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在瘟疫年代〉
為了治好病,病人不得不從日常生活中被隔離出來。並非偶然的是,對一種被認為對於治療有益處的極端心理體驗—無論這種體驗是因藥物而起,還是因心理幻覺所致—最常使用的隱喻是「旅行」。—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
寫作者過的其實就是一種自我隔離的生活,為了寫出好作品,自我隔離成為一種必要的手段,讓他盡可能不被外界的雜音干擾、不被主流的偏見誤導,可以專心一致地讓手、眼、心,這些源自身體的書寫工具,協調出韻律與節奏。
相對於染病者,寫作者的自我隔離是自發性的,既沒有社會壓力也沒有道德約束,把自己關在家裡,或更決絕地拔掉WIFI插頭、把手機關機,這些舉動與找來一張舒適的椅子、一個手感良好的鍵盤,服務的都是同一個目的—生產力。
一個有生產力的書寫者,代表可以在既定時間內敲出既定的字數,而字數會轉換為報酬,也就是溫飽。能夠有效率地產出,才有最起碼的可能把寫作當成一種職業,以上,都還沒顧慮到「當天有沒有靈感」這件事。
我讀過一個很有見地的譬喻,帶點反神話的色彩:棒球投手的對手,並不是站在打擊區上的打擊者,而是他手中那顆縫著漂亮紅線的棒球;同樣的,打者的對手,也不是站在投手丘上那個虎視眈眈準備用各種刁鑽球路來伺候他的投手,而是手裡的球棒。
這個觀點直視事物的本質,卸除了人們賦予運動賽事(或其他創造性舉措,譬如畫一幅畫)的浪漫想像,把一項古老的技藝化約為人與物,或進一步是人與自己的對抗。棒球比賽之於投打雙方,不過是一種日常工作罷了,是一門必須反覆練習(因而也就不免枯燥)的手藝。
打擊區與投手丘相隔十八公尺,在偌大的棒球場只佔短短的一段,我的床和我的椅子相隔約八公尺,幾乎等同於我住的公寓裡最長的直線距離。身為一個書寫者,我的對手也不是這次要寫的題目、某個嘮叨的編輯或一個緊迫的截稿日,我的對手是那張該死的椅子。
每天最困難的事,就是坐到那張椅子上,一旦坐下了,我的手、眼、心自然會幫我處理接下來的種種。
2020年人類迎來一場百年的瘟疫,人被告知要待在家裡,維持安全的社交距離,以壓平感染曲線。一個英國極簡派電子樂手以此為靈感,推出一張名為《Music For Isolation》(隔離時期的音樂)的EP,曲目為:
1 Isolate Yourself(自我隔離)
2 Social Distancing(社交距離)
3 Stay Home(待在家裡)
4 Flatten The Curve(壓平曲線)
前三首歌的情境,早在疫情開始前,多數寫作者就身在其中了。我認識的寫作者,多半是不太熱衷社交的內向者(introvert),或許先天性格就得如此,才耐得住日復一日伏案工作的悶煩,與那一點點寂寞。內向的人喜歡與人群、社會維持著一段距離,寫作或許收入不多,可是在家工作不用受通勤之苦,午餐時不用聽某個煩人的同事講主管的八卦,這些無形的精神獎勵卻相當豐厚。
內向並不代表反社交(antisocial),內向的人同樣渴求外部的連結,只是那外部最好能夠導入到內部,產生心靈的交流,不只是酒肉的共享。
這場瘟疫讓書寫者忽然發覺,其他人也加入待在家中的行列,體會到他行之有年的生活型態,以及美國評論家蘇珊・桑塔格所言的那種「極端心理體驗」,即置身在密閉空間裡,卻想像自己正在旅行(這精準描述了寫作時的心理狀態)。
有愈來愈多人和書寫者一樣,必須每天坐到椅子上,雖然他們不一定把時間都拿來寫作,可能是追劇、到IG上傳限時動態、在抖音以為全世界正在關注自己。
COVID-19 / 新冠肺炎 / 武漢肺炎,無論如何稱呼它,這個顯微鏡底下看起來很像按摩球的狡猾病毒,給後全球化年代帶來一場空前的浩劫,奧運延期、職業運動停擺、演唱會被迫取消,人們熟知的「娛樂」被強制徵收了。人們這才意識到,大自然才是終極的生物恐怖分子,這場瘟疫是人類疏於照料它一次猛烈的反撲。
瘟疫重新書寫了地球人的共同想像,看見全球化的暗面,如桑塔格所說:「疾病是生命的暗面,一種更麻煩的公民身分。」身為當代地球的公民,世界經濟是息息相關的(更明確的說,整個世界就是一個經濟體),既然地球上七十八億人口可以自由流動,對瘟疫的恐懼就更無所不在,也更感同身受。
〈疾病的隱喻〉寫於1970年代,桑塔格本身是乳癌患者,她在文中談論的主要是結核病與癌症這兩種疾病。當時,幹細胞療法、人工心臟、微創手術機器人這些當代醫學神話尚未被建構起來,但流行病誘發的心理效應與今日卻無二致,桑塔格在文中寫道:「任何一種被視為神秘之物並確實令人感到恐懼的疾病,即使事實上不具有傳染性,也會在道德上具有傳染性。像任何一種極端的處境一樣,令人恐懼的疾病也把人的好品性和壞品性統統暴露出來。」
焦慮、恐慌、利己、排他,猜想此刻擦身而過的人是可能的帶原者,瘟疫初期,人的壞品性確實一覽無遺(我至今無法理解搶購衛生紙到底為何),造成現代人恐慌的根本原因,是我們並不如醫學神話告訴我們的擁有這麼多健康籌碼。
然而,一種共同置身在人類的大歷史中,再清晰也不過的「時代感」,在曲線漸緩時默默凝聚了每一個人,地球得到喘息的機會,印度首都新德里幾十年來第一次能眺望到200公里外的喜馬拉雅山。人類的「不活動」讓空氣變清澈了,地球正在恢復秩序,此時人的好品性也開始抬頭,想起先祖是如何渡過鼠疫、黑死病、天花的考驗—自助也互助,是從另一場浩劫中生存下來的唯一方式。
美國的重災區紐約市,每晚7時城中各處會響起掌聲和歡呼,向醫護人員致謝,那些聲響在空寂的市街構成動人的合奏。藝術家利用居家隔離期間創作音樂、拍攝短片、編舞、寫詩,透過網路讓他們的自我表達也像病毒一般蔓延開來,如同疫苗灌注到人心裡,去抵禦、消解那些不好的病毒。
災禍時常是偉大藝術的催化劑,意圖消滅異端以維護天主教正統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啟發了後來的《唐吉訶德》;沒有霍亂,卡繆不會寫出《瘟疫》;17世紀一場席捲倫敦的鼠疫讓城裡的公共戲院歇業,莎士比亞關在家中振筆疾書,完成了《李爾王》和《馬克白》。
因為瘟疫而新加入的書寫者,獲得了過去少有的探索自我的機會,可以透過文字,重新想像與建構自己的人生,試著理解這個世界為何發展至此。至於那些每天都需要重新對抗一次椅子的職業寫作者,他們原本時時刻刻就在寫作。
社群網路、地球村、科技的普及,讓2020年這個瘟疫故事不再是少數人的故事,無論寫作的文字是什麼語言,或只是參加了一場線上派對或發送了一個戴口罩的表情符號,我們都在用新的方式,書寫共同的歷史。
(原文載於《週刊編集》2020 5月號「男人四十」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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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編輯、人工智能、與科學發明的道德倫理
週二晚上,應史丹佛大學李飛飛教授的邀約,前往史丹佛大學商學院聆聽她與柏克萊加大Jennifer Doudna教授的座談會,題目是「CRISPR, AI, and Ethics of Scientific Discovery (基因編輯、人工智能、與科學發明的道德倫理)」。
人工智能和基因編輯,兩個重大科技革命,不約而同的於2012年開始爆發,幾年之內,快速地顛覆了整個世界。李飛飛教授是世界首屈一指的人工智能專家,Jennifer Doudna教授是基因編輯技術CRISPR的發明人之一,把兩位科學界最重要的女士聚在一起來討論「科學發明的道德倫理」,實為難得。這場座談會擠滿了人,外面還排了長長的候補隊伍,期待能有幾個空位,讓他們也能進入會場,參加這場智慧的盛宴。史丹佛大學校長Marc Tessier-Lavigne特地前來開場致詞,也全程留下來聆聽兩位大師的對話。
為什麼「道德倫理」這個話題,會同時在人工智能及基因編輯兩個領域受到全世界的高度關注?許多知名人士,包括Bill Gates、Elon Musk、甚至已故的Stephen Hawking,都曾表示過,人工智能這個惡魔(Demon)已經被釋放到了人間。而對基因編輯嬰兒的爭議及批評,比起人工智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人們在害怕什麼?害怕人工智能剝奪了人類的工作機會,讓無數的人失業;害怕人工智能技術落入少數壞人手裡,讓他們做盡惡事,卻無影無蹤;害怕人工智能像電影演的一樣,反過來迫害、消滅人類。更害怕大家開始爭先恐後的基因編輯自己的後代;害怕人類製造出各種基因超人、科學怪人;害怕隱藏在基因編輯背後無人所知的變異,將把人類及其它各種生物帶入了滅絕的地步。這些許許多多的害怕是真實的,眾多人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李飛飛教授在座談會上說,她大學是念物理的,現代物理學上的突破,造就了二十世紀的原子彈,結果殘害了很多人,而她現在也無時無刻不擔心,二十一世紀人工智能的突破,是不是也將為人類帶來浩劫?
怎麼辦?李飛飛教授和Jennifer Doudna教授,兩人都希望能成立跨領域的國際組織來建立規範,並藉由下一代的教育來提升科學界的自律,避免人工智能及基因編輯被濫用、誤用。史丹佛大學已經設立了許多跨領域的課程,結合工程、醫學、法律、人文、藝術等等,也設立了不少專案,希望能對美國國會制定法律有些影響。不過,我們都知道,法律及道德只適用在好人身上,壞人是不會管什麼法律及道德的,任何的科學技術,都可能成為他們貪婪及犯罪的工具。人類的未來,將如同過往的數千年一樣,在正與邪的對抗下,繼續往前走。
然而,在我心中卻有著一股不同其他與會者的憂傷。在這個世界頂尖的大學裡,一大群的知識份子聚在一起,來關心科學發明的道德倫理。這樣的舉動,並不是為了自身的金錢與名聲,而是對下一代、對人類的未來,表達知識份子對這個社會的責任與擔當。這樣偉大的情操,何時會在中醫界發生?西方科學之所以進步,不單單是靠著資源、頭腦、及努力,更重要的是科學家治學嚴謹的態度,實事求是的精神,以及對世界的責任感。華人引領的中醫界,卻充斥著似是而非的學說、誇大不實的宣傳,即使是中醫大學的教授們,大多數也只是照著書本依樣畫葫蘆,將模糊不清的知識,一代傳給一代,即使有成千上萬的論文,也經不起實際臨床治療效果的檢視。
雖然中醫已經有兩千多年的傳承,是人類知識的寶物,現在中醫的治學嚴謹程度及道德倫理規範,卻遠遠落後其它學術領域。中醫必須重現出發,回歸到醫學最基本的層面,以臨床治療效果為最根本的要求,唯有以卓越的臨床治療效果為基石,才可能往上發展。不然,中醫將淪為虛無飄渺的雜技,在國際學術界裡,永遠不是一門學術。
(http://andylee.pro/wp/?p=6612)
#當張仲景遇上史丹佛
表達藝術治療人工 在 台灣囝仔x戲劇治療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戲劇治療工作坊資訊分享*
由台灣多元互動與家庭成長關懷協會主辦
這個(名字很長的)協會有很多我們的表達性藝術治療、職能治療、多元教育夥伴,這次的工作坊有戲劇治療的發展性轉化法DvT,還有戲劇治療與失智症老人工作。
在工作坊中,講師們將帶領參與成員探索「戲劇治療」這個來自於西方的技巧如何在東方的台灣小島上落地生根,本工作坊將分為兩個部分《玩耍的力量》DvT戲劇治療簡介工作坊及《陪伴的力量》 失智失能陪伴技巧實務工作坊。
《玩耍的力量》DvT戲劇治療簡介工作坊
DvT - 是一種戲劇治療的取向,全名是Developmental Transformations 發展性轉化法。
以參與者與帶領者之間自發地玩耍為主,帶領者觀察並因應參與者需求,引導參與者更自由表達、宣洩情緒或是釐清議題。
在身體與口語的互動過程中,發展出更具彈性的支持關係,可運用於心理治療、教學場域、企業團隊等領域。
在這個兩天的工作坊將從講師們在台灣實踐的基礎概念談起,並輔以體驗活動,使參與者有更多理解。
《陪伴的力量》 失智失能陪伴技巧實務工作坊
兩位講師將分別以職能治療與戲劇治療的脈絡出發,以自己的實務工作經驗作為主軸,分享與失智、失能者互動的過程中所可能面臨的挑戰,並帶領參與成員嘗試可能的介入方式並探索對於「老化」與「失能」的各種想像。
OT - Occupational Therapy 職能治療,著重失智失能患者身心整合的功能性,透過輔具或是活動訓練,使患者恢復或維持身心運作,最後達到獨立自主的目標。
DT - Drama Therapy 戲劇治療,透過戲劇的元素,包含空間、道具、肢體、聲音、扮演、故事及角色等等戲劇媒材,使失智失能患者在安全支持的環境中,透過媒材去表達及探索自己的感覺及對生命經驗中的記憶,並透過創作與他人及社會重新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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