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忍尼辛:
荒唐嗎?古怪嗎?不可理喻嗎?沒有甚麼不可理解,這正是「作為說服手段的鎮壓」。
俗話說:先打麻雀和烏鴉,到頭就能打到白天鵝。逐個打,最後總能打中要找的目標。大規模鎮壓的首要意義就在於,真正厲害的和隱藏得很深的人單個兒是抓不到的,在大規模的鎮壓中就會落網和滅亡。
為了找理由抓捕偶然或預定的對象,再荒誕無稽的罪名也能羅織出來。
話又說回來,在大多數場合下,並不是非要羅織這些異想天開的罪名不可。有一套非常簡便的標準罪名彙編,探員只需要從裡面挑選出一至兩項,然後像在信封上貼郵票似地貼上去就可以了:
—破壞領導威信;
—對集體農莊持否定態度;
—對公債持否定態度(哪個正常人持肯定態度?);
—對史太林憲法持否定態度;
—對黨的(當前)措施持否定態度;
—同情托洛茨基;
—同情美國;
—等等。
黏貼這些價值不等的郵票是一項單調的工作,不需要高深的技能。探員只需要接連不斷地有犧牲品送上門以不至於浪費時間就行了。行動特派員向各地區、各部隊、運輸部門、學校實行攤派搜羅犧牲品的任務。為了不使行動特派員費神,告密制度便大派用場。
告密是獄外人與人之間進行鬥爭的X光超級武器:只要把一條看不見細細的光束指向敵人,他就必然倒下,這辦法從不失靈。我不記得這類人的姓名,但我敢肯定,在監獄裡聽說過很多在互相清算中利用到告密的事例:丈夫用這辦法收拾失去他歡心的配偶,妻子收拾丈夫的情婦,或情婦收拾情夫的妻子,或情婦因未能拆散情夫的家庭而收拾她的情夫。
各種郵票中,探員最常用的是第10分條——煽動反革命(現改為反蘇)。如果後代子孫有朝一日讀到史太林時代的偵查和審判案卷,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這些反蘇煽動者們竟然是一些多麼不知疲倦的心靈手巧之能人啊!他們利用一根縫衣針和一頂破帽子,利用拖淨的地板或者沒洗的內衣,利用微笑或者不微笑、過分帶表情或者不帶表情的眼神,利用顱裡的無聲的思想、秘密日記裡的詞句、談情說愛的短簡、廁所牆壁上的題字,就可以搞反蘇的煽動大業。他們在公路上和鄉間土路上,在火災現場上,在集市上,在廚房裡,在家裡喝茶時,在被窩裡耳語時,都在進行煽動。只有不可戰勝的社會主義制度才能頂得住這樣的煽動攻勢:
裁縫放下手裡的針,因為怕丟,便把它別在牆上的報紙上,正好戳進了卡岡諾維奇的眼珠子。顧客發現了。五十八條,十年(恐怖行為罪)。
女售貨員收到分貨員送來的商品,手邊沒有別的紙,就在一張報紙上記帳。肥皂的塊數正好寫在史太林同志的腦門上。五十八條,十年。
拖拉機手為了暖腳,扯下一張介紹某個最高蘇維埃候選人的佈告,墊在單薄的鞋子裡。女清潔工(她負責監看這些佈告)發現少了一張,在他鞋裡找到了。煽動反革命,十年……
五十八條的第10分條是很大眾化的。上至年逾古稀的老太婆,下至十二歲的小學生都能享用。有家室的和光棍的、有身孕的和黃花閨女、運動員和殘廢、醉漢和滴酒不沾的、有眼的和無珠的、有私人汽車的和求人施捨的,一概都能享用。不分冬天和夏天,無論工作日還是星期天,清晨還是夜晚,在班上還是在家裡,在樓道裡,在地鐵車站上,在密林中,在劇場休息時以及在日蝕的時候,都可以同樣便利地給自己掙來一個第10分條。
在大眾化方面,能和第10分條媲美的只有第12分條——「不檢舉」,換句話說就是「知情不報」。上面說過的那些人全都可以在完全相同的條件下得到第12分條,但更省事,連嘴也不用張,筆也不用拿。你一動也不動,分條會自己找上門來!而所判的刑照樣是十年監禁,附加五年「籠口」(剝奪權利)。
「無辜的人!」這就是被大批趕進勞改營的政治犯替代品們主要的自我感覺。這也許是世界監獄史上的空前事件;成百萬的囚犯都覺得自己是清白的,全是清白的,沒有一個人有罪。(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服苦役的只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然而,這些並非由於信念帶來的必然結果而是由於命運的隨意撥弄而被驅趕進鐵絲網裡面的偶然聚在一起的人群,絲毫沒有因為意識到自己的清白無辜而變得堅強起來。也許正因為這種意識突出了他們處境的荒謬性,反而使他們感到更沉重的壓抑。他們更多地依戀自己原來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什麼信念,所以絕對表現不出什麼犧牲決心、團結一致和戰鬥精神。還在蹲監獄的時候,整整一監室的他們這類人竟可以任憑兩三個流鼻涕的小偷對他們劫掠和蹂躪。到了勞改營裡,這類人已經完全崩潰,他們隨時準備著在監頭和盜竊犯的棍棒下、在作業班長的拳頭下低頭彎腰,他們尚有能力去做的只是學會勞改營的哲學(互不聯繫,各顧自己,互相欺騙)以及勞改營的語言。
伊奧利茨卡婭一九三八年進了一座普通勞改營,這個經歷過索洛維茨和隔離所的女社會黨人,看到這裡的「五十八條」,感到十分驚訝。在她的記憶裡,政治犯們曾經是有東西會與人共享的,而現在每人只顧自己活,只顧自己吃,有的「政治犯」甚至拿衣物和口糧做買賣……
他們打斷了「五十八條」的腰骨——從此再也沒有什麼政治犯了!他們把這些人倒進群島的豬餿槽,驅趕他們去工地送命,同時向他們大聲灌輸著勞改營的謊言:人和人是敵人!
有諺語這麼說:餓極就會出聲。但是我們這裡的土著是不出聲的——餓也餓不出聲。
但是他們只要做出很少很少的一點事便可以得救!只要他們不珍惜那條反正已經喪失了的生命,並且團結起來,就可以得救。
有時候整批送來的外國人,例如日本人,反而得到成功。一九四七年在列伍奇克拉斯諾雅爾斯克勞改營的上個懲戒勞改點,押來了四十名日本軍官,即所謂「戰爭罪犯」(儘管天曉得究竟他們對我國犯了什麼罪)。正是嚴寒季節,又是連俄國人也吃不消的伐木工作。「不買帳派」很快就扒掉了其中幾個人的衣服,好幾次打劫了他們的麵包筐。日本人迷惑不解地期待著長官們的干涉,但長官們自然是只當沒有看見。這時他們的作業班長近藤帶著兩個高級軍官,晚上走進勞改點長的辦公室,提出警告說(他們的俄語講得很流利):如果你們對他們的暴行不停止,明天兩個發誓明志的軍官將實行切腹,而且這只是一個開始。勞改點長馬上意識到在這事上自己可能找上麻煩。此後兩天,他都沒有帶日本人出工,伙食恢復正常標準,把他們調離勞改點。
為了鬥爭和勝利所需要做的原來是多麼少啊——僅僅是不必珍惜生命!而生命反正是早已完蛋的了。
但是我們的「五十八條」經常是與盜竊犯及日常慣犯混雜起來的,從來沒有機會單獨聚在一起——以免他們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睛,以免他們忽然意識到——我們是什麼人。那些能夠成為獄中和營中的首領,具有清晰的頭腦、熱烈的喉舌、堅定的心的這種人早已根據案卷上的特別標記被單獨剔出去,用布團塞住了嘴,關進了專門隔離所,在地下室裡槍斃。
然而根據道家學說早已發現的一個生活中的重要特點,我們應當早就想到:政治犯消失之日正是政治犯湧現之時。
我現在敢大膽地說,在蘇維埃時期真正的政治犯不僅有過,而且比沙皇時期更多,並且比先前的革命者表現出更大的堅忍不拔和勇敢的精神。
這與前面所說的似乎矛盾,但是,非也。政治犯在沙皇俄國處於十分有利的地位,受到公眾的密切注視,在社會和報刊上立即可以引起反響。現在,社會黨人在蘇維埃俄國的境遇則困難得不可比擬,能稱為政治犯的也不止是社會黨人,只不過他們被大桶大桶地倒進一千五百萬人的刑事犯海洋,我們看不見他們的形象,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成了啞人,比啞人更暗啞。魚便是他們的形象。
魚是古代基督徒的象徵。政治犯的主要隊伍正是基督徒。他們是一些粗拙的、文化不多的、不會發表演說和起草地下號召書的人。(這些事按他們信仰是根本無需做的!)他們走進勞改營受難和死亡,只是因為不願放棄信仰。他們清楚地知道為什麼坐牢,在信念上卻毫不動搖!他們也許是唯一絲毫沒有染上勞改營哲學甚至語言的人們!這樣的人們難道不是政治犯嗎?
不行,可不能把他們也稱作囚奴!
他們當中尤其多的是婦女。道家說:大道廢,有仁義。罪惡的東正教堂仍然在培育出無愧于公元初年的基督教女兒——那些被投豺餵虎的女教徒姊妹。
遞解隊和墳場,到處都有大量基督徒。成百萬的人流有誰去數?他們無聲地死去,像蠟燭似的只能照亮周圍一小片地方。這些人是俄國最優秀的基督徒,差一些的都動搖了,退縮了,躲起來了。
這還不能算「較多」嗎?沙俄可曾有過這麼多政治犯?它連萬位數都還不會數呢。
但是在我國在扼殺政治犯的工作上是做得如此乾淨,這樣不留旁證,關於其中這些人的故事,很少能浮上水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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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擬聲詞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大雪山林場 ◎劉克襄⠀⠀
⠀⠀
我又聽到了藪眉的鳴叫
劃破殘留的林場
清亮,深遠
夾雜著,透明和不安
⠀⠀
一個人進入森林時
才會鉅細靡遺的聽見
⠀⠀
那不止是一隻鳥的生態習性
一種生命跟宇宙的對話
還有持續警示的吶喊
甚至是,森林最後的呻吟
⠀⠀
我滿懷愧疚地進去
站在一片空曠的林心
瞭望著荒廢的伐木現場
試圖憑弔那些仍殘留在地底的根莖
⠀⠀
它們死了
以屠殺很久之後的死去
繼續在現場腐壞
⠀⠀
在現場,在旅人的歡笑中
繼續被忽視
被遺忘
⠀⠀
▲大雪山林場,戰後早期台灣林場之一,完全使用林道運輸,改變了以往鐵路、索道為主的運輸型態。林業沒落後,轉型為現今的森林遊樂區。
⠀⠀
-
⠀⠀
◎作者簡介
劉克襄,生態系自然人。日行性,習於晨間慢跑。棲息於台北或台中,喜出沒於山徑、鄉鎮、菜市場。勇於嚐百草,知覺敏銳。擅長在城市感受自然端倪,在日常發掘溫情興致。寫作不輟,熱衷繪圖。現職中央通訊社董事長,窗口鳥友為麻雀、斑鳩和八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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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number053 賞析
⠀⠀
「他自然寫作的成就太高了,以致於我們時常會忘了他是詩人出身。」唐捐在臺大現代詩課堂上,曾對劉克襄有如此評論。劉克襄在現代詩的寫作上,除了我們先前賞析過的政治詩,在生態方面更是有著他獨特的眼界。這首詩出自於2006年出版的詩集《巡山》,是劉克襄在投身自然書寫後,回頭關照現代詩的具體實踐,在語言的力道上較他前期的生態詩舒緩。從作品來探悉,屬於臺灣特有種的黃胸藪眉在這首詩中,成了為森林發聲的主體;而這種「發聲」是憑藉著我「一個人進入森林」才「鉅細靡遺地聽見」。在劉克襄筆下,這裡的森林是只有他一個人所看見、聽見的,他把感官給全數交給了自然,感受這些最原始、真誠的聲音。
⠀⠀
早期在政治局勢與社會安全的考量下,政府為了避免共匪、叛亂犯窩藏山區,所以延續《戒嚴法》的《國家安全法》規定:登山必須申請入山證。這種「封山」的舊習即便民主化之後都仍然存在,國家公園或林務局動輒以淨山、路況差等名義禁止民眾入山,一封就是十多年。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山林」也幾乎成為專門供給木材的區域,人與自然的連結僅止於經濟上的剝削。「那不止是一隻鳥的生態習性/一種生命跟宇宙的對話/還有持續警示的吶喊/甚至是,森林最後的呻吟」這節中,劉克襄藉著藪眉的叫聲來引入他想要呈示的主題,並藉由轉化修辭的擬人手法書寫。
⠀⠀
顯而易見地,這個「持續警示」是給予濫伐山林的人類。從詩題「大雪山林場」切入,這座位於臺中的林場戰後開始被開採,在臺灣林業沒落後轉型為如今的「大雪山國家森林遊樂區」。也因此,劉克襄「站在一片空曠的林心」時才會「滿懷歉疚」,憑弔那些過往人類對自然做過不堪的歷史,而如今「它們死了」——或者說早已死去,並「以屠殺很久之後的死去/繼續在現場腐壞」。劉克襄寫出了如此的場景並營造出人類生命消逝的氛圍:「屠殺」、「死了」、「憑弔」等詞,更進一步地拉近了人類與自然生態的距離——沒有誰比較高級,沒有誰有權力屠殺誰。
⠀⠀
從人類的歷史演進來觀察,1949年頒布的戒嚴令明訂集會結社、入山和圖資皆受管制,普通民眾的途徑只剩透過山岳協會、救國團這類特許組織,才能從事登山活動;1968年後,警備總部和林務局逐漸放寬山地管制,最終於2001年取消了高山嚮導證制度和至少3人的機關/團體申請要求,讓登山真正地成為了全民運動。在這首詩中,雖然沒有明確提及運動性質的「登山」,但卻從「林場」的定位為讀者帶來時間與空間性的延伸思考——不只是從單純山林生態被砍伐的角度,更從人類歷史共業的角度出發。
⠀⠀
劉克襄在現代詩中除了書寫政治記憶、為社會歷史的正義發聲,同時也關注自然生態的處境,可以說很全面地對於世界的事物懷有一份愛與關懷。這首詩最後一節文句跨節的跳接「在現場,在旅人的歡笑中/繼續被忽視/被遺忘」顯示出這段被「屠殺」而後「腐爛」的悲劇,在「國家森林遊樂區」之名下,成為一個「歡笑的場合」,林木的死亡在人類無視的情緒下,顯現出極大的張力。劉克襄在抒情中結合一條清楚的敘事線,同時以多種層次的諷刺,對於人類的健忘予以深層的譴責。森林對於我們究竟是什麼?對於一個「生態系」,我們應該如何定位並看待?無論是對於過去發生的歷史或是無法逃避的未來,這都是我們必須直面的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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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李昱賢 IG: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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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詩 #劉克襄 #巡山 #大雪山 #鳥人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6/2021060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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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又世故,決絕中顯真情:讀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莊丞志
初次見到詩人帕麗夏,是在2018年的「太平洋詩歌節」,她打扮中性,表情淡然,迅速簽完名就進入會場。沒有跟她交談,也沒機會聽到她的座談,但她身上就是散發著一種魅力,使我直覺這個人如果寫詩一定很有趣,當下就上網查了她的名字,找到這本《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讀帕麗夏的詩,會有一種誤入童話世界的感受,小動物、擬人化的玩具等物件時常出現在詩中,如「節日只差燈光了/樹枝腋下結出糖果/士兵暫時還只是玩具」(〈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從海邊退走的男孩/誠心與每一塊石頭告別/他說:再見,獅子,再見,兔子/再見,小豬兒。」(〈男孩之死〉)。但這絕對不是純粹天真可愛的幼兒頻道,而是一個細緻複雜的成人世界,殘酷與童趣並存,這是一名詩人的隱密心靈。《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是帕麗夏第一本詩集,收錄55首詩,寫作時間介於2011年至2017年間。能夠辨識主題的,大致圍繞著親情與愛情以及情緒的抒發。在這些常見的題材中,帕麗夏的語言靈巧,意象清新,特殊的視角經常帶給人驚喜,有別於部分小清新(?)詩人的矯揉造作也無法開創出新意,帕麗夏顯得既認真又誠懇。
帕麗夏寫親情既輕盈又哀傷,情緒拿捏恰到好處,如她在〈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一詩塑造出哀而不傷的氛圍,更透顯出一種堅毅的質地:
節日只差燈光了
樹枝腋下結出果實
士兵暫時還是玩具
揭開湯鍋蓋子
歌聲也從教堂屋頂飄出來
可惜你園丁的天賦無人繼承
白愛我吞食蔬果的一派天真
每一扇遵命的窗戶
每一扇樸素的窗戶
嘴與耳朵一樣彼此傳遞
今晚人人頭頂分到一放煙花
和一噸火藥的吻
今天下午白雲劇烈
我在鐘聲中遊蕩,直到對它置若罔聞
直到教堂和藍天
以一種誠實垂直出現
首句塑造出將來未來,情緒布景皆完備但主角尚未降臨的氛圍,成為這首詩的背景音樂。的二段從揭開鍋蓋轉換到歌聲從教堂屋頂飄出,意象轉換迅速但以「飄出」做為接點卻不至讓人感到突兀。接連幾句情景的描寫早已為這首題為紀念的詩安排好適切的氛圍,「可惜你園丁的天賦無人繼承」一句輕巧的連結上主題,情感表露節制,卻又能在後半部渲染開來。結尾,以劇烈形容白雲,製造出風雲湧動的畫面感,連用兩次「直到」將壓抑的情緒一次釋放,最後兩句教堂與藍天、誠實與垂直更新了整首詩的畫風,給人一種嚴肅而帶有希望的感受。
第一首寫親情的詩就讓人印象深刻,但我認為帕麗夏寫愛情更讓人驚豔,〈保羅的春天〉一詩具有韻律感,在輕盈的音聲間,詩人慘忍打斷愛情美好的想像,將那逼人的現實推至讀者面前:
斧頭開花,石頭開花
炎熱的古老的白花在開
鞦韆是從不搬運的
樹下好多芳香的骨頭
舌頭開花
你吻過的眉心開花
「燙」,一個立刻在風中降溫的詞語
春天的眼睛在貓尾巴上
招搖著,是你的寵物
牠擅用你的步子,使地板的縫隙也開花
一個呼吸清晰的
「愛」,立刻在吻中老去
我聽見你聽覺裡的蝴蝶,全部飛起
整首詩連用多次開花,韻律與意象配合,塑造美好的愛情想像。但「鞦韆是從不搬運的」、「芳香的骨頭」隱隱透顯著危機,緊接著兩句「『燙』,一個立刻在風中降溫的詞語」、「『愛』,立刻在吻中老去」不僅打破花開的韻律感,更把讀者從美好的愛情想像中拉開,巧妙又殘忍地揭開愛情的常態。最後一句似乎又將愛情中兩人連結在一起,一面營造精緻的畫面感,但順著整首詩的脈絡看下來,這樣的愛情更像是無法收拾的殘局,早已貌合神離。
問世間情為何物?詩人探究這個巨大的命題時,往往無意間將真情表露無遺,詩人寫的是寫實殘忍的愛情,有時深陷其中,有時卻又決絕的將自己剝離開來,這種時候就體現出帕麗夏詩的另一個特點:
我看見一路下山時
手臂上的雨水長成緊湊的鱗
今晨我趴在窗口
像倒念著你的詩句──
逆著一片一片刮去(〈翌日〉)
或是:
我要在這裡建一座圖書館
這需要比食物更多的書
比書更多的食物
因為我需要活很久
老實說,我對死亡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
對你的愛也必須活著
──必須活著,這是鐵鎚對釘子的命令(〈牆中信〉)
從上面摘錄的兩段可以見到詩人對身體感的營造,將雨水化成鱗片再一片一片刮去,或將愛情比喻為鐵鎚對釘子的命令,不論是愛或是不愛,詩人都以暴烈的方式處理。但似乎能夠看到,詩人一邊傷害自己,臉上卻是一片淡然的表情。上引的兩首詩都偏向主動的自我傷害,此處的身體感塑造便顯現出詩人的決絕與堅毅。
除了抒情之外,帕麗夏的敘事詩也相當可觀,且看這首〈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
爸爸重複講的故事有三個:
一個是三好學生沒評上,他去搔掉了班主任田裡的絲瓜
一個是同學請他吃一段一毛錢的甘蔗,他沒有要
一個是跟一姑娘處了半年要散,怎麼讓女方父母相信自己沒睡了她
自從出了鳥木村,就不再過問一座山的籍貫
他出差過許多地方,只給我傳過一次訊息:「我在黃土高原上」
他開過摩的,開過藥房、KTV,全都倒閉後
學習舞蹈、書法、聲樂和太極,全都放棄後。一個下午
坐在客廳的電視聲裡,自己單手在鋼琴彈了一支草原小夜曲Si Do Re Si Si
Si La La Si Do La Re Si,一些遺憾就不藥而癒了,也不再戒菸
開了一陣子新車,人然不厭倦這個毫無信譽的小城
今年夏天,他租了幾十畝地在郊區,心裡的計畫已經不再和我媽說
但他告訴我,這裡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最好的葡萄和最好的蓮霧
我問爸爸什麼是最重要的──
爸爸說,當然是橄欖
我曾以為所有人都會回答自由
前段的結構鬆散,漫無目的地說著些無關緊要的事,刻劃出父親的形象:樂天、一事無成。整首詩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句,賦予這首詩意義,父親以為最重要的是橄欖,敘事者以為是自由,但父親早已擁有自由,前述種種皆是父親自由的生活,整首詩的結構得到收束。
在這部詩集末尾,出現幾首題材、語言都有別於前的作品,詩人似乎開始拓展寫作的疆域。例如〈排隊〉,語言變得稀釋,意象不再接連而生,談論的主題也從親情、愛情轉換成對時間流逝的焦慮。或是〈星期五十七時有雨時作〉:
有些風景讓我唸出從沒背過的古詩
千里,暮雲,更上一層樓,有燕兒回來
雨巷子裡,有人在滴水的屋簷間,連著線跳回家
他頭上也是,千里暮雲平
有時,紅燈,停車,有撐傘的美人經過
此刻,給誰自由,我都不會心疼
好似,前方路口,看羅馬衰亡星下,麻雀跳格子
你去不去都好,千里暮,雲平平
詩人化用古典詩詞資源,重新組裝拼貼,敷衍一則在現代都市相遇離合的故事,頗有新意。王維的「千里暮雲平」不斷被拆解拼裝,結合「更上一層樓」、歸燕等古典意象,讓古典詩詞在現代語境中作畫,最後一句「你去不去都好,千里暮,雲平平」完全消解王維原詩的廣袤與氣勢,反而顯得俏皮可愛。
綜觀這本《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已經十足展現詩人的才華,語言與意象皆讓人驚豔,但仍有些許不足之處。例如上引的敘事詩〈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雖然末句收束了整首詩的結構,對自由的辯證不足,可能招致內涵過於單薄的批評。或者是〈排隊〉這首詩略顯單調,沒有展現詩人的語言魅力。但這些並無損帕麗夏是一名優秀詩人的事實,不管是關於親情與愛情的描寫,或是後來新的語言風格的嘗試,我認為都非常成功,期待她繼續創作,也必須繼續創作,「這是鐵鎚對釘子的命令」。
參考書目與註解:
唐捐,〈銀河的一小片肌膚〉,收於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臺北市:聯合文學,2017.12),頁14-25。
帕麗夏,〈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頁28-29。
帕麗夏,〈翌日〉,頁30-31。
帕麗夏,〈保羅的春天〉,頁32-33。
帕麗夏,〈牆中信〉,頁44-47。
帕麗夏,〈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頁54-55。
帕麗夏,〈男孩之死〉,頁136-137。
帕麗夏,〈星期五十七時有雨時作〉,頁144-145。
帕麗夏,〈排隊〉,頁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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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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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2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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