋若要紀念,子女非己所出,兩者關係喺邊?呢句真係相當費解。然後自然亦要談及「王菲的孤寂/多麼孤寂」。眾所周知,王菲有首〈百年孤寂〉,但咁樣抽孤寂二字借代全首,相當突兀。加上以反復修辭強調孤寂,極有濫竽充數之嫌,借用連登網民一句,一個肥柒on9仔自己打緊xanga個場景,真係完全咁呈現咗出黎。而我覺得有一句,亦係表現得出陳詠謙其人對於成語嘅運用係只取片面之意,唔識其中內涵——「恃住雄辯滔滔/隨便的把你喝罵」。呢種情況喺中學生作文之中亦係相當普遍,因為佢地背誦成語而又缺乏廣泛閱讀,對於詞語嘅理解唔係由字句之中而得,因此就會畀老師打曬交叉。雄辯滔滔一詞褒多於貶,多數用於讚美,例如「這位律師雄辯滔滔,聽得旁聽市民心悅誠服」,又或者杜甫《飲中八仙歌》中嘅「高談雄辯驚四筵」,一般係指其人發言具說服力,以理服人。雖然世俗有言,「事實勝於雄辯」,但雄辯唔等同於狡辯詭辯,因此同情人爭執,同埋事後亦知道自己理虧,係咪應該用雄辯滔滔,亦係值得商榷。
呢首歌其實有一點特色相當鮮明,相當陳詠謙,就係每句都係個腦冇點諗就不加修飾咁講出口,而且句與句之間割裂去睇都完全無礙傳意。對歌詞冇乜要求嘅人,未必察覺到問題所在。同樣生活化嘅情節,其實楊千嬅嘅〈假如讓我說下去〉都有,「但我把/談情的氣力轉贈誰/跟你電話之中講再會/再會誰」即係冇人同我傾電話,「暴雨天/我至少想講掛念你/然後你/你最多會笑著迴避」就係顧左右而言他,甚至熄機潛水,但林夕之所以一啲打xanga嘅感覺都冇,係因為佢掌握以至駕馭得到何謂藝術——將自然同現實加以修飾加以轉化,呢一層人為工夫就叫藝術。〈別〉描述主人公分手後陷於懊悔,內容貼近生活,照計係好易畀聽眾代入,但就正因為咁,意圖代入嘅聽眾聽到一頭霧水,代入無方,可以話係高不成低不就。
3. 經過一些秋與冬+哪裡只得我共你
Dear Jane嘅簡單易明K歌之選,又係陳詠謙傑作。「兩眼一黑/然後失控」令人聯想到頭暈倒地以及精神病發,九唔搭八,而領起句嘅「一些」同「與」本來就係蛇足,事關寫歷經秋冬同揮去驚恐就已經夠曬精煉。副歌「 無謂再關心你/我沒資格慰問你/無謂再騷擾妳/我沒這塊厚面皮」其實都幾適合失戀聽眾,但量詞之選用,直接反映出陳詠謙不諳避俗,缺乏語感。所謂語感,其實就係語言使用者對其所熟悉嘅語言有冇敏銳感覺﹐能否領悟語言文字真實意思以及必然會引起嘅聯想﹐直覺必待厚積薄發,同語文根基息息相關。用塊字去形容臉皮,會令人聯想到塊狀死物,進而聯想到牛皮豬皮,就算句子本身幾有詩意,一個塊字都足以盡廢前功。語感佳者,可以善用詞語刺激聯想,但語感弱者,萬一誤用就會弄巧反拙,呢一點,所有寫作者都應當有所警覺。
另外,「得到的若期望有限期/失去的未重聚已別離/後悔如我遍地」亦係反面教材。遍地呢個詞語其實好有畫面,例如自由民主遍地開花,或者風吹草低牛羊遍地,只要一見遍地,讀者就會聯想到數量之多,發展之盛。但觀照呢句歌詞,遍地嘅理應係後悔,但寫出黎引起嘅聯想就係主人公遍地——大概係因為TVB重播《西遊記》太多,我所諗到嘅係孫悟空大顯神通,一條猴毛落地即可化成千百猴子猴孫之勢,同後悔之情極為矛盾,成個感覺極之滑稽。參考返陳奕迅一首〈黑暗中漫舞〉,其中有一句「猶如自卑水銀瀉地」,當中嘅水銀瀉地,即係水銀流到一地都係,令人聯想到玻璃落地隨之流瀉,一發不可收,非常適合用於形容主人公每每獨自揣摩情人心理之時嘅自卑爆發,同時深化主題,令人可以透過具體比喻去感受主人公單戀嘅卑微渺小。兩相對比,大家就會理解點解後悔遍地係不知所謂,而自卑瀉地則係神來之筆。
順手講埋〈哪裡只得我共你〉之中,為人詬病嘅「我們身邊太多假人/心中太多傷痕」。第一個問題,係陳詠謙點解要寫假人,因為準確而言,呢首歌想傳達嘅係對抗世俗眼光,而主要世俗現象並非虛假;第二個問題,係亂咁簡化為假人二字,又會引起不當聯想,令人諗到CPR練習用公仔,櫥窗display公仔,驅趕雀仔嘅稻草人,甚至消防處嘅任何仁。除非佢係明知到會引起不當聯想都要用,否則明顯又係語感薄弱之過。睇埋「途經幾百萬傷口」同「與外界/未隔絕我共你/能停止呼吸」,我更有理由相信,假人所指,真係CPR練習用公仔阿Anne,而「不掙扎/只緊扣」,亦一定係指緊三角巾同繃帶,成首歌係為聖約翰救傷隊暗中宣傳。
意境係一樣好抽象嘅嘢,而某年書展講座,林夕就曾經講過意境可以分為三種境界,一係山寨,二係自己創造,三係灌注生命同感情。第一種,就係運用約定俗成而又根深蒂固嘅傳統意象,亦即係中學生學習寫作必學嘅大自然景物,諸如星星月亮太陽天地花草,其中若果突然出現現代物品諸如蘋果電腦應用程式芝士拉絲抹茶爆漿,文章就會意境盡失,而陳詠謙明顯係畫虎不成反類犬嘅示範人物。第二種,自己設定,就好似林夕有期好中意用探戈咁,以跳舞相持比喻情愛拉鋸,寫得貼切就可以自成一格,睇返陳詠謙大紅作品,可以話係冇一首做到。第三種,用返林夕自己舉嘅例句,「滿街腳步突然靜了/滿天柏樹突然沒有動搖」之所以有意境,就係因為作者觸覺敏銳,以「滿天」而非「滿街」去寫柏樹,所以就描寫到樹勢之高,從而襯托出主人公獨自流連街頭何其微不足道,而其身影又係何其嘅失魂落魄,得出融情入景而後情景交融嘅效果。當一位做到寫景則情景相生,說理則情理兼備,而另一個則直接將秋與冬寫出黎,其後又再將「只知感覺失了蹤」寫出黎,文學係咪真係一句各有各觀點就可以打發紛爭,聽眾心中自有答案。
4. 百年不合
眾多歌手入面,周柏豪其實同陳詠謙係最夾,而原因係周柏豪畀人嘅觀感本來就冇乜文化,因此陳詠謙嘅詞質樸庸俗而又文句不通,反而非常配合周柏豪形象。以〈百〉為例,其實我聽咗好多次,都唔明何謂「即使今生擱淺/苦等隔世盛宴」。陳詠謙低手之處,就係唔識連用一系列有關比喻去經營意象,生硬插入詞語,但又缺乏前後呼應。見到擱淺,讀者自然會聯想到海洋,聯想到輪船,聯想到鯨豚,但〈百〉偏偏冇一樣嘢係關事。由於人係唔會擱淺,讀者必須自行領會擱淺之意,偏偏陳詠謙又冇建構到完整比喻,寫到不倫不類。參考返麥浚龍嘅〈吃鯨魚的人〉,黃偉文寫得清楚吃鯨魚者為何人,所以吃鯨魚呢個人類根本唔會做得到嘅行為亦好易理解,而「隨時能屠殺/也不必講究良心」中嘅屠殺,亦唔會偏向無關主題嘅多餘聯想例如種族屠殺,落點相對清晰。
然後我地亦可以研究「若未夠赤裸/撫摸到永遠」同「在婚紗中再見」想表達乜嘢。前句之中,赤裸應該係指主人公將自己心聲表露無遺,但對方無動於衷,然而呢點基礎,根本幫唔到讀者去理解到底係邊個撫摸邊個,同埋點解要撫摸,可謂上文不接下理。而後句之中,在婚紗中唔同在婚禮中,到底點樣至可以進入婚紗之中,又係百思不得其解。陳詠謙可能會辯稱呢啲就係創意,同埋寫到明在婚禮中再見就係死板,但達到一定文字鑑賞門檻嘅人,相信會知道咁樣寫絕對唔可行。
講返成個敘事,其實真係撲朔迷離。我至今再聽,都係諗唔明到底主人公同埋對方係情根早種,定係有緣無分。歌詞講到今世「當你想行前一寸/愛下去又發現你/站到一邊」,又講「卻是證實這段愛/沒有起點」即係對方根本唔過電,發展機率近乎零,既然如此,點解主人公會有認定大家係「分開一百年/捱到今生才遇見」?「拉扯著那根線」又到底從何而來?《紅樓夢》之中,曹雪芹一開始就以神話領起,寫賈寶玉係頑石入世,而林黛玉則係絳珠仙草,其後兩人一生糾纏係命運嘅安排,此之所以愛得轟烈,傷得淒苦,但同百年好合正正相反嘅百年不合吹到咁大,去到最尾只係講返某一世嘅小情小愛,未免流於小題大做。
5. 小問題+3am
AGA嘅〈小問題〉係好聽,但一聽就發現取材好大問題。雖然應付失戀各有各法,喜愛夜蒲放肆買醉都可以係反映現實,但主人公個性之差難逢敵手,我估唔到連詩雅都終於會遇到競爭。「穿起高踭取悅人」同「只記得我新結識那碧眼金髪的氣質」,於我而言,某程度上係物化女性,矮化女性;「只須很悉心的設計/裝飾我這身體」同「只須很瀟灑的破費/修葺我每處枯萎」,刻劃出主人公滿足於物質,只顧外在,形象實在相當廉價。最弊嘅係,首歌完全冇任何自強之寄意,反而係以「我只得這一點智慧」為放浪行為開脫,歌手形象徹底崩壞,MK到無以復加。
而用字方面,「我不要雙眼承受雨季」嘅雨季又係毫無鋪墊就彈出黎,引用返林夕嘅意境論,雨季係老嫗能解嘅傳統意象,要寫唔係唔得,但成首歌冇提過水,冇提過雨,連眼淚都冇提過,突然以雨季去寫哭泣,就係顯得突兀嘅原因。再睇「別這樣干擾我一生」,干擾係同接受訊號有關,如果對方係干擾,主人公應該由頭到尾都係對佢反感,但既然曾經癡心錯付,對方好歹都係過氣情人,要貶損對方,以打擾形容,會比干擾合適。參考返黎明嘅〈我這樣愛你〉,會見到林夕有用覆蓋去寫主人公對情人嘅愛綿密如羅網,而「何時才發現/就算天涯海角/都可能覆蓋」之中嘅覆蓋用得準確之餘,更加迎合到和記廣告行銷要求,一石二鳥,天衣無縫。
而〈3am〉其實一首好難出事嘅歌,事關英文部分都應該係跟返demo,偏偏又畀陳詠謙踢出身價。「如假開心開心開始假得很/倒不攤開這張牌」運用頂真,但又係砌詞搪塞;而「終於真的真的不再有情意」同「 終於真的真的不同行」用詞重複,但真的二字唔係歌詞要旨,因為主人公只係夜半失眠,唔係陷入幻想,分唔清夢境同現實。陳奕迅嘅〈不來也不去〉之中,有「如煙/因給你遞過火/如火/卻也沒融掉我」,林夕嘅頂真係用得其所,因為兩句確有承接。而同樣係陳奕迅嘅〈K歌之王〉之中,有「才令我因你要呼天叫地愛愛愛愛那麼多」,其中嘅愛字四連,有嗌破喉嚨之意,係愛到力竭聲嘶嘅出色詮釋,又係用得啱啱好。
6. 矛盾一生+揮揮手
JW嘅〈矛〉唱到街知巷聞,控訴對方不知上進,無意結婚,好多人都會引用「矛盾只因深愛著」自況,而我自此至終,都唔明乜叫「跌下來瘡疤」,而「怎會沒決心成家」亦有力問鼎陳詠謙十大缺乏語感排行榜三甲。成家呢個用語從來唔會喺抒情歌入面見到係有原因,事關多元成家、成家立室、立業成家中嘅成家,係新聞用嘅正經用語,一般人談婚論嫁,多數都係講返結婚就算,唔會選用咁沉重嘅字眼。正如我地唔會喺同朋友傾偈嘅時候話「有見及此,我會出席」,或者「多謝你諮詢我意見」,而係會講「你咁講,我就去喇」,或者「多謝你肯聽我意見」,又正如去餐廳嗌嘢食落order,我地會講「I would go for this one」,或者「I would like to take this one」,同自己朋友或者情人講嘢,就算幾咁相敬如賓,多數都係講「I want this one」,頂盡都係講「Can I have this one」,用字係應當有場合之分,身分之別,唔可以隨心亂講,任性亂寫。〈揮〉之中有句「成為寂寞人口/脫去戒指」,所犯同上。
而講到用韻乸西,〈矛〉副歌用死「aa」,以嗎吧為主,輔以架怕疤,亦係佢嘅代表作。雖然林夕曾經話過押韻其實並非必要,只係因為要迎合主流見識至堅持押韻,但用韻會令首歌易記易上口,亦令文本朗讀之時有節奏美,都有合理之處。押韻毋須句句押,隔句押亦得,最重要都係睇旋律頭,但無計可施就求其採用「aa」韻,呢點大概就係師承黃偉文嘅結果。黃偉文所填嘅〈囍帖街〉同〈苦瓜〉雖然都係大熱,但取材新穎,都掩飾唔到其人押韻手法之不足——用助語詞押韻,畢竟係有啲技窮。反觀我個人相當中意嘅〈東京百貨〉,陳少琪喺副歌係用「iu」為韻,填咗照秒少調潮票,詞句曉暢而不落俗套,可謂熟能生巧,自出機杼。
再呼應返AGA首〈小問題〉,其實〈矛〉嘅故事都係不知所謂。空有冤氣對白,缺乏具體劇情,hook line勉強可以漁翁撤網,但副歌完全打動唔到人,此其第一問題。第二問題,就係愛情觀片面膚淺,從未細加探討愛情,更遑論明寫愛情,暗寫人生咁樣去傳道解惑,繼續流行曲社教化之功能。林夕寫情寫理天下無雙,黃偉文偏向市井,都算寫盡失戀苦戀,入心入肺;而周博賢專寫時事,針砭時弊,周耀輝別具詩情,寫歌寫出詩嘅朦朧美,基本上係各有特色,而陳詠謙嘅風格,大概就係攞你命三千式殺人於無形,一聽到就想飛歌轉台——我斗膽封陳詠謙為寫歌界嘅葉念琛,相信冇人會有異議。
7. 姐姐+活著為求甚麼
李克勤自己都係識寫詞,點解會接受到呢首歌詞,我覺得重驚人過向曼聯送禮。「原來沒有你/但仍愛你/才後悔當天不肯留住你」雖然略嫌肉麻,但出現喺主流情歌其實真係一啲問題都冇。問題係,呢首歌所描述嘅係家傭,主人公對佢抱有嘅應該係感激之情,而唔係愛情,到底點樣至會牽掛到「朝馬尼拉的方向想起你」,視姐姐為「愛的傳奇」?唱到「忍痛/將你淡忘」,我直頭覺得李克勤情深過楊過,根本應該離婚休妻,另娶姐姐。
情節上,呢首歌都有犯駁之處。一般而言,如果僱主僱員關係良好,姐姐離職之後,雙方都會保持聯絡,好少音訊全無。而既然姐姐冇離開過香港,亦即係轉咗僱主,咁主人公又點解會炒佢魷魚?「誰料我路過砵甸乍街/竟找到你」呢種電光火石,好難講得通。我嘗試去消化故事,唯一可以諗到嘅就係主人公情不自禁,苦戀姐姐,家人發現之後執意驅逐姐姐,結果主人公只可以喺姐姐有可能出沒嘅街頭巷尾搜尋對方倩影,重溫舊夢。假如有朝一日李克勤真係轉行呢種路線,講婚姻背後辛酸,講自己同屋企姐姐打得火熱,或者大眾會受落都唔奇。
用字方面,呢首歌最差嘅係「天天飾演乖少艾」,其他都可以放過陳詠謙。話說少艾一詞,語出《孟子》一句「知好色則慕少艾」,解年輕貌美嘅女子都真係好有歷史。而現代人之所以認識少艾,相信都唔係因為讀古書,而係聽得多青春少艾呢個配搭。撇開姐姐點解會以少艾形容呢點唔講,艾本植物,少艾即以艾草正鮮比喻少女亭亭而立,可見少已經係形容緊艾,而乖少艾三字呢個組合,就即係用咗兩個形容詞去寫植物,而乖係唔會拎黎寫植物。即係我地可以話一個老人家老當益壯,如同長青樹,我地唔會話佢襟老長青樹,因為長青已經表達到健康,而且襟老都唔會係要黎形容樹。
順便講埋〈活〉。林夕珠玉在前,黃偉文都有首〈燕尾蝶〉勉強壓卷,陳詠謙挑戰社會議題,無異於引火自焚。「容顏暴露摺痕」所指嘅應該係個樣好老,皺紋暴露老態,又係要聽眾自己諗。「幾個悲哀章節日日重播/天降天災萬民地上縱火」,所指嘅應該都係天災人禍大家有責,但縱火狂徒為何人,又係語焉不詳,除咗令人諗到喜怨無常嘅舊約上帝,都真係冇乜idea。
8. 半祝福+Gonna be alight
周殷廷其人已經不知所終,但由陳詠謙操刀嘅作品,將會遺臭百年。祝福舊愛,同類歌曲多不勝數,但希望情人「快樂得更明顯」,係咪即係指對方之前都係快樂,但快樂得較為收歛?若果快樂都可以有introvert同extrovert之分,而陳詠謙又真係寫得出,其實確實會好有啟發。副歌致命,在於突然加插槍擊,「如果他真的比我好/別再時時開槍亂掃」,again,敗壞意境。Verse2主人公心態慢慢轉變,講起對方已有新歡,其實都易明,但「你已毫無疑問找到安慰睡眠」呢句又係病句。找到應該係指向人或者物件,虛嘅找到人生方向都得,但睡眠係一種狀態,進入夢鄉可以,但搵睡眠出黎係講唔通。
上承周柏豪歌曲入面大量運用赤裸,陳詠謙又再無緣無故加插情色,好地地一首最後祝福,即刻變到俗不可耐。諗到對方會同新歡有性行為係可以理解,但以「隨便白天纏綿/夜晚裸露別來送我上苦路」白描,就係自亂佈局。〈半〉嘅基調係純情,周殷廷嘅定位亦非大講鹹濕,裸露二字亂入,格調之粗劣,真係不敢恭維。
〈G〉其實都係聽得過嘅歌,風格有啲似林奕匡首〈Good Man〉,但細聽之後又聽到副歌有句「甚麼東西正在變做美好的團體」,不知所云。Verse2有句「青春出於笑容裡/開滿花」,其實都解得通,但第二句「率真出於眼神裡/一句話」嘅嗰句話從何而來,又係毫無預兆,石頭爆出黎咁。好地地一個新人,唱咗首膠歌,然後就萬劫不復,真係不無惋惜。
9. P.S. I Love You+壯舉
張敬軒係我本人極之欣賞嘅歌手,好彩佢人在英皇而非華納,未來唔似會再有同陳詠謙合作嘅可能。〈P〉其實算係不過不失,但因為林若寧同林夕寫過好歌畀張敬軒,而張敬軒自己早期作品都寫得青澀可愛,陳詠謙嘅歌就相形見絀。故事寫因戰禍而天人相隔其實好清楚,但主人公喺副歌嘅內心戲,可謂不明不白。「忘掉了生死/用愛跟這世界對比」,其實睇唔出邊個死咗抑或係一齊死,但既然係人生無常,話係不可以抱著你,會比「不需要抱著你」更加合理。然後「逾越了生死/當知這份愛從沒禁忌」又係全無鋪墊,因為首歌冇講過呢段感情係禁忌之戀,而為死去情人守節,亦唔係禁忌。「生死難忘/別忘記自己」,驟聽似係一種提醒,提醒自己要好好生活落去,但其實突然筆鋒一轉嘅呢個提醒,同「在雲中禱告/祝福你/繼續飛」係冇衝突,因為主人公由頭到尾都冇話過要殉情。
然後繼續睇Verse2﹐病句又至。「當一切/沒法逃過了劇震」,既然係逃唔過,點解又會用個了字?「誰在瓦礫中獻吻/講永別卻那麼接近」,卻前卻後轉折不清,卻字無法理解。「捉不緊的有太多/這一雙手在提示我/時辰到/人如初」,呢雙咁重要嘅手又係突然出現,極其量只可以話佢上接Verse 1之中「硝煙裡/讓我除去了面罩」嘅手,但有冇必要用雙手除,聽眾不妨存疑。快飛去結尾,「珍惜這份愛才是勝利」換成粵語,就應該係「珍惜呢份愛先係叫贏」,然而本身主人公未有誤解勝利定義,因此亦冇要糾正嘅地方,陳詠謙想用才是二字帶出乜嘢訊息,我都依然未悟到。
另外亦必須要討論〈壯〉,畢竟呢首可以話係陳詠謙眾多作品之中最言之有物嘅一首。我地都知道所有創作者喺寫自己最熟悉嘅題材往往係寫得最入肉,林夕寫苦戀寫到出神入化,黃偉文寫同志戀情別出心裁,都係因為有親身經歷,所以緣事而發,份外有感。意淫其實冇問題,樂而不淫,無傷大雅即可,而陳詠謙擅寫不顧後果嘅價值觀,就寫出咗吳雨霏嘅〈告白〉同陳奕迅嘅〈碌卡〉兩首佳作,係要欣賞。然而我地必須思考嘅係,一個填詞人只寫得好呢種缺乏深度同修養嘅歌詞,可唔可以稱為最佳填詞人。無可否認,黃霑林振強林夕等人確實係一下子將平均數扯得太高,令到後來者好難超越,但文從字順,詞有所指,應該係最低標準,如果連咁都做唔到,直接出demo派台instead of固守曲詞俱全嘅舊例,可能至係更佳出路。
10. 給兒子的信
唔少為陳詠謙平反嘅人都話呢首寫得好,以此作結,真係最好不過。一般人一定先入為主,覺得寫畀自己親生仔,點計係誠意之作,冇理由鳩寫,但陳詠謙不負眾望,又一次成功鳩寫,本色出演,繼續陳詠謙獨樹一幟嘅意思含糊,言不及義。「成年路太遠你學識怨命/所以任性/難受但我會繼續供應」,唔知佢供應啲乜,照計係愛,但真係讀者估,唔係作者寫;「若我有天跛了/你戴上我的眼睛」驟聽好有意境,其實唔知戴上父母嘅眼睛為乜——靠後生傳承自己人生經驗,唔使等老咗至做;代爸爸去環遊世界,亦冇理由用返爸爸對眼;陀住爸爸一對眼球出遊,反而顯現到少少心意,但又不切實際,背離常理,總之點講都唔通。
再睇「如果天地狠狠的將一切理想/破滅了」又係反面教材,大家千祈唔好有樣學樣。破滅,常用於理想或者幻想破滅,此中破滅非關外力,只可以係自體消亡,如果想話理想破滅係外力迫成,簡單可以用消滅用殺掉,靚啲可以用扼殺用磨蝕。雖然語言潮流時刻變動,我地唔可以一味泥古,但將某物破滅呢種寫法,如無意外,過多一百年應該都唔會獲得學界同世俗認受。用呢句病句做副歌第一句,有人話一聽就無名火起,呢種反應真係合理不過。
宏觀睇返成首歌,主人公到底抱持點樣嘅心態育兒,我亦甚為不解。佢有話「還是流我的血/你別忘掉」,提醒對方記得有自己嘅支持,亦有話「是我對不起你」同「可以恨我」,承認自己生仔出於自私,似乎有盡力善待同保護小朋友去盡力彌補之意,但再睇「我對你好/不須答謝我」,又主動提起自己嘅好,提起完又話「不須答謝我」,聽完只覺呢個爸爸暗啞底想要人知恩報恩,但又唔敢直講,扭擰造作。更加得意嘅係,呢個爸爸一直都流露無限愛意,又講到唔介意小朋友失敗,只求佢開開心心,但又忽然狠心咁話「註定某日我將拋棄你於荒野」,到底係因何而生嘅轉折?拋棄本身暗含主動之意,字面意思只可以解讀為主人公主動為之,但呢個爸爸愛心爆棚,應該係對親兒不捨不棄至係,點解會註定拋棄親兒?如果佢想講嘅係人世間自有規律,迫到父母不得不拋棄子女,咁就一定要講得清清楚楚,否則就好難呼應其後嗰句「你永遠有一種愛/從未缺少」。概而言之,呢封信真係好深奧,除非佢身體力行去抵制香港政府強制十二年義務教育,用自己一套中文去教仔,否則佢個小朋友未來都好難聽得明佢想表達啲乜。
總結
時間有限,每首只可以點評少少,但不知不覺,都寫咗六七個鐘。我試過填詞,知道填詞唔易,但自知之明,理應人皆有之。我相信大多數人都係不滿佢「我叻仔我可以肥」嘅招積,不滿蜀中無大將,而廖化竟自以為曹操。我個人偏好林夕,上文信手拈來例子大多以佢作品為主,希望大家體諒。最後衷心希望呢個寫得相當簡單嘅分析,算係勉強整理得到大家嘅見解,我知「殘忍只須一棍」同衛蘭都好恐怖,但考慮到其中問題同以上例子大體相似,在此不贅。辭多歉甚,如有補充賜正,歡迎切磋交流。
https://gnimmm.com/2018/11/25/smartfatchan/
荒野魂斗羅歌詞 在 陳彥博 Tommy Chen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對於面對生死並沒有那麼重要。只要你有機會陪伴臨終者,
互動中所發生的事,自然會教導你生死的學問
《存在─非存在:用全部的生命去體驗風、體驗雲、體驗無常;包容偶然、有恆、幸福、不幸福等狀態,讓有常和無常來來去去而置身其中,並不只是站在某一邊而已。》
集中意識去抓取任何意念;而不抓不取、讓意識行雲流水,
讓身心得以自在,這就是好事。
師友們!請掌聲歡迎余德慧教授的演講。
今天的講題是:「面對生死的姿態」。
你抬頭一望,只見滿園的櫻花盛開,
好美啊!(你假裝自己說了這句日文。)
園內坐滿了聽演講的人。
你決定靜靜入座,不急著跟老師打招呼。
你要好好領受這場美麗相逢。
「面對生死的姿態」
面對生死的最佳狀態,就是讓現實和非現實都能並存並且感受之,能自由出入其間;進入現實,你當然在乎自己;進入非現實,你就不在乎了。事實上,我們一直在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圜之間;活著,就是在這兩邊轉動;亦即,生和死早就和我們發生關係了。
演講者:余德慧(慈濟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教授)
每每談及生死,長輩們總要怨我「哪壺不開提哪壺」,顯見大家都不太願意去談論生死;這是可以理解的。死亡這件事落到言談上,總是怪異;誰也不願見到一天到晚把死亡掛在嘴邊的人,多不健康啊!但在這裡,我們還是要問:為何禪師在修行時要參破生死?參破生死又是何意呢?
《貪生─怕死:臨終者往生時,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憂懼,他們不是被死亡嚇死的;真正被嚇到的反而是周遭的活人。》
長年在安寧病房工作,只消一閉上雙眼,我腦中就會浮現許多陪伴多時的亡者身影。由於工作環境使然,我常覺得不舒服,若是病了,便有醫師和練氣功的朋友極力勸我不要再進出安寧病房,就怕我的氣被吸光。這當然是朋友關心我的好意,但我本身倒不太在意;反正去或不去,最終都是死路一條,有何差別?所以我還是繼續在安寧病房服務。
因生病而觸及生死大事,我意識到:該是面對問題的時候了。坊間有很多書籍告訴我們,要勇敢地面對生死;但是,「面對」本身就是一個問題,而「勇敢」又是什麼意思呢?
無庸置疑,絕大多數人一想到行將就死,都會害怕不已。美國生死學專家,同時也是知名的精神科醫師庫柏勒‧羅斯(Elisabeth Kubler-Ross),年輕時就研究發現,每個人都會貪生怕死,但後來也都會接受死亡。接受本身並不困難,問題在於:接受是怎麼發生的?真有「接受」這件事嗎?
正因為死亡令人害怕,所以人們致力於尋求不害怕死亡的方法。然而,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說,我們若不害怕死亡,根本就過不了死亡這一關;換言之,要經過死亡這道關卡,就一定會害怕。海德格認為,死亡是一個巨大的空洞,所以一定會引起人們的憂懼害怕。其實,害怕是好現象;若是不害怕,就不會轉動;只有害怕才能促進轉動。
住進安寧病房的人,大致心裡已有數,餘生將在病房中度過;有些家屬會在一旁竊竊私語:「現在直直地進來,一定會滿面愁容地橫著出去。」但依我們在醫院長期陪伴所見,橫著出去的人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憂懼,他們不是被死亡嚇死的;真正被嚇到的反而是周遭的活人。這之中的奧妙在於,臨終者走上臨終之路時,已經在轉了;還沒走上臨終之路的人,則還沒有轉。臨終的人轉了,就很自然地過去了,不會有擔憂;周遭的活人因為還沒有轉,所以擔憂不已。
活人和臨終者最大的不同是:活人還想繼續活下去,而臨終者已經走在臨終的路上,是親自以行動在轉。因此,若是活著的人對臨終者說,你的時候快到了,你就要走了,臨終者會憤怒;若是勸告臨終者「你要放下」,臨終者會感到被汙辱。因為,臨終者是以實際行動,用全副生命在轉動,而活著的人只是嘴巴上說說罷了,臨終者當然無法接受。
《轉動─空無:臨終者的腦細胞已經少到無法理解「我」的過程,這就意味著他們不害怕死亡。死亡的空無感是人類的想像,它從未真實存在過。》
那麼,什麼是「轉動」?臨終者為何會轉動?
根據我們的研究發現,每位臨終者最後都有一個機會背對社會、不理會社會,彷彿轉著轉著,就背對了社會。這種現象,我們名之為「背立轉向」。每一個人病沉到某種程度,便會自然地放棄社會性勾連,也會開始不在乎世間的聲名、地位與角色。經常看到一些知交滿天下的病人,在進入病沉之後,就會在病房門口掛起「拒絕訪客」的牌子,一堆訪客的花籃與卡片凌亂地擺在門外;它們的主人早已進入內在轉動的境界,真正陪伴他的只有夢幻與破碎的回憶而已。
這種轉動,他人無從察覺,是疾病讓臨終者自然地去接受;也許臨終者只是昏睡或是虛弱地躺在床上呻吟,但是轉動的旅程已經開始。只要細心地陪伴,便能發覺臨終者的心思轉動得很快;今天才說:「我要堅持下去,奮鬥下去!」明天可能就說:「都到這個地步了,要放下走了。」他們的情緒轉變就在瞬間。
這主要是兩個機制使然。首先,是腦細胞的大量死亡,才講過的話可能沒多久就忘了;其次,在腦細胞死亡的過程中,患者已不太能理解社會意義,他自己也被掏空了。因此,其實不必太掛念臨終者生前念念不忘的心願,一切都是此一時、彼一時也,沒有一句話是長時間有效的。他們可能上一刻感到痛苦,下一刻又覺得舒服多了;這種轉動一直持續進行著,難以預料,也無法預料。
明白臨終者會有這種轉動,對周遭的活人而言,不啻是個福音;既然會忘,就會忘記生死,因為腦細胞已經少到不知生死為何物了。就像動物瀕臨死亡,也不太容易反省自身即將面臨死亡。人類在大腦最健全的時刻會考慮生死,但在進入死亡的過程時,就進入了無法理解「我」的過程;既不知我的存在,就意味著不害怕死亡。這也許是老天所設計的自動的熄燈號。有了這項安全機制,對死亡何懼之有?
然而,對活著的人而言,這個熄燈號畢竟是可怕的。重點是,我們並不瞭解臨終者的意識狀態,沒有必要假裝自己很懂,而要去教導臨終者如何面對生死。相反地,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該如何面對生死?既然我們沒有這個轉動過程,並且要繼續活在「我」的世界中,就必須知道這個核心問題:我們面對生死的姿態是什麼?
海德格說,死亡是一種巨大的失去、巨大的空無,大到我們的心智無法面對;因此,想到死亡便會不由自主地害怕。我要反駁這項說法。事實上,只有僅少數的人是如此,大部分的人都不會把死亡當成空無。因為,尚未經歷死亡,就無法體會何為空無;而當死神降臨,你已無法感覺,何知空無?
換言之,死亡的空無,根本是人類的想像;當你看到別人垂死,便設身處地想像自己也可能不再存在、不能再這樣和那樣。但是,畢竟一切都是想像;即使真的發生了,你也了無知覺,這種害怕的感覺自然無從發生,那個想像中的空無根本不會來到。更確切地說,那種空無根本不會被你感受到;你現在所感受到的,是想像中用來恐嚇自己的空無,它從未真實存在過,你根本從未有如此經驗。
只要確定面對死亡的憂懼是自己想像出來的;那麼,轉個身,聽首快樂的歌、讀點宗教的勵志文章,可能就快活起來了。想想天國之美、想想極樂世界,甚至是乘願再來,可能就不怕死了;就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從憂懼中恢復過來。
既然這個空無不存在,海德格的理論自然要被推翻。他說,因為死亡的空無巨大得可怕,所以讓人願意轉變,變成為一個真摯、願意聽從良心召喚的人,不再過著欺騙的生活。根據這個論點,人們寫出了許多文章。《讀者文摘》就曾刊載一篇,內容描述:美國一名牙醫被醫生判定只剩十年可活;於是,牙醫立即把診所關了,去實現多年的願望──當一名木匠。這類文章透過網路傳播出去,啟發了很多人;於是,有老師辭掉工作去環島旅行,汲汲營生的人不再為生活打拼而去實現夢想等等。當然,這類文章勉勵人要自我實現、忠於自己,也彷彿像童話般有著美好的結局。
但是,海德格這個理論在近年來的各種研究討論上,都不斷被挑戰和懷疑。結果是,上述這些因為害怕死期將近而變得真摯過活的人,其實並沒有處理掉他們對死亡的問題,死亡不會因為真摯生活而改變或停止。也許有人會說,心願已成,死而無憾;但是,問題其實並非這麼簡單。
牙醫改行去當木匠,即使這是他最喜歡的工作和身分,過不了幾年,仍有厭倦的時候;接著,「我要做什麼?」的困惑便會襲捲而來。顯然地,這只是童話式的結局,不能再有續集;否則,王子和公主可能走上離婚一途。換言之,以這種「遮蔽法」要簡單地蓋過死亡這個複雜的問題,並不恰當。
《錯認─失算:我們不斷地「錯認」而做了錯誤的行為,這些行為讓我們往相反的路上走,然後因失算而痛苦;卻也因此,讓我們從沉迷中醒悟,瞭解到真正的事實。》
那麼,有其他解決死亡疑慮的方法嗎?
我們都還活著,就表示我們還擁有自我意識。雖然許多宗教譴責「我」的意識阻擋人生的解脫之道;但不可否認地,這個「我」的確存在。
人有可能縮小自我、或者消解自我,然後瀟灑地走嗎?這個嘗試是失敗的;因為,絕大多數人只縮小了一段時間後,沒幾天自我又恢復了。就像每天揹著二十斤米到山上送給窮困的居民,每回都感動地落下淚來;但連續幾次過後,就不會再流淚了。
我們總是企圖尋找一個解決死亡疑慮的根本辦法,但這個辦法始終不存在;當我們企圖處理它,就會造成荒謬的結果。換言之,解決疾病和死亡的這個「針對性」一旦發生,結果一定是荒謬的。這是很重大的轉折。
舉例而言,有人虔信某種解脫生死的宗教,每天虔誠地讀經、聽開示,反省教義並不斷修為,一心一意企圖解脫生死。這樣求道心切的努力是很了不起;只可惜,把努力正好放到錯誤的位置上了。這就好比一隻被放進透明乾淨玻璃瓶裡的蒼蠅,牠望見瓶外的極樂世界或天國近在眼前,便一心飛往目的地;卻不斷撞壁,怎麼也到不了。
在安寧病房,我們最害怕看到極聰明的人;聰明的人知道自己生命將盡,會不斷追問如何才能解脫生死,獲得身心大安樂。一般沒讀什麼書的阿公、阿嬤並不會問這個問題,他們糊里糊塗地就走了;但聰明的病人會保持著高度精明的意識,他們自我要求不昏不昧,希望能達到一念往生的境界。但是,這樣的信念在安寧病房就顯得難以理解和諷刺;原因在於,他們愈是集中心念想往生所欲之處,便會感到距離愈遠、愈無法到達,與經書所說的「含笑九泉」差別愈大。
這是因為,他們用全副意識僅僅抓取一種名為「修行」的東西,是「抓」來的;但是,真正的死亡過程是「放」。愈是集中強烈意識面對死亡,就愈是無法到達目標境界,完全適得其反;這種行為叫做「錯認」。
我們對我們的人生,不斷地進行「錯認」而做了錯誤的行為;這些行為造成了虛假的想像,讓我們誤以為得以解脫或朝解脫之路邁進;事實上,是剛好往相反的道路上走。
明白被錯認所誤之後,我們就真能及時採煞車、懸崖勒馬嗎?還是做不到啊!如何能不錯認呢?當一塊石頭還未進行雕琢之前,誰都說它是一塊石頭;但當它被雕成藝術品或某人的石像後,你會說這是什麼作品或直接說出人像的名字,雖然本質上它還是塊石頭。
直接說出作品名稱或石像所代表的人名,這個行為就是錯認,我們要回頭認識它的本質。然而,這也只是理論上的說法,事實上本質是無法認識的。所謂本質,就是隱藏看不見的;從未有任何物質是以本質面貌為人所見。石頭不過是簡單的物質例子,尚有更為抽象的精神層次,如何捕捉本質呢?這是不可能的。
因此,不要被我們的錯認所誤導。曾有一篇刊在《中國時報》的讀者投書,作者提到她公公生病了,緊急送醫後,公公就此病逝在醫院。作者不解地問:「現在的醫學不是很發達嗎?」她理所當然地認為生病要就醫,但壓根兒沒想到人會這麼死去。這就是被錯認所誤導的真實案例。作者失算了,但這個失算具有重大的意義;因為,失算讓我們痛苦,痛苦才讓我們從沉迷中醒悟,才可能瞭解真正的事實。
換言之,錯誤本身也是一個墊腳石,人就是靠錯誤這塊墊腳石轉身。失婚的女性一定很能理解:當初滿心歡喜地嫁給對方,全心全意甚至不顧一切地付出所有;等到婚姻失敗、結束一切後自己變得一無所有時,才醒悟到女人也應保有財產和獨立的能力,才能站穩雙腳。這個慘痛的經驗,未必讓女人害怕婚姻,但她不會再重蹈覆轍,會保有自己的獨立能力;若有第二次婚姻,通常會更健康而真實。
這就是真真實實的學習,不是口頭上的理論,也不是價值、主義這些高渺的目標,一切按步就班。面對死亡,我們可以按步就班、務實地一步一步來,不必再談超生了死的闊論。
《反社會─修行:修行,就根本而言,其實是反社會,對社會普遍價值觀如名利權勢、聰明才智等進行抵抗。順應社會容易,抵抗社會艱難;修行的著力點就在抵抗社會。》
依上所述,很顯然地,刻意的修行因為針對性太高會犯下錯誤;一個人練氣功,就算練得再勤、再好,同樣都得面對死亡,只是遲早罷了。這樣的用功,與其說是修行,無寧稱之為運動。什麼才是真正的修行呢?找到一位上師、在一個靜僻之處修習大圓滿法呢?或者在日常生活中就得以修行?
一般傳統中的修行,已有刻板的意識形態,即建立在既有的宗教價值觀上。如台灣的佛教徒,每日念佛、誦經,早晚課,行禮如儀;南傳佛教看到台灣這種修行現象都不覺莞爾;「佛經是用來念的嗎?」他們感到疑惑,不能理解為何要誦經拜懺、還要固定念多少遍等等。
南傳佛教徒把自己的身體當道場,用乞食托缽的方式來對治世間財富的貪執,並觀察身體脈輪的運行來修行;他們笑我們的道場是,哪家素菜有名就哪家香火鼎盛。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但我寧願不去批評各種所謂的「修行」方式;因為,錯誤有錯誤的好處,正確有正確的壞處。
為何要念誦《阿彌陀經》?《阿彌陀經》的內容是釋迦牟尼佛介紹阿彌陀佛之西方極樂世界的種種殊勝,以及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條件等。不就是佛教的文獻報導嗎?每天念誦它,與念新聞稿何異?但錯有錯的對處。念誦佛經,就完成了念誦這件事。就只是念,與理解其中深義無關;正因為念誦本身不具意義,所以我們能不思考;大腦不運動,就不會起心動念,集中意識去抓取任何意念;而不抓不取、讓意識行雲流水,讓身心得以自在,這就是好事。
西藏白教祖師、家喻戶曉的大成就者密勒日巴尊者,他在人跡罕至的大雪山獨自苦修成道。一日,他的妹妹到山上探望哥哥,見哥哥全身衣衫襤褸,就做了一個套子,想讓哥哥至少將下半身的私處覆蓋住;哥哥對妹妹說,依這個道理,那應該再做十個套子,將十根手指也套住才對。這段對話所揭示的意義是,修行的最大敵人其實是社會觀感。
修行,就根本而言,其實是反社會,對社會普遍價值觀如名利權勢、聰明才智等進行抵抗。如唐朝天台山高僧寒山和拾得,他們起初在寺院裡從事低下的伙夫工作;直到有人發現他們深藏不露時,他們立刻離開寺院遠去,就是不願沾染社會的價值觀。這不是矯情,而是修行。順應社會容易,抵抗社會難;修行的著力點就在抵抗社會。我們的生活中,有些部分是順應社會、有些部分是抵抗社會;依此判斷,就能明白日常生活中的哪些部份是在修行。
《無常─有常:有常一旦被建立,其建立當下便開始銷毀,即磨滅有常而呈現無常;人生,就在有常和無常間來來去去。兩邊始終在往來變動。》
後來,海德格重新反省問題時也提到,人要真正地不在家,才能獲得治療的機會。中國人向來主張安身立命,讓一切在規律中、掌握中進行,即生活在「有常」之中,最後的目標是歸屬於社會圓滿;然而,「有常」的最後,仍要面對死亡這個「無常」。若是不在家,便會隨時在動盪不安的「無常」挑戰中受苦,受苦才能保持不斷的覺醒,才有治療的機會,才是修行。因此,修行就是面對無常,跟是否誦經或觀察脈輪、能量的運行毫無干係。
真正的修行,就是透過不安、偶然、痛苦、不能肯定和預料的事情來打擊和警惕自己;但這是一般社會價值觀所力求避免的。沒人願意如此,卻不是我們所能控制和決定;這才是人生的實相。有些天災人禍就是莫名其妙地發生了,不發生只能說是僥倖、是幸運;但幸運與否,其實並無界限。古人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福禍相倚,才是事實。
十多年前台北市的一場火災,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有對夫妻開車行經新生南路,他們拉下車窗,愉快地吹著風、聊著天;不料,路旁的麵包店突然爆炸,一片烤麵包用的大鐵盤就這麼天外飛來,大小竟剛好通過車窗飛進車內,咻地橫切過先生的脖子!你可以說這類意外太罕見了;沒錯,發生機率確實微乎其微,但它就是發生了,這確是人間實相。換言之,「偶然」在人生中佔著重要的地位。
為何我們希望有常?厭惡無常?是誰使生命變得有常且快樂?其實就是人類這個腦袋。從這個觀點看來,人類還真不愧是萬物之靈;因為,我們的智力讓我們能夠凝聚許多事物,並使它顯得可長久永續、顯得有常。例如:感情和婚姻關係容易生變,於是人們用財產、子女、倫理道德、婚姻規則等,把夫妻兩人緊緊綁在一起,以穩定婚姻關係。又如一個組織或國家,會建立各項制度使其永續經營。很可惜地,我們並不能找到任何國家或企業能夠永續千秋萬世;即便中國有五千年悠久歷史,其間仍經歷多少改朝換代、明爭暗鬥、淌流多少革命鮮血。
沒有千秋萬世的存在!但我們似乎不願放棄這個執著,因為人類喜歡透過意志,企圖維持穩定狀態,繼承者則會改變前人所努力的穩定狀態,以求自我彰顯;換言之,後繼者用自己的有常推翻前人的有常。我們每個人都苦苦地維持著短暫的有常狀態;但事實上,個人能維持的部分和時間都非常有限。就大方向來說,一切從未停止變動。因此,我們的生命狀態是大無常包著小有常,兩者並存。其實並不矛盾,兩者之間的變化正是要點所在。
有常一旦被建立,其建立的當下便開始銷毀,即磨滅有常而呈現無常;是有某種恆定性,但恆定性會遭破壞,且永遠無法明確地算出其維持時間。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會甘於處在無常動盪中,任它刮風下雨而不躲避。人生,就在有常和無常間來來去去,而非站在無常或有常的一邊,因為這兩邊始終在變動。
若能看清自己的真實處境,就能知道你的右手是你活著的生命,左手是你的死亡;兩手並存,你就在中間,是一個轉圜,並不歸屬任何一邊。亦即,在你的生命中,就含有巨大的死亡因素。支持你存在的因素中,很多是屬於不存在的;不存在透過各種方式,支持著你的存在。因此,我們所見到的事物,包括自己的生命,都不是實相,都有部分被遮蔽,因為我們看不到非存在、非現實的東西。
生命的積極性就是要活著;在右邊待久了,自然會消極,就轉到了左邊。我們就在這兩邊轉圜。白天努力生活,是有為、是積極;夜晚休息睡眠,就是無為、是消極;然而在睡夢中,可能因為某個夢境的啟發,讓你又想有所作為,於是又積極有為了。人生本來就是在兩端轉圜,千萬別企圖一分為二,這是不可能的。
《存在─非存在:用全部的生命去體驗風、體驗雲、體驗無常;包容偶然、有恆、幸福、不幸福等狀態,讓有常和無常來來去去而置身其中,並不只是站在某一邊而已。》
雖然明白了死亡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但死亡是非存在的,沒有人經歷過並能告訴我們它是什麼。那麼,我們如何和非存在共處?
非存在不是一般所指稱的靈魂或鬼神。當我們談論神或鬼時,只是語言上的想像,我們從未見過他們,只不過有些人依稀有某些感應。這類可感受到卻見不到的,我們就稱之為「非存在」,如磁場就是典型的非存在。你到某些地方特別感到身心舒暢,但你看不見讓你身心舒暢的來源,甚至用儀器也探測不出來,但就是感應得到,這就是非存在。修行的第二個要素,就是和非存在共處。
原本我們只相信科學,相信眼見為憑;但現在願意和非存在共處,相信個人的存在是由於某些非存在的力量所支持著。儘管如此,我們不明所以,不能用大腦理解,只能直覺地感應,這就是宗教上常說的佛恩或神恩。基督教有一首歌叫「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其中有一段歌詞是:「我曾迷失,如今尋回;我曾盲目,今得看見。」(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他不說他到底看見了什麼,因為重點不在所看到的對象,而是「看見」這個動作。當你張大眼睛全神貫注地去看,反而看不到,因為那太刻意了。心理學界在進行精神分析時,曾以「依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來說明。
在希臘神話中,伊底帕斯的父親是一國之君。在他呱呱墜地時,國王前去請問太陽神阿波羅關於孩子的未來;不料,得到的回答是:這孩子將來會弒父娶母。國王當然不能讓此事發生,便下令要大臣先挑斷王子的腳筋,然後交給牧羊人將之棄於荒野,讓野獸奪去王子的命。沒想到,好心的牧羊人見嬰兒可憐,就用藥草治癒了王子的腳傷後,再偷偷送給鄰國的國王當義子。從此,依底帕斯順利長大,並成為一位翩翩美少年。
有一天,伊底帕斯也跑到阿波羅神殿詢問自己的前途。阿波羅告訴他,他將來會殺了父親並且娶母親為妻。聽到這樣的神諭,依底帕斯惶恐極了;他認為,父親待他極好,母親也慈愛有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於是,他決定離開祖國到鄰國去。途中,伊底帕斯遇上一個老人家驅車迎面而來,粗魯地趕他讓路;他氣不過,上前揮了一記猛拳,竟打死了老者。他卻不知,這位老者就是伊底帕斯的生父。
當時忒拜城正遭逢詛咒,伊底帕斯順利解開詛咒之謎,當上國王,並依循慣例迎娶在位的王后為妻;這位王后就是他的親生母親。沒有人知道這件荒誕情事的真相。
只不過,有了新國王之後,國運並未就此昌隆,反而天降大火,不斷焚燒這個國家。對這莫名其妙的天災,伊底帕斯真是又氣憤又挫敗,便再去請示阿波羅神消除天災之道;神諭說,是因為有人做了罪惡的事,才導致天災不斷。伊底帕斯發誓要揪出這個罪犯,將人民從水深火熱中解脫出來。他一路追查下去,最後竟查出自己就是這個天災的罪魁禍首。他當場便以利劍刺進自己的雙眼。
這個故事被精神分析界重新討論,並且涉及生死問題。這個悲劇的開端肇始於神諭。神諭是什麼?神諭意味著「知道」,並且會應驗;所以,伊底帕斯的父王決定殺死親生兒子,以防止神諭應驗。這個看似依邏輯進行的合理行為,卻開起了後來的不幸遭遇。一切都源自於「知道」;知道後就採取行動避禍,就有了後來的悲慘結局。
伊底帕斯的情形也是一樣;他若不去問阿波羅神,就會留在義父母身邊,也就不會有後來弒父娶母的結局。偏偏他「知道」,所以選擇離開國家,防止神諭應驗。他們父子的合情合理行為,卻正好造成悲劇的發生,即便弒父娶母的錯誤是在全然不知情的狀況下發生。這就是錯認。
很多人相信紫微斗數、生辰八字、風水五行等命運之說而喜歡算命,在困惑之時希望藉算命指點迷津,企圖對生命有相當程度的掌握;或許應該反過來說,就是在這樣的企圖之下,才有命運之說產生。我以為,也許我們某種程度上能掌握命運,但其實並不需要掌控它,就讓命運以模糊的姿態呈現吧!愈是想把命運分析得清楚透徹,我們的人生愈是無救,只會製造出更多絆腳石,這也大凶、那也不宜。
至於求神拜佛到底有沒有效?我認為很難說。我們的態度應該是在求神拜佛的當下放下身段,謙虛以對。能放下身段,就有益於修行;若是下意識地強求神佛的庇佑或加持,這是不存在且無效的。
基督徒真正的祈禱,是真心誠意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上帝,而不是指揮上帝依你的願望而行;能真正如此祈禱的人,「必然得著」。我們沒有權利去掌控生命;我們卻總是膽大妄為地去認識,而且充滿了認識的障礙,以致認賊作父。
雖然如此,也不必如一般佛教所主張的去掃除妄見,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只能不斷以妄見去認識,然後不斷經歷失算、失望、絕望,如此一路經驗到底才有翻身之時。這也是修行,等於是越過了意志和意圖;當你意圖的對象無法被掌握,你才能翻轉,才有新的境界產生。
伊底帕斯所以會刺瞎自己的雙眼,是因為他明眼所見到的都是錯誤,這就是精神分析上所說的「blind seeing」。亦即,當你看到石雕像,你會說這是某種雕像;只有當你瞎了眼睛,用手去觸摸時,你才會說出它的本質──石頭。這表現了兩種存在方式,一是用大腦、認知去得知,另一是用生命直接去感受而得知;修行就是指後者。修行是用你的全部生命去體驗風、體驗雲、體驗無常,包容偶然、有恆、幸福、不幸福狀態,讓左右手間的有常和無常來來去去而置身其中,並不是只站在某一邊而已。
修行蘊藏著非存在和非現實,是透過感應而非認知;換言之,若你遵照著經書所言去行,那是依著認知,就像伊底帕斯依著神諭去進行一樣,這不是修行。修行是日常生活中任何一種順境或逆境發生、讓你歡喜或讓你憂愁,能讓你感應到存在與非存在同時具在的狀態。這有點類似於藝術,我們能感應到藝術品本身呈現之外的領悟。
當你看見孤兒寡母陷於困苦中,會產生惻隱之心,這也是一種修行;你會發現,你就在「存在」和「非存在」這兩個異質空間中,而且它們來來去去。非現實的異質空間,其實類似老莊思想的被動和無為。例如,你突然發現自己罹患了癌症,而且可以預見自己的死期;在這種狀況下,你反而能意識到另一種存在;而這種存在,會緊緊地附在我們的身體裡,比從前更清楚地顯露出來。
比方說,一個人罹患癌症後,首次反省到從前忙於工作而疏於陪伴母親。他回想起母親對他的種種慈愛和付出,並聯想到:他一旦離去,母親將何去何從?事實上,這些事都尚未發生,只是患者的想像而已;但是,就在這個當下,修行已經開始了,患者可能因此忘記自己的事業、忘記自己的病痛。
因此,修行不是一心一意地求生死解脫;修行在日常生活中已非常細微地發生,是一種生命行事的轉變。而生命行事的轉變,是一種「反面」,是社會的反面;有時也是一種放棄,放棄過去追求的價值。
《自然─解脫:面對死亡是一種修行,應該保持它的不確定性,對它的日期和想像表示糊塗,而不要對其做任何針對性的預測、想像和分析,這樣才是自然。》
面對生死的姿態就是要修行。我們必須瞭解到,生和死是同時存在的,生是充實,死是充實的支持點。我們的所有,都是從死亡中充實或虛構出來的;因此,我們的所有可能是虛的,但「虛」有其存在價值。靠著虛的失算和失望,我們才能了悟其背後有些真正的存在;雖然看不見,但感應得到。
面對生死的最佳姿態,就是讓現實和非現實並存,感受它並自由出入其間──進入現實,你當然在乎你自己;進入非現實,你就不在乎了。事實上,我們一直在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圜之間。活著,就是在這兩邊轉動;亦即,生和死,早就和我們發生關係了。
至於前世今生、輪迴等問題,我做了相當長時間的研究,初步得到的結論是:會想透過前世來瞭解今生,無非想知道我們到底是誰;當我們只談這個看得見的我時,總覺得單薄,就想把那個非存在的、看不見的我加進來設想,於是就加進了一些過多、甚至是捏造的東西,來豐富和滿足我們的想像心理。
雖然我催生了《前世今生》這本書,也為之寫序,但我從不說我贊同它。我認為, 這是一種文化生產;既是生產,能生產藝術,為何不能生產三世因果呢?但是,若真要問明是真是假,那就問呆了!
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某人能夠精準地預測死亡,一定要有高深的修行才具備此能力。我卻認為,人生最不該做的事,就是預測死亡。死亡是一種無常,是不能預測的;若能預測死亡就是修行,那我只能說,大部分的醫生都能預測死亡,他們是否便有高深的修為?
醫生預測死亡,目的是要提醒家屬預作準備;但是,我寧可勸人不要做這種預測。因為,面對死亡是一種修行,應該要保持它的不確定性。若是貪戀世間的美好,非常不想死,就會覺得死亡比預期來得早,因而產生痛苦;反之,若是不想活了,死亡反而比想像中來得遲,就會因此不耐煩。我們應該對死亡的日期糊塗,對死亡的想像表現糊塗;應該糊里糊塗地去死,而不要對它做任何針對性的預測、想像和分析,這樣才是自然。如老子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這些年很流行談「生死學」,這是一門探索「生」與「死」的學問。其實,上不上「生死學」課程,對於面對生死並沒有那麼重要。只要你有機會陪伴臨終者,互動中所發生的事,自然會教導你生死的學問;尤其,若有機會陪伴年輕的臨終者──如癌末病人,你將意外地發現,這樣年經的生命在面對死亡的無常時,竟是那般地堅定。
不要相信教育,生死學應該是反教育的;因為,教育是一種約束,但生死學是一種解脫,應該讓一切自然地發生,而非在課堂上講述。
(本文為演講整理)
書名:真巧!我們都是人
作者:財團法人泰山文化基金會 策劃
出版社: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
出版日期:2009年7月初版1刷
2010年6月初版4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