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0917)
二重生活的悲哀
九一三事件發生在1971年,正好是中共成立第五十年。林彪與妻兒乘飛機從山海關逃向西北方,在蒙古國的溫都爾汗墜毀,機上九人全部死亡。身為中共第二號人物、並在兩年前九大通過的黨章指定為毛的接班人,何以會「叛逃」?五十年來一直是謎。
這是毛澤東第二次打倒黨的第二號人物。前一次是1966年發動文革打倒國家主席劉少奇,再之前也打倒過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高崗。不過林彪事件太奇特,各種解釋撲朔迷離,歸根到底,就是反映了所有的政治亂局都集中一點,就是糾纏在最高權力的繼承問題。這是政局的關鍵要害。
九一三事件發生後一個月,香港和海外已經有報導林彪出事了。中共一直隱瞞事件,只在官媒上不再提「林副主席」,然後就拼湊出一個林彪謀刺毛澤東和密謀「武起義」(林的兒子以「五七一」為代號)的文件,自上而下逐級傳達。到1971年底,傳達到深圳中學的教職員工大會上。據妻子麗儀說,當時有一個對黨非常忠誠的年輕教師,在等候上級領導來傳達文件之前,就帶頭叫口號,繼續喊「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還講一通林副主席當接班人對革命事業如何有保證的話。講完後,領導來傳達林彪謀叛,大家看這位老實人的臉色,一直變紅變藍變綠。
麗儀較早就從我口中知道消息,所以聽傳達不感奇怪。荒謬的是,她聽了傳達,還被交帶不能告訴香港來的老公。其後傳達到小學,兩個女兒也被交帶不能告訴來自香港的爸爸。小女兒卻不理警告,我週末回深圳,她就偷偷告訴我「林彪變灰」了。
香港報紙炒作這新聞許久,但在左派陣營中,都不公開談這件事,就像沒發生一樣。這明明是影響黨國命運的大事,而左派依附黨國而存在,可說同自己的命運相關,怎能對房間裡的大象視而不見、見而不提呢?
1972年我應邀去北京參加國慶,那時的接待幹部以「林賊」稱呼林彪了,但不講詳情。直到1973年八月底中共召開十大,政府報告中講到林彪「叛逃」,事情才公開。已事隔兩年矣!
林彪事件的奇特,和事件發生後的隱瞞,即使傳達到人所共知,卻仍然不公開,知道的也避免談論。這是非常典型的中國政治社會氛圍。
我前文講的「二重生活的悲哀」,就是指個人的思想、價值觀、人生追求,與自己所處的生活環境,周圍的人,不僅志趣相悖,而且完全相反。但為了生活,為了生存,你又不能不與所處的環境和人群融合,否則你就被孤立、被排斥,沒有話題也沒有合作空間。二重生活的一重是指個人的思想生活,另一重是與他人交往的社會生活。人在他人面前被迫過自己不情願的另一重生活。這是廚川白村所指近代人的悲哀之一。
廚川白村是日本文學評論家。他生於1880年,1923年在日本大地震中喪生。次年,魯迅從他的遺稿中翻譯了《苦悶的象徵》。我從《苦悶的象徵》中認識他,並在1966年編寫的《哲學與人生》中,引述他所提出的近代人在生活中的四種悲哀。儘管這是100年前的「近代人」,但文革後那幾年,我對他的說法特別有感。
他所提的四種悲哀,第一種是「理想破滅的悲哀」。人類在對現實的不滿中,創立了各種各樣的理想社會的學說,不同的人群不斷努力去追求理想的實現,但追求的過程和實現的結果,是理想的破滅。對那時追求社會主義平等的我來說,開始感到這種悲哀。但未料到更悲哀的是,追求理想的結果,是不斷發生比原來所不滿的現實更可怕千倍的慘劇。
第二種是「由懷疑傾向而產生的悲哀」。懷疑,是指對自己信仰的懷疑,科學的進步動搖了許多人對宗教的信仰,但科學發展又使人類出現新的大問題:戰爭更殘酷,道德更墮落,科技公司和政權對個人的監控更甚。對科學的懷疑,對制度、對道德、對法律也產生懷疑。懷疑可以是人們鑽研問題、解決問題的動力,但對信仰、對道德、對價值系統的整體懷疑,卻是人生的悲哀。
第三種是「二重生活的悲哀」。上文已經談過,這是一種很普遍也延續至今的悲哀。
第四種就是在找不到出路,感到世界一片灰暗,個人完全沒有力量的情緒下,覺得不想活了,於是產生「厭世主義的悲哀」。
我在闡述廚川的「四種悲哀」時,仍然鼓勵「自學叢書」的讀者,要積極面對這四種悲哀,不要被悲哀淹沒,而應該努力實現理想,從懷疑中找出路,以及深入社會黑暗中去改變它。但那幾年,我發覺我這種樂觀說詞的虛妄。我自己也沉溺在前三種悲哀中,尤其是「二重生活的悲哀」。不過我還年輕,不想被悲觀情緒掩埋,想在當時處境下找出路。於是有了《七十年代》月刊。(64)
圖,《七十年代》雜誌成立時,社址設在上環文咸東街一幢舊樓中。
(《失敗者回憶錄》在網絡媒體「matters」從頭開始連載,網址:https://matters.news/@yeeleema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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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57影展綜合短評與回顧】
世界上其他影迷恐怕很難想像,在台灣這塊小小的島國上,竟然還能夠如此蓬勃地舉行著實體影展,而且還不只一場。從春季取消的「金馬奇幻影展」,隨著疫情逐漸受到控制、人們也逐漸習慣於審慎樂觀的防疫生活,從暑期的「金馬經典影展」、「台北電影節」陸續開出票房佳績,直到秋季的女性影展、酷兒影展、高雄電影節、桃園電影節等,接續綻放。
而作為一年一度的壓軸大場,第57屆金馬國際影展共選映176部電影、453個場次,並在預售開賣後不久便突破了六萬多張票售出的佳績。與此同時,《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孤味》、《親愛的房客》、《無聲》等國片,也如接力賽般,一一締造過往幾年難以想像的票房佳績。除了影迷們「報復性消費」、「抱復性看片」的心理因素之外,也更加印證了影院電影經驗的不可取代性。
本屆金馬影展以開幕片《#同學麥娜絲》拉開序幕。老實說,身為黃信堯導演前作《大佛普拉斯》的粉絲,這部探討四名中年男子的渾沌與失落,並沒有打中我的心。即便畫面變得咖樂佛、演員也都是一時之選,但故事的核心主軸並不清晰。焦點在四名角色之間輪轉,偶有亮點但缺乏收束力道,以致於整體達成的效應並沒有大於各部的加總,不免可惜。
類似題材的丹麥奧斯卡代表《#醉好的時光》則可以作為一個優異的對照。同樣聚焦四名中年發福、人生走入胡同的臭異男,《醉》以輕鬆詼諧的筆觸帶出了北歐國家日益嚴重的酗酒問題,但卻又不帶批判地直視了酒精「能載舟、亦能覆舟」的真實。麥滋米可森最後一段豁出去、「我們都曾年輕」的瘋狂舞蹈,為角色們帶來心靈的救贖,也示範了一個好結局的重要性。
說到狂舞,本屆閉幕片由兩部港片擔綱——《狂舞派3》與《手捲煙》。《#狂舞派3》為《狂舞派》的續集,並以續集電影罕見的聰明、具備充分自我意識的後設方式,為整個《狂舞派》宇宙拉高視野和高度。除了將消失的《狂舞派2》完美鑲嵌在電影之中,也積極面對明星光環、藝術創作的獨立與商業性、都市再造與社區文化意識等議題,甚至直接指控「地產霸權」對在地居民的生存權和自我認同的侵蝕,帶出背後更龐大的,對香港這塊土地的一個深深期許和警鐘。然而,或許是野心太大或是剪輯倉促,敘事上確實略嫌雜亂(竟還穿插了一段類似嘻哈文化緣起概論的紀實影像),最後的反高潮也不免令人有些不勝唏噓。
另外一部閉幕片《#手捲煙》則是演員導演陳健朗的首部長片作品,帶著傳統香港幫派電影的氣息,整體執行相當沉著穩當,選用不同族裔的演員代表「新香港」也頗有新意。與 2018 拍攝完的《狂舞派3》相比,這部在今年疫情期間拍攝完成的作品,更展現了香港現今日益嚴峻的社會景象。儘管故事仍是走商業類型路線,但在追逐戲和動作場景都有非常好的掌握(一場一鏡到底的打鬥戲,簡直媲美《捍衛任務》等級),林家棟氣場凌厲的演出也極具說服力。
今年金馬最讓我驚豔的作品,同樣也是一名新導演之作。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以兒時回憶,雜揉著馬泰邊界的鄉野奇譚和神怪信仰,交出了一部介於恐怖片和愛情片之間的《#南巫》。它排除了俗爛恐怖電影中常見的突嚇畫面,或刻意懾人的音效,完全以鄉間的死寂和空曠,和自然光的閃熠和侷限性,搭載著傳統皮影戲和宗教儀式所使用的樂器作為配樂(配樂也是導演本人所作,才子來著),讓人完全深陷其中的詭譎氣氛,看得非常過癮。張吉安在蔡明亮和阿布查邦的夾擊下硬是竄出一股生猛強勁的影像生命力,攝影、聲音、場景、演員、劇本面面俱到,甚至還隱約帶出了當地多元族群和信仰的矛盾隱喻,是一鳴驚人的優秀之作,也是華語電影圈一個響亮的獨特新聲。
另一部私心非常愛的作品,則是由旅美中國導演趙婷所拍攝的《#游牧人生》。趙婷承襲了她先前拍《重生騎士》的素人調度功力,讓奧斯卡影后法蘭西斯麥朵曼完全融入美國中西部一群逐工作而居的新游牧民族,講述著一個後金融危機時代的破碎美國底層群像。趙婷以不可思議溫柔視角和人文關懷,去貼近這群不得不放下一切、堵上一切而驅車上路的人們。一部同時關於孤獨和連結的電影,溫暖不帶批判地看著生命中來去的過客,那些肩負著人生的包袱同時逐漸放手釋懷的孤魂,以及那些尋找歸屬和歸宿的人。日出日落、生生不息。好喜歡大量的自然光、天地蜉蝣般的遠景、仰望千古的星空與恐龍。《游牧人生》是今年我最愛的電影之一,趙婷也證明了她既不是溫溫德斯,也不是泰倫斯·馬利克,她就是趙婷。
其他幾部也還算喜歡的作品也約略帶過:《#小狼居家守則》像《歡迎光臨奇幻城堡》,談美墨邊界新移民與兒童的生存悲歌。兩位年輕演員的表演自然且靈性十足,但最後的結尾顯得有些太便宜行事。《#靜寂的鼓手》絕對是明年奧斯卡最佳音效獎的一大競逐者,透過音效設計讓觀眾模擬聽覺障礙者以及電子耳蝸使用者的世界;Riz Ahmed 交出從影以來最佳演出,整部片也很成熟地處理一段感情如何被創傷經驗給影響,Mathieu Almaric 煮的早餐也讓人食指大動。《#親愛的同志》彷彿用帕威·帕利科斯基的攝影美學,帶著一種肯洛區的精神,講述著蘇聯政府迫害人民的故事。這類作品看多了,但這部片的巧思是透過共產黨一名高層女主管作為主視角,同時又有許多諷刺與幽默注入其中,讓人看得津津有味。倒是結尾從民族情懷談回私人親情,顯得有些做小了。
即便兩者的切入角度和想傳遞的意念不盡相同,但《#默愛》接在去年的《燃燒女子的畫像》後問世,先天上就有些吃虧。然而相比《燃燒》,《默愛》仍有其可看之處,像是更樸實無華的日常描述,以及更充滿曖昧模糊地帶的情慾流動。凱特溫斯蕾的一記回眸眼神就能打動人心,可惜瑟夏的發揮空間就比較少,但整體而言還是賞心悅目、從容不流俗。《#Gunda》是一部奇妙的黑白紀錄片,沒對白沒配樂,拍的是農場上的豬、雞、牛。有的時候像在看蔡明亮電影,會自己腦補許多情境進去,就算沒有情節,黑白攝影也是極美。
而影展當然少不了補看一些經典老片,能在泰坦廳看《#恨》和《#蠻牛》(aka 馬丁的費里尼式渣男物語),真是一大享受,那個攝影美學真是橫空出世而歷久不衰。《#驚魂記》雖然以現今來看,一些解離人格疾患的病理和最後的 man-splaining 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但考量到創作年代,那真的是無可挑剃的完美經典。而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戀戀風塵》,甚至是枝裕和的《#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與楊德昌》,也都讓人一頭栽進了上個世紀的台灣風景。充滿生命力的小人物故事,以及跨越時間的成長甘苦,都澆灌著這塊土地以及在此成長的新一代影迷。
本次金馬大概看了二十部左右,蠻慶幸大致而言都沒有踩到什麼雷。老實說,除了信義遠百電梯的撲朔迷離之外,我還挺喜歡在信義區跑影展的。然而,也因為看了很多晚上九點多的場(苦命上班族),因此回到家通常都是匆匆洗洗睡,沒有太多時間分享心得與影評。受限於排場衝突與時間有限,今年還有些沒看到的口碑佳作,像是新加坡的《#男兒王》、菲律賓的《#校園塗鴉派》,以及紀錄片《#迷航》、《#佔領立法會》等等,希望之後都能再陸續補上。
今年各位有看到什麼喜歡的、或是大雷的,都歡迎在下面分享一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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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影展 #金馬57
#GoldenHorseFilmFest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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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感念為無盡燈
5/3上午坐計程車經過浦東世紀大道圓環中心的日晷儀,我的淚水止不住地灑落,又怕坐在身旁的二女兒看見,便刻意地偏頭向著窗外,這一來情緒便有了掩體似地潑蠻,讓我哭得淚眼婆娑,雙肩不自主地上下抽動起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時間,在物質世界的象限裡催逼,然而,或許在此之外有一份無涯,所謂天人永隔不過青春一暝。
是的,我的希望在淚水裡泅泳,期盼越過那死亡的惡水,便是生命的長河無界、無限。
前一晚與母親facetime,聽她說罹癌的三妗(舅媽)已經移往安寧病房,大限可能在幾天,掛了電話,靜默地誦經,思緒霎時將我拖回記憶的某個蒙灰角落,忽地一抹向晚餘暉探照,放亮了那思緒的流光金燦,那屬於夢幻的許願與希望。
死亡,看似人間殘酷的別離,卻又是靈魂深處的重逢。
閉目冥想的黑暗裡,一幕幕的畫面掃逝,就像童年坐的火車,窗外一格格的風景將我推到了現今,心底的留戀早已眼不復見,雖不可說,卻是許多緣慳的美麗,那是中年的舅媽牽著還是小女孩的我。
高雄堀江商場的眼花撩亂、台南東山的結實累累龍眼樹、台北中華商場的重重天橋、天鵝絨禮服的軟柔觸感、暑假午後波蘿麵包的甜膩香氣、麻醬面滑行舌尖的美味…,還有七歲時半夜坐在單車後面哭到睡著的安心。
世故的我以為自己早已遺忘了這些,卻沒想到就在三妗病危的這一刻,我才發現生命裡有這麼一段記憶,嵌著她的身影,還有我此刻回想起才懂得的幸福。
閉目的眼,像是毫無作用的水閘,淚水暴洪而出,然而,我卻不敢睜開眼睛,只是讓濕涼的觸感在面頰上阡脈液流,澆灌我早已在世態炎涼的如石面容。
有那麼幾秒,我為自己的傷感,些許的訝異,頭腦作用地想讓情緒緊急煞車,繼續封存那些自以為點滴的小事,然而,那泛流的淚終究溫柔地碎裂了臉皮表面的硬石,裸露出稚嫩的情感觸角,危危顫顫地如同早蕨,早已垂懸著那懂得的一點露珠。
死亡催逼,我的眼淚無力回天著一切,在最黑暗裡仍信服著光明。
暗室獨坐,想像著被癌細胞折磨的三妗,我能做的僅僅是以藏傳佛教的自他交換,將我當下的身心安泰傳遞給她,並承接她此刻身體的苦痛與心靈的惶恐。
「輕盈的靈魂在掙脫這具粗大的肉身之際,究竟是如何地撕扯與苦楚呀?!」
自他交換中,染付著死亡恐懼的我,如此自問著。雖說學習生死學多年,然而乍然真正將身心交付給未知,不免慣性張惶地想憑空亂抓一通,或依恃些什麼,特別是幽冥路上的黑暗,深不觸底的不可知。
「此刻徘徊在冥陽兩界的三妗,是不是也怕黑呢?」
沈重吐息時,我幽幽地自問,頓時接續了七歲那一年的午夜暗巷,當時不知問三妗的這句話,於今卻是痛哭失聲地說出。
從小目睹家暴,讓我隨時都有與母親分離的恐懼,記得七歲那年父親出了車禍住院,母親突然將我們安頓在三妗家,什麼話都沒交代就走了,身為大姊的我只能忍住害怕與不安,一整個晚上緊咬著嘴唇,就怕自己哭出來。半夜時,我還是忍不住地在黑暗中擁著被啜泣了起來,在成衣廠忙了一天的舅媽並沒責罵我或者取笑我,僅僅是心疼地將我抱起來,放到單車後座,便騎上單車鑽進了蛇腹一般的黑暗裡,吃力地踩著踏板。
70年代的南台灣,夜是屬於戒嚴惡勢力的肅殺,只有稀疏的幾盞駝背又無力的街燈,將亮光無以為繼地殘喘。那時從東區騎單車鑽行在違建處處的窄巷,蜿蜒地像鬼打牆似地,途中還得經過圍牆高聳的台南監獄,來到位在中區的醫院,或許要花上一個鐘頭,路上卻完全看不到任何夜行的人與車,春寒料峭的冷讓淚痕未乾的我直覺地埋進三妗的背,本來是哽咽著的,卻在單車嘎搭嘎搭的聲響裡打盹起來,記得好幾次三妗要單手抓著龍頭,一隻手得繞道身後抓緊睡著了的我。
終於來到了醫院,三妗將我抱給了母親,緊抓住母親的手的我,掀開了眼皮一角看見三妗隨即轉身,便沈沈地睡去。
至今想起,那一夜回程路上的黑,頓生負欠與哀傷,一句話如哽在喉,「三妗,你怕不怕黑呀?!」
雖說死亡的路是千山獨行的淒涼,但是當下做著自他交換的我,感染了未知的黑的恐懼,還是忍不住在虛空中問起三妗:「你怕不怕黑呢?」
當三妗單車夜行在黑暗裡,護送著我的安心,我卻從未想過轉身再度沒入無光裡的她,到底會不會害怕?
如同此刻生死邊緣的她,此去的一切幽冥,我如何能也護持著她無懼上路,乃至歸家呢?
冥想靜坐的我崩潰地哭了起來,淚水與鼻涕傾瀉而出,再也來不及擦拭與掩蓋,就像那童年的許多記憶翻脫,衝破了裝強世故的土牆。
從未意識到三妗給過我那麼多,許多遲來的懂得與幸福,竟是在這死亡的邊緣經驗裡浮水。是否死亡也是生命的另一面慈悲,死者得以聊慰安息,而生者卻在懂得裡感念?
向記憶的沈積岩挖鑿,那斷層剖面年輪般的走紋,是待我重說故事的美麗。
目睹家暴的童年是成片灰色裡,佈滿點點血腥的無助,然而,還是有那麼幾張彩色畫片般的記憶,都是跟三妗一起描繪上色的豐富。
三妗是台南東山的人,那是芒果與龍眼的故鄉,在聯外道路尚未發達的年代,山溝溝裡的遙遠得靠幾小時的簡陋客運顛簸才到得了,記得小學三年級時的暑假,三妗一大早領著六個小毛頭上了客運,聽著窗外的鳥叫蟬鳴,我們的興奮幾乎要衝破車頂,那時三妗笑著對我說:「阮阿萍最會寫作文了,你的暑假作業裡一定要寫三妗帶你到東山玩的這一段喔!要記得將我寫進去,知道嗎?!寫完你還要拿來給三妗閱讀喔!」
看著三妗的認真雙眼,我有一種被人肯定的光亮,向來的敏感與自卑被擱置暫忘在一旁,彷彿我手裡有一支神奇的筆,能將最美麗的畫面與歡樂的笑語給化成文字,永久珍藏!於是,那一次的出遊是特別的經驗,我學習了用心去觀察,並且讓眼耳鼻舌身去感受一切,並且同步地驅動那枝虛空中的筆,同步記錄著發生。
那天的東山是晴朗無雲,山村裡許多打著赤膊與光腳的孩子們遠遠地盯著我們這群城市裡的孩子瞧,看我們拿著摘龍眼的長長竹竿,新奇地打下成把的龍眼,我們就是玩到不想吃,三妗也任我們去,後來玩野了,竟爬上樹去扯。身上的汗是一層層地風乾,掀開一角去抹便是鹹鹹的黑,印記般的記憶封存。
童年的暑假都是在三妗家度過,我可以鑽行在童裝工廠裡,在堆高到屋頂的布匹上爬來爬去,還能捧著零食抽獎盒給女工們玩,並賺幾塊的零用錢。每天忙著掌管工廠的三妗很是大方,總是塞了錢給大表姊,讓她領著我們去吃各種外省麵,或是午睡起床聽到麵包車的聲音就往下跑,人手一只菠蘿麵包,再不然就去買一大袋地瓜與一隻雞,就在附近空地上烤窯,甚至晚飯後買來成堆的零食開同樂會。有錢卻慳吝的父親所給不了的,三妗都給了我們,那富裕的滋味是美好的,這對於習慣壓抑童稚渴望的我,有了一點點甘甜的喜悅。
三妗是生意人,出手很是大方,記得在高雄堀江採買童裝時,她總會到糕餅店鋪買一份日式點心「最中」給我,我就只是傻傻地捏在手心裡,不常吃上零食的我總會慎重地緊護著這份幸福,有次坐上擁擠的火車,站著的我還是雙手包覆著這點心,深怕弄壞了,三妗看我這孩子氣的認真卻又累得打盹的模樣,便出聲要坐在走道旁的旅客讓我可以倚在扶手處休息,她並且還小心翼翼地幫我保管好那只最中。日後朋友都很驚訝我怎麼會喜歡這種甜膩的點心時,我其實也很難說清楚,這時才發現原來是三妗給我的甜蜜記憶,那裡頭有被寵愛與懂得的寧馨。
三妗給予的大方不僅僅是金錢上的,更重要的是給予我價值感,讓我感到自己的特別。記得小時候我由於乾瘦又暴牙,再加上家暴的陰影下經常又是蹙著一雙稀疏的眉,彆扭地嘟著一張嘴,這副模樣在長輩面前是很不討喜的,就連我母親也經常數落我長得醜,是個沒人要的小孩,長大肯定嫁不出去,這也讓我養成了低眉順眼討好別人的卑屈。有個盛夏午後,三妗接了幾個訂單後,便在大門口坐著休息,看我跟表妹、表哥與弟弟們玩伴家家酒,便拉起我的手推磨著指尖一一湊近細看,她慎重地告訴大家說:「哇!阮家阿萍十隻手指尖都是螺旋紋的,以後要不是當醫病人的醫生,就是救世的宗教家!阮阿萍就是不一樣喔!」
當下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好久,然而在抬頭看著三妗讚賞眼光的瞬間,我暫時遺忘了自己的無價值感,隱隱升起了了那麼一點點自信,覺得自己的指尖真的有魔法就藏在那紋路的圈圈裡,方寸靈動就能創造奇蹟。或許我並不知道三妗的這份肯定,一直撐持著我,然而,我總在自覺人際受傷與自卑退怯的當下,反射性地暗暗順時針摩挲指尖,也許這是一份純然的相信,相信自己不是那麼不堪與無用的,相信自己是特別的。這麼一念的相信,就像無邊黑夜裡的一點星光,便足以讓我不在自困的陰暗裡全然退縮,哪怕是痛苦地躲起來哭泣一場,但也總有再站起來的勇氣。
想到這裡,我已經哭得再也沒能拭抹臉上湮漫的濕,所謂「來不及」與「來得及」似乎沒了分別,如同冥陽兩界、死亡與存在、未知與懂得。
就在三妗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哀傷裡,我那未識的愛的覺知,竟然甦醒重生。我以為自己的童年是一片黑白,卻沒想到三妗曾拉著我的手畫出美麗的虹彩。原先的自卑孤絕,乃至陰暗的那一面,竟然是愛早已存在的向陽。
悲欣交集!
這幾天我在冥想、誦經裡,讓自己一一撿拾回那生命曾有的亮光,一遍又一遍地哭到不能自己,卻也一次又一次地相信:愛原來從未遠離!
三妗的愛,在我眼見的黑暗世界裡,一直護持著我的心火不滅,如同七歲的那一晚,她深夜踩著腳踏車穿行在無數幽深的暗巷裡,只為了讓我暗夜不再哭泣。只是,這一次在自她交換裡承接她面對死亡的恐懼,我才驚覺那一年她轉身離去,踩著腳踏車沒入黑暗裡,我的確是負欠她一句:「三妗,你害怕嗎?」
「三妗,你害怕嗎?你給了我那麼多的愛,讓我心底偎著一份相信走到今天,而現在才明白的一切,也讓我的幸福更行更遠更長。我願意用一枚枚對你的感念,化為一盞盞的無盡燈,為你照亮此去的歸家,不再被陰風惡影所困。」
死亡,是慈悲的,也是重生的所在。生者得以在憶起的恩寵裡,用感念重寫故事,而亡者則是在被懂得裡圓滿此生,並接續下一個緣起。
淚水,不是死別的哀淒,而是重生再見的感動。
「三妗,愛未曾離去,我們也沒有陰陽兩隔,一切都在,此在!」
「後記」
三妗在5/7過世,那一天我一直聞到檀香的味道,起初我四周空間嗅了嗅,發現那香氣不是外在的,卻是一直停留在我的鼻息裡,直到我睡前都未散去。一瞬間,我知道是三妗走了,鼻頭一酸,流下眼淚,雙手合十。我的感念燃起了千燈萬燈無盡燈,相續至西方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